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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八年三月初,科举放榜。
一大早,慕容复正与秦观一同用早膳,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便已冲了进来,兴冲冲地扯着他的袍角叠声叫道:公子爷,快去看榜!快去呀!”
慕容复被她们叽喳地头疼,随口吩咐:“嗯,你们去叫风四哥代我跑一趟!”
哪知阿朱竟笑道:“公子爷,风四哥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有要事在身呢。”
“是啊!是啊!”阿碧接着道,“还说不知何时回来,公子爷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风波恶是慕容复的手下,他有没有要事在身慕容复岂会不知?定然是因为那榜下捉婿的传闻,这才天没亮就躲了出去,唯恐殃及池鱼呢。想到这,慕容复不由忿忿地放下碗筷,埋怨道:“不就是榜下捉婿么?能有多大场面,这就落荒而逃了?”虽说“榜下捉婿”这回事在后世被渲染十分奇葩可怕,慕容复却也并不相信它真能令众举子谈虎色变,至少总比后世粉丝见偶像的表现要来得客气且克制吧?
“哎呀!公子爷,人都走了,多说无益,你还是快换衣裳罢!”阿朱阿碧并不理会他,反而一起扑上来强行把他自座位上拉起来往外走。
“我不是换过衣裳了?”慕容复奇道,身不由己地跨出了大门。
“这身衣裳都旧了……”阿朱阿碧两个丫头的声音逐渐飘远,悄不可闻。
秦观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水晶虾饺放入碗里。他自认是长过见识的人,不会如慕容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不一会,从头到脚换了一身簇新的慕容复又步履轻盈地走进来道:“少游兄,我们这就出发罢。两个丫头实在是吵得我头都大了!”
秦观抬头将慕容复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接着又自下而上扫过一遍,只在心中暗赞:阿朱阿碧果然巧手,这套新衣,便是直接入洞房也绝不失礼了。“为兄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唔……我看我还是再回去躺一会。告辞,不送!”秦观随口应道,不等慕容复搭话,这便“娇弱”地扶着额角出去了。他虽也挂心排名,但送死的事还是少做为妙。尤其是死地像一个炮灰,未免太过憋屈。
慕容复仍无半点危机意识,摇摇头,自行出门了。踏上马车时,阿朱阿碧两个丫头都守在门口一边挥手绢一边殷殷嘱咐:“公子爷,终身大事,不可草率!若非绝色,定不可答应婚约呀!”
慕容复默然无语,半晌后,他登上马车,干脆利落地吩咐车夫:“走吧!”
马车一路行到距离宣德楼两条街的地段便已无法前进,慕容复见这一路人头攒动道路难行,干脆跳下马车,令车夫自行驾车回去。
他负着手一路施施然走到宣德楼外,那儿果然已围了不少的看榜举子。而在他们的不远处,又有不少膀大腰圆的青衣、褐衣或黑衣的仆役守住了几个出口,一俟有样貌端正的举子喜笑颜开地自人群中退出来,那些仆役便一拥而上,抓着对方询问榜单名次、生辰八字、乡梓婚配。慕容复见他们虽说动作粗鲁,但毕竟未曾动武不由暗自点头。
哪知,他尚未走上前,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他大声道:“慕容复!他便是慕容复!”
此言一出,就好似石破天惊。
众举子齐齐退后,如鹌鹑一般缩在墙角惊恐至极地望着他,而那些原本或守着路口或扯住新科进士的仆役却又同时望向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放过了原本选中的新科进士,如看到了肥鸡的饿狼一般狂嚎着向他冲了过来。
慕容复被唬了一跳,急忙退后一步,一声高喝:“放肆!天子脚下,谁敢胡来?”
慕容复气势森然,众仆役顿时被他震住,竟三三两两地停下了脚步。片刻后,有一名着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斯斯文文地向慕容复作揖为礼,含笑道:“敢问,可是姑苏慕容明石公子当面?”
慕容复点点头,沉声道:“正是在下!”
“敢问公子可曾婚配?”那人又问,见慕容复面露迟疑,他又急忙补上一句。“慕容公子,读圣贤书,当知不打诳语。”
慕容复嘴角一抽,缓缓道:“未曾。”
“好!”那中年人顿时抚掌而笑,面色瞬间一沉,指着他大声道。“小的们,拿下!”
那人话音未落,不但在他身后的一群黑衣仆役冲了上来,便是其余几队仆役也争先恐后地冲了上来。
慕容复身负武功,几招小擒拿手便将最先扑上来的数名仆役摔了一地,高声道:“尔等这是何意?”
不断被慕容复打退的人群外,除了原先那中年人,又有几个主事模样的人在叫嚷。
“慕容公子,我家老爷是刑部四品大员……”
“我家舅老爷乃兵部侍郎!”
