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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同窗多年,林如轩自然也是深知袁长卿这一禀性的,便叹息一声,顺着他的意思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顿了一顿,他又扭头看向袁长卿,“我说,你这么关心我跟那个侯十三说了什么做甚?”
“我怕你误会她。”袁长卿道。
“误会?!”林如轩嗤笑一声,“误会什么?!误会她跟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一样不要脸,追男人都追来这里了?!”
“昂之!”
袁长卿的眉顿时拧了起来。跟他不高兴时会叫周崇“五爷”一样,他对林如轩有所不满时,则会叫他的表字。
林如轩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便闭了嘴。
只听袁长卿又道:“你确实是误会她了。我问过阿如,阿如说,是老夫人派她们过来的。”
林如轩扭头看向袁长卿。
这会儿袁长卿正弯着腰,屈起的手肘搁在栏杆上。
看着那两只互握在一起的修长手指,以及那双看不出所思所想的沉静眼眸,他忽地就又想起之前袁长卿看向侯十三时的那个眼神,便试探道:“你好像挺在意那个侯十三的。”
袁长卿淡然道:“我只是觉得你对她有失公平而已。”
相处多年,林如轩自然深知袁长卿的深藏不露。虽然此时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林如轩仍是皱了眉,警告着他道:“我跟你说,那个侯十三,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她很会伪装自己的。你不认识她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说了,只说你头一次看到她的那天,你也该还记得她在小巷里是怎么教训她那几个兄弟的吧?!那才是她的真面目!人前背后两张脸!”
袁长卿默了默,道:“她那样挺好。”
林如轩一噎,瞪着袁长卿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绣屏后,珊娘原正沉思着那所谓袁长卿“头一次看到她的那天”,到底是指哪一天,忽然就听到这么一句。毫无防备之下,她险些被一口气呛到,忙不迭地伸手捂住嘴。
绣屏外,袁长卿也被林如轩这一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忽地就挺直了身躯,扭头蹙眉看向林如轩。
林如轩却并没有被他那压迫力十足的神情所阻吓,逼问地冲他一抬下巴,“嗯?!”
袁长卿默默看着他,直到那骤起的震惊一点点散去,他的眉锋才缓缓解开。松开不知何时扣紧了栏杆的手指,他偏了偏头,不由一阵沉思。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已经十六岁的他,虽然也曾偷偷背着人看过那些十八禁小说,也曾听周崇和他那些酒肉朋友们说起过跟女孩子间的那点事,但不管是书中的描写,还是朋友们的叙述,都叫他无法理解,什么叫做“砰然心动”,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懂。
确实,他从十三儿的身上感受到一些陌生的情绪,但那些情绪跟书里所描述的什么“甜蜜”、“期待”,似乎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他所经历的,倒更像是一种毫无头绪的混乱,和一种七上八下的惶惑……甚至可以说,事后理智回归时,细细分析起来,那种错乱迷失的感觉,不仅称不上美妙,还叫他颇有种不安全感。
“我觉得……”他又偏头想了想,然后坚定地一摇头,“不,我想我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绣屏后,珊娘悄悄松开捂着嘴的手。吐出一口气的同时,她的心情不禁一阵微妙地复杂——如果这时候的他说他喜欢她什么的,她都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冲出去拿大耳括子打他……前世她那样对他,他都无动于衷,如果换了一世,他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对她动了心,她非得替前世的自己讨个公道不可!
绣屏外,林如轩显然不太相信袁长卿的说辞,挑着眉道:“是吗?你确定?”
他这置疑的眼,叫袁长卿不悦横了他一眼,都懒得答他。
“可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林如轩不依不饶,一副硬要逼他承认什么的模样,“你看着对她很感兴趣的模样。你确定你不是喜欢她?!”
