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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胭脂进院以来他头一遭跟自己说话,她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欢喜,福身道:“是奴婢亲手做的。”
宫留玉没看她,低头看着桌上的软鞋,他平日自然不会留意这种小物件,不过杜薇的针法特别,轻易就能瞧出来。她是后悔了吗?是还惦念着自己吗?所以这才托了人把做好的活计带过来,他低着头,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胭脂看他久久无声,心里难免惴惴,小心问道:“您觉得可还称意?”
宫留玉唔了声,淡淡道:“我瞧着很是不错,你费心了。”他抬了抬眼皮,眼风扫过胭脂:“正巧我还想着要买一双软履,既然你手上活这般好,那就交给你来做。”
胭脂表情一滞,推脱道:“奴婢手上功夫慢,好久才能做出一双,怕您等得急,要不您先吩咐针线房的人备下?”
宫留玉低头翻着手里的文案:“没关系,我等得起。”他看也不看胭脂一眼,手指虚虚敲着桌面:“你若是不想做也没甚么,要知道,府上能做活的丫鬟不止你一个。”
胭脂慌忙跪下道:“是是是,奴婢一定尽快做。”她一边说一边回想,记得当初杜薇做得物件里好像也有一双软履,等到时候问她要也是一样的。
宫留玉再没说话了,胭脂觑着他的脸色,慢慢站起来给他添水,瞧着瞧着却有些出神,其实当初她老子娘也跟她说过要正经配个好人家给她,可她还是拒了,硬生抢了进正院伺候的丫鬟名额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宫留玉当小的。
同进府的几个丫鬟都笑话她轻贱自己,可她自己却很清楚,笑话她的都是没见过宫留玉这个人的,当初她在刚进府是远远地见过他一回,一身通天冠服,腰上扣着玉带,清贵的气派排山倒海而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处极好的风景。见了这样的人物,世上其他男人立时都被比成了土鸡瓦狗,也让她心里不安分起来。
可胭脂没想到进了正院也没甚用处,能近宫留玉身边伺候的也就只有杜薇一个,任她再怎么卖弄风情也没用,不过现在可好了,红玉被剪了舌头,杜薇被贬到西府,他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想着想着,抿嘴一笑,又往茶盏里续了点水。
宫留玉侧头看了看快要溢出茶盏的茶水一眼,皱眉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把陈宁给我叫过来。”顿了顿,他随意扫了胭脂一眼:“还有,在我要的东西没做好之前,你都不必过来伺候。”
胭脂脸上的喜悦还未完全显露,立刻就换成了惊愕委屈,她一下子跪下了道:“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这才惹得殿下嫌弃?”
主子有吩咐,下头人照做就是了,难道还要解释缘由不成?宫留玉取笔饱蘸了墨汁,连看都不看一眼,淡声道:“既然喜欢跪,就先去外门跪上个三天三夜。”
胭脂脸一下子白了,慌忙地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着‘奴婢知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出去。
宫留玉举着毛笔却始终不落下来,微蹙着眉看着书桌上的摆设。以往他要改公文的时候各色大小的毛笔就在他手边,一伸手就能够到,墨砚却摆在一肘之外的地方,让他既方便蘸墨,又不会失手打翻,笔洗在桌子的一角,用完笔杜薇总是能头个来涮干净,就连椅子的位置也放得正合适。
而现在...他抬眼看了看,桌子不对,椅子不对,墨砚不对,笔架不对,哪哪都不对,哪哪都不称意。他瞧了一眼便觉得心烦,干脆撂下笔走出去去净手,等手伸进盆里才发现是盆凉水,而不是她兑好的温水,盆架子上也没有晾着净手的毛巾。
他眉头越蹙越紧,原来没她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习惯了她处处想个俱全,人再冷不丁一没,变成事事都要自己操心,便觉得哪哪都不称心。他转身随意找了个干净的巾子,胡乱地擦了擦,皱眉冷哼道:“没你就不行了吗?”余音飘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这时陈宁踏了进来,见他手里没章法地乱擦,连忙取了毛巾递给他道:“胭脂干什么吃的,这点子小事儿怎么能让您干呢?”
宫留玉随手把巾子搁到一边,对着陈宁道:“我记得今日皇上要登角楼游赏,可有这回事儿?”
陈宁躬身道:“有的,上次您还特地叮嘱杜姑...,咳咳,让人到时候提醒您呢。”
宫留玉哼了声:“这有什么难记下的,还非她不可?”顿了顿,他想起答应杜薇的事儿,转头对陈宁道:“你去备车,我要进宫。”
陈宁躬身应是,忽然一个转身道:“对了,奴才有件事儿不知道该不该回禀您。”
宫留玉道:“若是知道不该回禀我,那你压根不该提,如今提都提了,那就一次倒个干净。”
陈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杜姑娘病了。”
宫留玉指尖颤了颤,转头问道:“她病了?什么病?可请人诊治了?”
