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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女学里现有两名女学长,柳眉和陈丽娟。可女学的学生们却发现,最近她们似乎又多了两个编外的女学长——侯珊娘和林如稚。
林如稚天性活泼,且大家混熟后,也就都知道了,她是山长的宝贝孙女儿。虽然她才来书院不久,暂时还不够格做上那“学长”之位,可谁都知道,她将来必定是要成为女学学长的。所以,便是如今她频频被先生们委以重任,别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珊娘就不同了。虽说她已经连着好几年都是女学岁考的第一名,可女学里的明眼人大有人在,特别是那些学长会的人,便是她之前再怎么在人前装着乖顺,那藏于内里的功利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态度,仍是叫明眼人对她存了疑。所以,当掌院那里也频频点着她的名,叫她负责一些募捐会的筹备工作时,学长会的那些人见她不仅没有像以前那样找着理由推脱,还表现得颇为积极……不引起一些猜测和闲话,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书院里每日早晨辰时上学,午时午休;下午未时开课,酉时放学。中午有着整整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虽说书院离家并不很远,可因为之前家里不管他们,珊娘他们也就懒得来回跑了,每天都是由家里给学里送饭的。可最近因着五老爷“父性的觉醒”,硬是要求三个孩子中午都得赶回家来吃饭,所以最近珊娘每天都是来去匆匆,倒一时没留意到那些有关她的闲言碎语。
和将来要考功名的男学生们不同,女学的课业并不重,上午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大课,下午则是一些怡情养性的副课。比如琴棋书画,厨艺刺绣等等。这些副课都为选修课,可上可不上。这天午后,珊娘因午睡起晚了,等她赶到书院时,差点儿就迟到了。而等她在琴室里坐下时才发现,林如稚不知为什么竟还没来。当时她也没在意,只当是林如稚一时偷懒逃课了。
教琴的先生那里做完示范后,便要求学生们自行练习,她则转身离开了。先生的背影才刚一消失,那游慧就和赵香儿对了个眼儿,立时双双转过身来,凑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问着她:“你跟林学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珊娘被问得一阵莫名其妙,“什么?”
“别装了!”游慧不客气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学里早传遍了,都说学长对你青眼有加呢。”
赵香儿也道:“早想问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离,林学长又是阿如的亲兄长,倒不好当着她的面问你。趁着这会儿她不在,说!”她学着审官轻轻一拍桌子,笑道:“老实交待,你跟林学长是怎么回事?!”
珊娘这才明白她们的意思。
却原来,虽然袁长卿那里替她做了解释,便是林如轩不再那么针对于她,珊娘在那些自愿去大讲堂帮忙的女学学生中间仍然是人缘不佳。那林如亭一向是个温润君子,见她被人排斥,便常常做什么都要主动带上她。这么一来二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看来,倒好像是她和林如亭时时黏在一起一般了。
若是换作一个正常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人传着这样的粉色新闻,怕早就气哭了。珊娘则早已经过了那个幼稚的年龄,且她看她的同学们,多少有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心态。听着这样的传闻,她不仅不生气,还觉得挺好笑,便忍着笑,向那二人举着手发誓道:“我跟林学长真的没什么,不过就是林学长好心,看不得我被人排挤落单而已。”
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先生不在的时候,学生们原就很容易不乖,如今又听着游慧和赵香儿那里问着珊娘这么劲爆的话题,顿时,班上大半的女孩子都围了过来。便是珊娘那里再怎么坚决否认,可架不住一群未成年的小姑娘们强大的脑补功能,竟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越听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珊娘没办法了,摊着手道:“我可真是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们故意不理我,林学长才对我多照顾了一点。偏她们见了,又因着林学长照顾我就更加不肯理我了。可她们越是这样,学长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就越是要来照顾我,我就越是被她们排斥……想想我可真冤。”
游慧忽然想到什么,往珊娘的琴桌上一趴,小声道:“这就对了!我跟你们说,这事再没别人了,肯定是柳学长那里叫人不理你的!谁都知道,柳学长喜欢林学长已经很多年了。”
是女的,不管年纪多大,就没有不爱好八卦的。一群小丫头片子顿时凑在一处议论纷纷起来,这个说,学里的那个谁谁谁也是喜欢林学长的;那个说,男学里的谁谁谁也喜欢着柳眉柳学长……总之,到了最后,已经没人再说珊娘的那点“绯闻”了,倒全都说着书院里的两大风云人物:林如亭和柳眉。
似乎游慧看柳眉格外不顺眼,当她再次说着柳眉坏话时,赵香儿推着她笑道:“你且别忙着说别人,倒是说说你自己啊。你不也是喜欢林学长的吗?”