袁长卿又看他一眼,便垂下眼帘,似专注凝视着内心一般。沉思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林如轩确定地一点头。“我确定。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确实对她有点好奇,她那样的个性……挺有趣。”
“有趣?!”林如轩眉间忽地夹出一道深沟。
看着他蹙起的眉间,袁长卿哪能不明白他的担忧,便又道:“我只是挺欣赏她那样活泼的性情罢了,没别的意思。”
活泼……绣屏后,绣娘忍不住就翻了个白眼儿。
林如轩则用力一拍栏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都已经觉得她有趣了,离你上钩还能有多远?!我跟你说,别看那丫头见人一脸笑,其实一肚子的鬼心眼儿,我就怕你会上当,偏你……”
“如轩。”忽然,袁长卿扭头叫了他一声。
林如轩住了嘴。
只见袁长卿看着他一阵微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可你真觉得我有那么好骗吗?何况……”他忽地一顿。
“什么?”
袁长卿那里又默了一默。想着那天在迷宫外面,十三儿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又不是圣元通宝”,他心头不禁一阵古怪,可到底还是说道:“何况你确实是误会她了。和你说的正相反,其实她挺不待见我的。”
什么?!”林如轩一怔——要知道,这袁大在京城可一直有着“高岭之花”的美誉,京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们为他疯魔呢!
顿了一顿,他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拽住袁长卿的手臂,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是那个侯十三告诉你的?!她亲口跟你说的?!”又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心眼儿多着呢!你说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女人的这点小手段都看不透?!她那是在欲擒故纵……”
“如轩!”袁长卿再次皱起眉,带着不悦推开他抓住他的那只手,道:“我看你对她的偏见颇深。”
“我这不是偏见,我是比你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林如轩撇着嘴道,“你才刚认识她而已,我却好歹已经认识她一年多了。说实话,我原根本是不同意阿如跟她做朋友的,是阿如自己固执,偏祖母也向着她,我强不过她们。不过,阿如那里到底没什么可叫她图谋的东西,你就不同了,难道你还真打算娶她?!”
“当然不。”袁长卿毫不犹豫地道。
他的断然,好歹算是安抚了林如轩一点。可他仍是不明白,便又问着袁长卿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欣赏她?!你跟她说过几句话?你俩又见过几面?就凭着那么几面的印象,你怎么就欣赏她了?!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确实不像。伏着栏杆,袁长卿一阵沉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如林如轩所说的那样,他跟她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甚至她都明确地对他承认她不喜欢他,可他莫名的,仍是对她有着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之感……就好像,别人都不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唯有他知道……
他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扭头看着林如轩,“我还是认为你误会她了。”又一一分析道,“首先,如果她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心图谋想要嫁给我,那么最近两家的宴请,她没有不到的道理。可事实上,就我所知,每一回老太太那里都给她去了帖子的,可她却一次都没来过。其次,我还是得说,你有宋人偏见。”
又道,“你说得没错,她很聪明,也很擅长伪装。但她并没有利用那些手段去害人,她只是在保护她自己而已。你不该因为她懂得用手段保护自己,就对她妄加指责。而要说到手段心机,你该是知道我的。你觉得我跟她,哪一个更厉害?可你还是拿我当朋友。”
他定定看着林如轩,直看得他一阵哑口无言。
绣屏后,珊娘则默默垂眼。她再没想到,他会这般为她辩护……
绣屏外,袁长卿伸手过去拍拍林如轩的肩,又道:“对十三儿公平一些吧,不要因为我的那些糟心事就去迁怒于她。两家长辈的算计,原就跟她无关。”
沉默了一会儿,林如轩叹了口气,抬头道:“这件事,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袁长卿讥嘲一笑,“便是今儿没有侯家,明儿也会有个什么马家、牛家的。”
“那,你外祖呢?还有你舅舅们,他们也没办法阻止吗?”
袁长卿忽地一默。
林如轩一怔,当即抬手指住袁长卿,“你、你不会是都没告诉他们吧?!”
“眼下还不需要他们知道。”扶着栏杆,看着楼下那些全无烦恼般说笑着的男孩女孩们,袁长卿沉声又道:“你也知道眼下的朝局。那些人盯着我外祖手里的那点兵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便是为了边陲的安宁,也不能在这时候节外生枝。而且,不过是忍得一时的事,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林如轩又是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休妻?!”
袁长卿立时横他一眼,“我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婚姻又不是儿戏。”
“哼,”林如轩冷哼一声,“你竟还知道婚姻不是儿戏!”
顿了顿,他又叹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该娶阿如的。”
袁长卿瞥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林如轩不满道,“难道你不喜欢阿如?!”