陈宁忙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受了风寒,诊治...还没请大夫瞧过呢。”
宫留玉下意识地想让人去请太医来,可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忽然冷了下来:“不过是西府一个小奴才得病你也要来告诉我?她自己作的怪,硬是把自己作出了正院,如今既然害了病,就自己生受着吧。”
这时一时气话?还是已经对杜薇腻烦了,所以懒得再看顾了?陈宁一时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老老实实地按他的吩咐下去备马车。
宫留玉站在立身镜前,抬手慢慢地整理仪容,镜子还是那个镜子,只是少了那个忙前忙后的人,总觉得缺了一块似的。
他慢慢地给自己挂上玉钩,横玉和玉佩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细碎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室里格外的明显,却让他觉着无端刺耳起来。他转身出了屋,直到宫里都再没言语。
宫里宫重正带着几位亲近的大臣向着皇城上角楼的地方走过去,他见了宫留玉很是高兴,对着他招手道:“老九,你向来守时,今日怎么来迟了?”
宫留玉欠了身道:“是儿子的错,礼部那边有几份棘手的公函要处理,我多琢磨了会儿,不留神就晚了的。”他一说完就把腰弯的更低:“父皇恕罪。”
宫重笑道:“你一心为公何罪之有?”说完就抬手招了招,让他走的更近些,然后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处处能为父皇分忧,父皇自然是高兴的,游角楼是小事儿,公事才是大事,你那边可都处理妥当了?”
宫留玉回道:“回父皇的话,已是办好了。”
宫重点头道:“那就好。”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面色一凛,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在兴庆楼里和李国公为着个女子起了争执,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宫留玉想到杜薇,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才道:“父皇说笑了,李国公那日领个个道士来,硬说儿子府上有妖孽,我这才和他辩了几句,起争执自然是谈不上,为了女子更是无稽。”
宫重点头道:“朕只是担心你沉迷女色,荒废了正事,这才顺口一问。”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多想了,他膝下的几个儿子,如今基本都已经成家立业,贤妻美妾娶了一屋子,就连最沉稳平和的宫留善都有几个通房在身边伺候,唯独他无妻无妾,就连个寻常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跟沉迷女色压根不沾边。
一行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墙根下,宫重仰头看了看角楼,对着身后的众人笑道:“诸位爱卿,咱们一齐登楼吧!”
底下有位头发花白的文官连忙躬身谦辞道:“回皇上的话,老臣既非皇亲,又对社稷无益,哪有那个殊荣陪皇上登楼,还是请九殿下陪同吧。”
这个角楼可不是谁想登就能登的,这边有人一开口,底下人连忙跟着附和。
宫重一笑,转头看着宫留玉,点头道:“既然诸位爱卿谦让,那就老九你来吧。”
宫留玉躬身应了声是,落后宫重半步,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角楼。
宫重眺着远处,朗声笑道:“金陵不亏是国都所在,当真是气象万千,繁荣昌盛。”
宫留玉淡笑一声附和几句,突然远眺指着东边的一个建筑道:“那是徐府瞻园吧,这倒是奇了,它旁边怎么还建了座宅子?”
宫重也看了看,转头问崔白道:“瞻园的地原是皇庄,后来朕赠给徐达的,怎么平白多了栋宅子?”
崔白呵着腰答道:“回皇上的话,是成国公李家新建的宅子。”
宫留玉恩了声点头道:“中山王和成国公是故交,两人住在一处也属平常。”
宫重在远处见那屋宇金碧辉煌,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看着极是奢侈,心里已是有了几分不喜,听了这话更是皱了眉头,淡淡道:“李威在西北和江南道上蹲了十几年,和中山王哪里来的交情?”
宫留玉道:“当然是十几年前,蓝炔,,.罪臣蓝炔在世的时候两人攀下的交情,当时三家关系好的亲如一家,听说还谈上了儿女亲家。”
宫重听到蓝炔这个名字时脸猛地阴沉了下来,不过却不想在人前发作,淡淡道:“李威虽是国公爵位,但身上并无紧要的职位,建了这般奢靡的宅子算是逾制,而且他在江南道的官位不高,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建宅?”
逾制这个东西可大可小,其实以成国公的身份,建这么个宅子也不算十分逾越,可谁让他戳了皇上的眼?
宫留玉虽这么想,却没有接话,只是笑着劝慰了几句,心知李威这次绝对要打包回江南了。
如此一说,两人都没有了再游赏的兴致,再待了会儿便下了角楼。
宫留玉出了皇宫,做到马车上,一路驶回了府上,陈宁正要迎着他进正院,就见他下意识地往西边看了看,陈宁极有眼色地道:“殿下,西府那边新开了几株寒梅,咱们可要去西府瞧瞧?”
宫留玉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