游慧红了脸,反手回击她道:“你不也是?!”
赵香儿却道:“最近我换人了。”说着,伸长脖子问着众人,“你们觉得,那个刚从京城来的袁学长怎么样?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然后又是一阵笑——这倒跟前世时一样了。前世时也是这样,袁长卿来梅山书院不久,就和林如亭一样,得到了许多女学学生们的青睐。那时候,她还曾因此吃了一阵子的醋,直到后来两家下了定,她不再来学里上学。
赵香儿这么一说,顿时引得不少姑娘的同声附和。而她们夸着袁长卿的时候,却是不小心惹到了林如亭的那些忠实拥趸。于是,两帮人就这么互掐了起来。珊娘坐在两帮人的中央,一会儿扭头看看你,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她,忍不住抿着唇儿一阵宽容的笑——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
她原是隔岸观火来着,偏那赵香儿不肯放过她,忽地一拉她的手臂,道:“十三你说,他们两个,哪个更好?”
珊娘一怔。她再没想到,这把火竟会烧到她的身上。
“说嘛!”游慧和其他几个“林如亭派”也威胁地伸手推着她。
要换作以前的珊娘,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这会儿她却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少女,便笑道:“要叫我说,我个人还是觉得林学长更善解人意一点……”她这话,顿时引得“袁党”一阵不满。珊娘忙摆着手又道:“不过那个袁师兄确实长得漂亮。可漂亮归漂亮,奈何他对人太冷淡了,见人都不说话的。”
“男人话多那叫娘娘腔好吧!”赵香儿反驳着她,又握起双手,一副迷醉的模样,道:“我就喜欢袁师兄那种清清冷冷的样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里正说得热闹,忽然就听得有人在琴上重重划了一下。顿时,那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珊娘也从人缝中看了过去,却是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弄出这声响的人,竟是十四娘。
十四娘站起身,也不回头,只轻蔑地从肩下瞥着她们这群人,道:“家里送我们来学里,是学规矩和学问的,不是叫我们来议论男学里的学长师兄们的!都注意着些仪态吧!”
珊娘的眉顿时就是一挑——十四虽然爱拔尖,但基本也算是个懂得圆通的,这种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照理来说,她怎么着也不会这样当众发难才是。
游慧和赵香儿对视一眼,同时冷笑一声:“假道学!”
“你们说什么?!”十四娘恼火回头。
“怎么?我们说错了吗?”赵香儿也回头冲她一抬下巴,“我们也就只是说得热闹而已,也没见谁真的追着什么人跑啊,怎么就有失仪态了?。”
她们班上除了珊娘、林如稚和十四娘外,其他人都没有参与募捐筹备的事,所以赵香儿并不知道十四其实正悄悄追逐着袁长卿,她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偏那十四做贼心虚,当下一拍琴桌,怒道:“你说什么?!”
赵香儿一向颇具男孩气,十四又是个爱拔尖的,眼看着两边就要撕扯上,珊娘忙站出来拦下双方,对十四笑道:“不过是些玩笑话,谁若是真当了真,那才是笑话呢。”
她这里和着稀泥,十四那里却是忽地一斜眼,睨着她道:“原来是玩笑话,亏得姐姐告诉我,不然我还真当姐姐怎么倾心于林学长呢!”
珊娘的眼不由就是一眯。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十四之所以发难,为的就是引出这么一句话来!