“我家三姑娘蕙质兰心花容月貌……”
“文武双全,果然佳婿!老爷有令,拿下佳婿,重重有赏!”
“动手!都给我动手!”
“杀!杀!杀!”
慕容复眼见众仆役如打了鸡血一般前赴后继地向他扑来,几乎要将他的衣裳扯脱,终于变色,一扭头,撒腿就跑!他终于明白/粉丝见偶像与这榜下捉婿的区别,前者顶多砸几根荧光棒,而后者砸下来的可都是拳头粗细的木棒!这到底是捉婿还是打贼?
慕容复虽说身负武功,但毕竟对汴京的街道不甚熟悉,被几路人马一包抄竟是被逼进了一条死巷。听那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头上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探花郎,可要我出手相助?”一仰头,果然见到乔峰闲适地坐在墙头,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手里提着一件灰色乞丐服向他抖了抖。
慕容复顿时松了口气,飞身跃上墙头,感激涕零地道:“大恩大德,他日必定图报!”说着,解下已几乎被扯烂的外袍随手丢弃,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与乔峰一同离去。
待二人逃出城外,在一处凉亭把酒言欢一叙别情,已是将近晌午。眼前虽说有酒无肴,可乔峰只要一见慕容复这衣衫不整、发鬓散乱、狼狈不堪的模样就已乐不可支,一杯酒才入口又“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他也顾不上擦拭,只伏在案上捶桌大笑,一个劲地道:“慕容公子,慕容探花!你的同年都该谢你,为他们挡去了至少八成的高官豪奴!哈哈哈!”
慕容复更加不高兴了,一脸郁闷地道:“你既然早就到了,为何直到方才才出手?”
乔峰绝无半分羞愧,理直气壮地答他:“慕容公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我岂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出手,万一阻了你的好事……哈!哈!哈!”笑声豪迈,声动九霄。
慕容复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这才忍下了将手上酒壶砸到他头上的冲动。他随手给了自己倒了一杯酒,正在将饮未饮之际,忽然微微变色,猛然发问:“乔兄,你方才称我为……探花郎?”
“正是!”乔峰一早看过了榜单,也知慕容复还没来得及看榜,便被那些捉婿的豪奴一路围追堵截。他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恭喜慕容公子,高中探花!”
怎料慕容复却并无喜色,只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探花明明是……”他跟着站起身,一边在凉亭里打转一边轻声道。“这到底是主角光环还是另有深意?等等!那场火……”他好似忽而想到了什么,神色数变哭笑不得,最终懊恼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两下,又恍若无事地端起酒杯向乔峰致谢。
乔峰自然听到了慕容复方才的轻声低语,但乔峰的优点便是好朋友不肯说的事,他从不刨根究底。他只将慕容复的师兄秦观的排名也告诉了慕容复,秦观殿试的排名排在了五十多名的位置。显然,宋神宗对老师王安石极为重视,随着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他的脾气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暴烈。
两人饮过一杯酒,慕容复又问起了乔峰那头的进展。“你那大忠分舵的事,处置地如何了?”
说起这件事,乔峰竟呼地沉下脸来。“我此次前来汴京,原是奉了汪帮主之命查问无忧洞的盗匪可与丐帮有何瓜葛。”这无忧洞,便是宋代的下水道。由于这汴京的下水道是良心工程,是以每逢狂风大雨,街道上都少有积水,行人往来十分方便。但又同时因为这下水道实在建地太好,不但空间极大,更加四通八达,便好似一张蜘蛛网。不少亡命之徒都瞧中了这好处,隐匿其中以逃避官府追捕,自称“无忧洞”。
慕容复点点头,了然道:“想来那位李舵主满口冤枉,又拿出不少证据自证清白,你是一无所获了?”
乔峰跟着点头,捏着酒杯道:“我见此路不通,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这些时日都在追踪无忧洞的贼匪。”
“好!”慕容复当下赞了一声,拎起酒壶给他满上。“可有线索?”
“有。”话虽如此,乔峰的面上却殊无喜色。“半月前,我与蒋兄弟如常在街面上闲逛。果然给我们见到有四个褐衣男子在一处小巷掳走了一名美貌妇人。我们跟着他们一路追到无忧洞,他们竟十分警惕,兵分三路而走。我一路追着那带着妇人的两个男子,结果越走越偏,洞里又都是积水,最终还是惊动了他们。不得已,只好出手将那妇人救下。那两个拐子竟也硬气,随便我怎么打都一声不吭,如何都不愿为我指路。”
“这些亡命徒都各有老大,身家性命甚至亲朋故旧都捏在老大手上。他落在了你手上,不过是要命一条,可若是出卖了老大,那就要死全家了。”慕容复轻笑着道,“你该把人交给我,保管连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乔峰没有搭话,只低头续道:“我见这二人悍不畏死一时也无可奈何,心想不如先带回去慢慢审问。哪知……我与蒋兄弟一出无忧洞,便见着不少官兵围着洞口,自称开封府官差将这二人给带走了。”开封府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汴京城中的一切治安问题全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慕容复闻言不由微微皱眉,轻声道:“听闻汴京城中每年都要丢不少妇孺,至于各类盗窃案更是不胜枚举。怎么这一回,开封府的官差来得这般快?”
