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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江雪师从欧阳询的时候受过严格的教导,无论是看书或者抄书都很认真尽心,欧阳询是看不过别人用随意的态度对待书籍的人,江雪当初为了拜师穷尽心力,肯定不会在这方面触他霉头,时间久了,也就学得跟师父一样,平时玩闹归玩闹,到了书房里立刻端正心态,绝不会拿书来胡闹。
安倍晴明静静地翻阅着书,也不说话。
屋中无有钟表,复无更漏,竟然只剩下翻动纸张时的窸窣声。
江雪上次走的时候有本书已经抄完了大半,这次续着先前的进度往下抄,眼见不多时就能抄完这一本了。
必须要说的是,眼下既没有活字印刷术,也没有雕版印刷术,在这个以抄写借阅为主要的书籍传播方式的年代,一本书通常也没有多么厚,和后世那些什么大字典、医学教科书的长宽厚度相比都远远不如,而且文言文本来就比白话文更能存储信息量,白话文几百字的内容,文言文可能只需要几十字甚至十几个字,一来一去,一本书只有三五万字毫不稀奇,这都算多的了,有些经典不过几千字,比如说《道德经》,全文总共五千字。
要不是因为这些书字数少,江雪那天听到安倍晴明说要把这十几本书抄一遍的时候就该想办法赖账了,比如说只抄破损的页面,其他的想办法找个修书匠把破了的书给拆了重新装订之类,现在总共也抄不了多少字,她又存着借机见十二神将的心思,也就默默认了这个条件。
最后一行字。
江雪抄完这行字,放下毛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了小动物呜咽般的声音。
稍微等一会儿,等墨迹干了,就可以把这本书放到旁边去站着了。
她才这么打算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扁扁嘴,转身斜眼看过去,果然看到了某只老狐狸眉目含笑。
“雪姬殿下这般……闲适,可是令人有些诧异啊。”
安倍晴明轻轻挑眉,说到“闲适”前故意停顿了片刻,不由令人产生遐想。
江雪笑着轻哼一声,有恃无恐地说:“哦?这里有人吗?我只看到一只老狐狸呀!”
安倍晴明稍稍一愣,似乎没料到江雪会这么说。
尽管平安京中有很多人私下里说他是狐狸,不过,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的人一直只有他的孙子昌浩而已。
这可真是……想不到啊。
安倍晴明弯了弯嘴角,到底没忍住,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
“雪姬殿下这么说,就不怕狐狸妖精让你回不去家吗?”
江雪看着安倍晴明那般坦然说自己是“狐狸精”的姿态,竟有些哭笑不得。
“……嗯……然后呢?藤原家可不止一个人知道我今天前来晴明大人府上哦,若是我就此音讯全无,我想我那位父亲大人、两位兄长……还有母亲大人都绝不会对此不闻不问,或许从今以后,安倍家就永无宁日了。这样也没关系吗?何况……我虽然不是穷奢极欲的人,若是要养我,可也要费不少金银,否则的话,我一个人就能让这里永无宁日。”
安倍晴明故意做出思考的姿态,过了会儿才摆出恍然大悟的姿态,煞有介事地说:“是啊,是啊,雪姬殿下可是道长大人心爱的女儿,若是惹恼了藤原家,小小的安倍家可吃罪不起。不过,在下实在好奇,雪姬殿下一人怎能让我家永无宁日?”
“晴明大人……这是挑衅吗?”
江雪十分配合地演下去,秀眉一挑,顿时显出几分极少出现在她身上的傲气,她从书架旁把胡琴抱过来,信手一拨,一手引弓,做出将要演奏的姿态来。
“眼见为虚,耳听为实,那就请晴明大人听听吧——我这能叫人永无宁日的本事究竟如何。”
安倍晴明笑着伸手。
“今日有幸,得闻妙音,我洗耳恭听。请——!”
江雪倒是想故意弄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来震一震眼前的老狐狸,奈何她对音乐比对书法还要尽心多了,如果说她学习书法还有别的目的,她学习音乐时根本不为旁的,只是为了音乐本身,为了她的师父所称赞的那一点在乐道上的天分不被辜负。她在音乐上付出了无数心血,又怎么忍心故意用乐器弄出噪音来,只是拉出一串如同戏谑笑声的音符,随后就换为了她熟悉的曲子。
梅花一弄,溪山夜月,声入太霞。
《梅花引》初为笛曲,因其旋律优美、意境高洁,广受喜爱,乐师之中不乏以梅自比之人,又怎会不设法将笛曲改为自己擅长的乐器来奏?于是箫谱、古琴谱、胡琴谱、筝谱纷纷出世,又有乐师对曲目加以改编,至江雪拜入高山流水馆习乐时,世上已有十数种不同的《梅花引》曲谱,其中以琴曲最为出名,反复三奏带来了别样的意趣,也因此《梅花引》有了《梅花三弄》的别名,这般演奏手法也被其他乐器借鉴,于是世间《梅花引》多成三弄,就连胡琴曲也不例外。
松竹梅岁寒三友,常为文人骚客歌颂,也被乐师喜爱,松直、竹清、梅雅,在乐曲编成上自有区别,又因乐师理解不同,哪怕是同一首曲目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江雪此时对梅花三弄的演绎就以突显梅花寒雪独放的清雅为主,而凌寒傲霜的冷傲坚贞则是次要。高山流水出来的乐师素来善于以情动人,以乐师之情打动世人,唯有乐师心中先有情才能成曲,故而四大乐馆之中,高山流水最“真”,想着什么,就会在乐声中传达出什么,无情难作有情乐,有情也难作无情曲。
文人写诗,以物喻人,乐师奏乐,也会借物比拟。
江雪熟习掌握的曲目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她特意挑了《梅花三弄》来演奏自然不是巧合,而是有心以乐代酒,以酬友人。无论她口中怎么说也好,在她心里,她将安倍晴明当做忘年之交。既然安倍晴明都愿意将自己的绝学《占事略决》给她抄阅,她自然也要以己身绝学回礼,这才是相处之道。
第一乐师的绝学除去音乐还能是什么呢?