自她和七娘谈过那番话后,七娘就再没去过大讲堂。也不知道七娘是不是跟其他侯家姑娘们说了什么,总之,后来便是那几位侯家姑娘并没有都像七娘那样退出,至少都不再那么明显地围着袁长卿打转了。只这十四娘是依然故我。珊娘找着机会想要劝她一句的,只是她才刚开口,十四就冲她一阵冷笑,说:“姐姐这是怕了我吗?”说完扭头就走。
显然,十四是拿她当竞争对手了。
珊娘摇头一笑,却是大大方方地一摊手,道:“连圣人都说‘知慕少艾’,又何况我们。再说,我们才多大的年纪,知道什么倾不倾心的?大家看林学长,不过就跟看一幅画儿似的,觉得他好看,就多看两眼,多议论两句罢了。难道谁会因为喜欢一幅画,就非要对那幅画有什么想法不成?”
她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一阵附和。
正闹着,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先生来了。”
猴儿们看到老虎回来了,顿时四散而逃。珊娘抬头往琴室门口看去,却是一怔。她再想不到,先生肩后站着的,竟是林如亭和林如稚兄妹。
林如稚冲着珊娘一挤眼。珊娘顿时知道,她说的那些话,他们兄妹都听到了。
她垂眸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便抬眼坦然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则表现得比她更为坦然,仍是挂着那么一脸温和无害的笑,就好像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一屋子的小姑娘都才冲他发过花痴一般。
*·*·*
林如稚之所以没来上课,却是因为中午的时候,大讲堂那边来了一批意料之外的捐赠物。而明天就是拍卖会了。林家兄妹一直在那边忙碌着。因为实在人手不够,林如稚便想着她们班上这一节是琴课,就和林如亭找了琴课先生商量,暂时借班上的同学过去帮忙。只是,她再没想到,班里这群小姑娘们竟都在八卦着她的兄长。
带着人往大讲堂过去时,林如稚忍不住就拿肩撞了一下珊娘,笑道:“一幅画?”
珊娘抬眼看看前方那一派从容的林如亭,脸上不禁一红,才刚要回手去推林如稚,林如稚已经机灵地跑开了。
林如稚跑到她哥哥身旁,也不知道跟林如亭说了什么,林如亭忽然就回头对着珊娘微笑了一下。
珊娘正眨眼间,忽然就听到十四在她身后冷笑道:“一幅画?!”
同样的三个字,却是不一样的语气。珊娘回头,便对上了十四那含讥带嘲的眼。
忽地,珊娘就怔住了。十四追逐着袁长卿,她觉得十四那是轻浮;可她和游慧她们议论着林如亭时,何尝又不是一种追逐?!偏她竟振振有辞说她们是在欣赏一幅画……而,十四所做的那些事,其实大半她前世也做过,唯一的不同,不过是她的手段更隐蔽、更高明而已。
此时她们正好已经快到大讲堂了。大讲堂门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柳眉。见她们过来,柳眉忙笑盈盈地迎上去,一边问着林如亭什么事。
看着柳学长那张变得格外灿烂的笑脸,珊娘又是一阵沉默眨眼。似乎自古以来,男人追逐女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女人反过来追逐男人,哪怕不是追逐,只是对某个男人表现出某种好感,那都是一种轻浮,是浪荡……
这么想来颇有些不公平。可不仅男人们这么看,连女人自己也是这么看待别的女人的……
回头看看十四娘,珊娘忽然就想起林老夫人说的那些话。然后,蓦然间,她豁然开朗。原来林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敞开心胸,希望她不要带着那些条条框框去看自己,看别人——便是十四追逐了袁长卿,便是她一心求嫁袁长卿又如何?只要袁长卿没有意见,只要她没有做什么伤害别人的事,便谁都没有那个置喙的权利。
在这个春天的午后,眯眼站在阳光下,珊娘忽然意识到,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她其实一直没变,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标准衡量着别人……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克己,什么叫宽容——克制自己,不以自己为标准去衡量他人,这,才是真正的宽容。
也是真正的优雅。
看着从大讲堂里款款走出来的林老夫人,珊娘真心实意地屈膝行了个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