“哪能……”
只是,便是袁长卿这会儿仍是不太明白什么是儿女之情,至少他还能分得清,他对林如稚的喜欢,只是兄妹间的那种喜欢。
而想着“喜欢”二字,他竟忽地又忆起每次面对十三儿时的那种古怪心情。袁长卿不由蹙了眉。分神之下,他便没有留意到,他那句话只答了一半。
而这说了一半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很容易演绎出别样的含义。至少珊娘就觉得,他这是公然承认了他喜欢林如稚。
你喜欢,你倒是想办法娶去啊!丢下喜欢的人,娶个不喜欢的,这算什么?!居然还有脸夸说自己是个“负责任的人”!啊呸!——隔着绣屏,珊娘皱着鼻子,冲着袁长卿的背影暗啐了一口。
绣屏外的林如轩则比她激动多了。他再次一把抓住袁长卿的胳膊,“既如此,你向我叔叔去提亲吧,叔叔肯定会同意的!”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过神,睨着林如轩道:“你觉得,我家里会同意吗?”
林如轩一窒,默默放开袁长卿的手臂。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
“说到喜欢,”袁长卿忽然又道,“我刚才就一直在想,那种男女间的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以书上的说法,似乎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件很执着的事,可我长这么大,好像就没有执着地去喜欢过什么。还记得小时候我养的那只猫吗?”
“被袁二弄死的那只?”
“嗯。当时我确实很喜欢那只猫,可猫死了也就死了,报复回来后我也就忘了它,也从没想过再养第二只。好像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旦丢开手也就丢开手了。对活物尚且如此,对人,大概也会这样吧……”
袁长卿原不是个愿意对人诉说心事的人,此时却是不知为什么,许是正好话说到这里,许是林如轩老是问着那十三儿的事……也或许,是打十三儿进来后,她跟所有人都说了话,跟所有人都笑着,却唯独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
他皱了皱眉,客观评价着自己道:“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心性凉薄之人吧。不过,我觉得,夫妻间原也不需要十分去喜欢对方。所谓‘相敬如宾’,便是说,夫妻间该如宾客般相处才最好,彼此客客气气地保持着距离,主人不要对客人有过多的要求,客人也不会对主人有过多的期望,大家各司其职就好。”
这词儿,是这样解释的吗?!
林如轩听了一阵歪头,“你说的,听着不像是联姻,倒更像是结盟。”
“联姻原就是一种结盟。”袁长卿道。
林如轩不赞同地一摇头,“不对,婚姻不该是这样的。婚姻应该像我祖父祖母那样,或者像我父母那样,彼此间相互敬爱。”
“相敬如宾,难道不是相互敬爱?”袁长卿一挑眉。
这话倒一下子问住了林如轩。他抓了抓脑袋,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偏又一时词穷。顿了顿,他道:“可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婚姻却是两个人的事。你怎么知道你要娶的那个,跟你是一样的想法?你要的是各司其职,万一她要的是夫唱妇随呢?”
“所以我还在观察。”双手撑在栏杆上,袁长卿垂眸看着楼下那几位侯氏姐妹道:“侯家这些姑娘,我多少也做过一些调查,从中找个合适的应该不难。”
绣屏后,珊娘默默叹了口气。为袁长卿,为她的姐妹,也为她自己。
他的话,仿佛打开了一扇记忆之门,叫她一下子想起很多被她刻意忘掉的往事……其实远在结亲之前,他就曾屡次向她暗示过,他所想要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偏那时候的她仍怀着一颗少女-之心,又把嫁给他作为她最高的追求,甚至为了这个目的而故意伪装顺从……便是结婚很久之后,她仍是那么自信地觉得,她终有一天能让他改变想法,终有一天,她能俘获他的那颗心……
所以说,其实前世的悲剧,大半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只是没有人愿意把错处归在自己身上,她才总在袁长卿的身上找着错处……
“……既然你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林如轩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又玩笑地一拍袁长卿的肩,“要不,你干脆娶那个侯十三吧,反正侯家姑娘里你也只‘欣赏’她。”
袁长卿却是一摇头,“我不会娶她。”
“为什么?”