安倍晴明听过她的曲子,但那并非为他而奏,自然不能作数。即使安倍晴明没有交代她要带上胡琴过来,她也打算哪一日带着二胡来为安倍晴明演奏一曲。今日恰逢其会,便作梅花三弄。
或许是因为在藤原家的梅树下见到安倍晴明的那一幕给江雪的印象太过深刻,当她想要为安倍晴明奏一曲时,她直觉想到的就是《梅花三弄》。在江雪心中,安倍晴明与“梅”极为合衬,如梅之清雅,如梅之高洁,如梅之孤傲。或许是因为岁月令人变得更加包容温柔,安倍晴明身上几乎已感觉不出“孤傲”的影子来,但江雪就是这么觉得——这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过孤傲不群的时候。
风雅、清幽、高洁,想来安倍晴明年轻的时候一定风姿隽永,湛然若神,门外排满了牛车吧。
真可惜啊,没能见到安倍晴明年轻时的姿态。
江雪心中稍稍有些遗憾,这一点遗憾也无法掩饰地在乐声中流露出来,令原本清幽的曲调多出了一丝怅然之情来,倒像是替梅花感到惋惜一般。
安倍晴明原本半合着双眼专心欣赏着乐曲,听到这里突然抬眼看向江雪,眼中流出诧异的神情。
江雪反倒没察觉到异样,当那一缕遗憾之情过去,她也就再次回到了原本的曲调意境中,称颂梅花,便如称颂友人,她也毫不怀疑安倍晴明能不能听出乐声中的含义——如果能够听得懂《一枕黄粱》的人听不懂《梅花三弄》,那就算她对牛弹琴了。
唔,该说是对狐狸弹琴。
二弄穿云,声入云中。
清越悠扬的琴声往复循环,以音符描摹着梅花的美,称颂着人类赋予梅花的那些品质,正如称颂自己的友人。
自从江雪转行投身恋爱游戏的测试以来,她就充分掌握了“赞美他人”的力量,最初她还会因羞涩而无法坦率地说出口,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打破了不敢表达自己的内心樊笼,勇敢直率地将自己的感情以言语和行动传达给他人,正如她夸赞藤原鹰通是一个正直温柔的人,又如她直白地指出橘友雅的乐曲中没有心,现在这首乐曲也是同样——那些不能以言语尽述的心情全都灌注在这些音符和每一个转折中,以绝对优美动人也足够风雅委婉的方式传达给她想要诉说的人。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是咏梅。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这也是咏梅。
从梅花中看出什么、品出什么、寄托什么,原本就因人而异,借物咏人、借景抒情,重要的是歌咏者的心,心中见到的景色是怎样,就能抒写怎样的风景,心中深藏寄托的感情是什么,就会完完本本地被音乐发掘出来。
乐师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也无法在乐曲中说谎。
她这样地喜爱着梅花啊……
江雪奏到梅花三弄最后一节,突然停下,向着安倍晴明狡黠地一笑。
“便是如此了,我偏不奏完,晴明大人。可知道什么是永无宁日了?”
若是让一位诗人看到一首只差一句就能完成的佳作,他肯定会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自己和上,若是让画师见到只缺点睛之笔的画作,又怎能不让人百爪挠心?
同理,让一位听得懂音乐的人听到一首未奏完的乐曲,心中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安倍晴明原本全副心神沉浸在乐曲中,乐曲戛然而止,大违常理,他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向江雪,却听到这么一句话,顷刻间哭笑不得。
“……是啊,雪姬殿下这般本领……确实……只怕能让我睡觉也不安稳,一心记挂着未完的乐曲。”
江雪得意地一笑。
“若是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出于友情,好心地给晴明大人奏一曲安眠之乐。”
安倍晴明当即失笑。
“只怕连安眠曲也是只得一半吧!”
江雪眼珠转了转,眸光之中满是慧黠,笑道:“晴明大人若是想要听完这首曲子,那就等我下次来访吧。”
安倍晴明听到江雪又提起了“狐狸妖精不让她回家”的话题,不禁一笑,取出笛子来,贴到唇边,吹出一串音符来。
曲调一起,江雪就愣了愣。
这赫然是她刚刚演奏的梅花引的调子。
……胡琴和横笛的乐谱可不同啊,绝不是按照音准照抄就能成曲的,就算梅花三弄曲中有着不断重复的部分,但是,只听过一次就能转换成笛谱,这是什么样的才能?
……这个人啊,果然是狐狸成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