乔峰重重地喷了口气,恨声道:“那妇人爱惜名节,不愿上堂首告,这也无可厚非。然而,三日前我又在街上见到了那两个拐子!”说到此处,他不由重重地一拍桌案。半边桌案便好似刀切豆腐一般,齐齐断开掉了下去。“这两个拐子看神色便知不是新手,身上必有案底。纵使当真是我冤枉了他们,这官府问案的速度何时变得这么快了?当天晚上,我便夜探开封府,居然见到咱们丐帮的李舵主成了开封府尹的座上宾。堂堂朝廷从三品大员,便是汪帮主见了也要称一声‘大人’,想不到与李舵主这般熟悉!”
慕容复点点头,没有说话。但凡黑帮势力猖獗的地方,总有白道做他们的保/护/伞。古往今来一向如此,没什么好意外的。更何况如今的开封府尹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蔡京,无忧洞的贼匪在汴京如此猖狂,要说蔡京本人清白无辜,谁信啊?
然而乔峰慷慨豪迈热血心性,实难以接受,只大声道:“开封府尹是百姓父母官,他便是这般待他的子民的么?这还是天子脚下!”
眼见乔峰还要拍桌子,慕容复急忙叫住他:“乔兄,你再拍一掌,咱们只能站着喝酒了!”
乔峰讪讪地停下手,只望着一脸平静地为他倒酒的慕容复道:“慕容,你不生气吗?”
“气!”慕容复轻声道,“但生气无用。我新入官场,三日后琼林宴上若能得一从六品官衔已是祖上积德,距离从三品大员实在太远。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他的同年、同党、座师、弟子、亲眷、朋友,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大网,不是你我只凭一腔热血便能突破的。”
乔峰也知是这个道理,不由黯然道:“我竟不知当年劝你的,究竟是对是错……这官场上的暗箭,远比江湖上的更狠更毒!”
怎料慕容复闻言竟粲然而笑,语调轻快地答道:“乔兄莫要被他给唬住了。纵使他身后的这张网再有权势,也不代表他可以监守自盗执法犯法。只要能够拿到他的罪证,要撕开这张网,轻而易举!”说到此处,慕容复忽而顿了顿,又笑道。“倘若乔兄不愿惹这麻烦,只想收拾了那位李舵主,我还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乔峰见慕容复的一双眼珠在酒意的蒸熏下愈显黑亮,嘴角的一丝隐约笑意又是十分的冷酷,便知他是打着什么抄家灭门的坏主意。只是不知为何,乔峰竟半点不觉厌恶,反而颇有一种想要同流合污的冲动,他支着额角轻声问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慕容复与乔峰同一边支着额角,凝望着他的双目笑道:“乔兄不妨先摸清楚了这无忧洞究竟有几个出口。小弟那儿还有不少火油和人手,咱们选个黄道吉日,送他们上路!”只要那些贼匪一死,所谓李舵主还不是没牙的老虎,随乔峰磋磨?
如此狠辣的办法,直教人心惊胆战。乔峰却只哈哈大笑,连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慕容公子到底是慕容公子!半点不可开罪啊!”
等慕容复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为逃避看榜任务而躲出去的风波恶早已回来,不知派了多少人手出去打探今夜被抓去成亲的新科进士名单。见到慕容复醉醺醺地回来,风波恶赶忙停下推磨也似的脚步,大声叫道:“公子爷!”
慕容复在风波恶的身前停下,一手指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风四哥,你太让我失望了!”说罢,推开风波恶向屋内走去。
刚走进大门,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又扑了出来,哭道:“公子爷,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呀!”又叫,“哎呀!公子爷,你的衣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慕容复被她们吵得头疼,不由伸手捏了捏她们的面颊。“好了,公子爷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快去给公子爷烧水!”
“公子爷,你是不是被人占了便宜又给赶出来了?”但两个丫头显然与慕容复全不在一个频道。
慕容复嘴角一抽,他只是又喝输了一场。“算了,你们快去睡罢!对了,这几日若是出门闲逛,记得多带几个仆役。你们俩若是有事,我非把整个汴京给点了不可!”慕容复含糊着吐出几句,一路踉踉跄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