“正因为欣赏她,我才不会娶她。”
林如轩不明白了。
袁长卿默了默,才道:“其实,我更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我欣赏她那样的性情,但那样的性情不是我想要的。而且……”
他能感觉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喜欢他。而就他的观察,她似乎更喜欢林如亭那样温和包容的性情,偏他是这样一个挑剔又冷淡的人……
“……而且,我的性情也不适合她。”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微不可辩的遗憾,“我们各自所需不同,若是硬要凑在一处,怕是最后只能落下对彼此的埋怨。”
绣屏后,珊娘默默抚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这袁长卿,便是没有重生一世,竟也能如此准确地预测到他们的结局……
所谓偷听无好言,听着别人的热闹是一回事,听他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且说的还是什么喜不喜欢、娶不娶嫁不嫁的事,珊娘脸皮再厚,此时也颇不自在。偏她不敢有大的动作,只在原地不耐烦地踮了踮脚尖,却不想一时没能站稳,又不敢碰那绣屏,只好就势蹲了下去。
顿时,被她抱在怀里的签条,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碎响。
珊娘却是忘了,那袁长卿出身将门,从小就跟着家里的家将们练得一身好武艺,耳目远比一般人都要聪明。她这里不动作还能藏得住行迹,偏她这么一蹲,就叫他听到了动静。
他顿时回头看向绣屏。
那绣屏原不是什么精良制作,底座是由粗陋的缕空雕花板组装而成。那粗陋的雕花间缝隙颇大,叫他一眼就看到了绣屏后方藏着一抹浅淡的丁香紫——恰正是侯十三娘最爱的那种颜色。
袁长卿心头一跳,忽地回过头去。
顿了顿,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扭头看向那座绣屏。
珊娘却是蹲下后才发现,这绣屏的制作甚是粗陋,那底座雕花间的缝隙,大得她都能毫无障碍地伸出去一只手掌,偏她正不巧地对着这么一个洞似的缝隙。就在她想着怎么悄悄从那个位置移开,忽然就感到额头一阵刺痒。她本能抬头,便这么,隔着那巴掌大的缝隙,和袁长卿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珊娘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是忘了她正蹲着,便“咚”地一声,坐了个屁股墩儿。
这一声动静有点大,连林如轩都给听到了。
“什么声音?”林如轩扭头。
袁长卿忽地向前一步,劲瘦高挑的身形一下子挡住他的视线。
“听着应该是楼下。”他似随意般伸手向着楼梯方向比划了一下,对林如轩道:“走吧,别人都在忙着,偏我俩在这里闲聊,被人看到不好。”
“哦。”林如轩应着,下意识顺着袁长卿示意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他却是不知道,他的背后,袁长卿眨着眼悄悄吐出一口气。
袁长卿那里才刚要回头再看一眼绣屏后的动静,不想林如轩走到楼梯口就站住了,回头等着他过去。
于是袁长卿忙又冲着楼梯一伸手,道:“还没问你呢,你刚才不是在下面写着签条的吗?怎么忽然上来了?”
再一次,受到暗示的林如轩先他一步踩下楼梯,一边头也不回地道:“还不是看到你跟袁二在这里,我怕你吃亏,这才过来看一看的。”
“这样啊……”袁长卿跟在他的身后,一只脚踩在楼梯下,另一只脚却仍留在楼梯上,站在那里顿了顿,又道:“我是你二哥叫我上来的。说是十三姑娘一个人在贴签条,叫我过来帮把手。不过我没找到她。”
这话,听在珊娘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刻意解释着什么。
而听在林如轩的耳朵里,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偏袁长卿原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林如轩不禁狐疑回头。
袁长卿一眨眼,收回那只仍留在楼梯上方的脚,一边从容步下楼梯,一边对林如轩说道:“你欠十三姑娘一个道歉。不过我也欠她一个道歉,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刁难她的。”
“啊?!要我向她道歉?!好吧,算我冤枉了她,可我还是不喜欢她……”林如轩说着,和袁长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绣屏后,珊娘长长吐出口气,又虚虚抹了一下额,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裙,她抬起头,却是忍不住咬着唇就笑了——这袁长卿,是因为心虚才说了最后那番话吧。
只是,她这偷听的都没有心虚,却不知道他这抓贼的心虚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