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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很快在棋盘四角的四个星位上交叉各摆上黑白两色棋子,这便叫座子。从前学棋的时候,慕远曾着意研究过古代棋谱,对古代围棋的规则并不陌生。这座子制在最早流传下来的棋谱中便有记载,已经盛行千年,直到民国时期才在中国被取消。
古时围棋不像现代规则中先行方有贴目,所以座子的存在便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先手优势,但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开局的变化。
摆好座子之后,彩头詹捻起手中的棋子一把拍在棋盘上,右上角小飞挂。
慕远在此处单关跳应了一手,彩头詹再靠的时候,慕远却脱先在对方所占的角中挂了一手。
彩头詹没有在意,开局时这样的走法极为常见。
彼此又走了几手棋之后,彩头詹愈发笃定了。他与慕远算是老对手了,对方的棋力如何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是最近实在没有遇上什么可以下手的对象,少了进项,否则他也不会这般急功近利地想要从这个老主顾的身上狠狠捞上一笔。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把人逼狠了,心里早就打定主意意思意思赢他十几个子就算了。他以为这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到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彩头詹心中得意,手上大开大阖四处捞抢实地,下得极为凶猛蛮横。这样一味进攻,不做防守的下法,是只有在面对比自己棋力差距甚大的对手时才敢有的下法。因为在你进攻的同时,便会把自身的弱点也暴露于前,倘若对方是与自己棋力相当甚至只是低一点的话,很有可能抓住机会反击,自己反倒得不偿失。
慕远的应对也在彩头詹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正面与彩头詹缠斗,往往是应对一手便脱先另走他处,即便是无法脱先的地方,也选的都是不正面作战的走法。
局势很快便有些一边倒,白棋稳稳地占牢角地,黑棋却散布得有些凌乱。
彩头詹一把撤开手中的折扇,慢慢地摇着,嘴角轻勾,有些洋洋得意。
围观的棋友们不用看盘中的局势,单看彩头詹的神情便知道此刻谁占了上风,不禁纷纷摇头叹息。
反观慕远,即便处于下风,却依然意态悠闲,不急不躁,面上丝毫不见紧张或者慌乱的神色,轻轻落下一子后,修长白皙的手掌虚虚一伸,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彩头詹捻子欲落,却蓦然睁大了眼睛,他死死地盯着盘面,满脸的难以置信。众人看他神色不对,也凝神向盘面看去。
“咦,怎会如此!”
只要稍有眼里的棋友此刻都发出了惊叹声,盘面上原本七零八落看似杂乱无章的黑棋因为慕远方才拍落的那一子霎时连成了一片,犹如一道屏障把白棋挡在了低处,而白棋原本漂亮的形状也因为这一连出现了断点。
然而没有人比彩头詹自己更惊讶的。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让对方下成了这样?明明之前的每一手都毫无起眼之处,有几处明显可以叫吃亦或成劫的地方都没有理会,还让自己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一手却如此精妙!
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神来一手?
如果是早有预谋的话,那这计算力也太过可怕;若是神来一手,能在这样凌乱的局势中看到这一手其眼力也绝对不可小觑,自己之前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彩头詹不禁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青年,慕远神色淡然,方才没有慌乱失措,此刻也没有面露得色,仿若一切都理所应当,尽在掌握之中。彩头詹心下讶然,若不是相貌身形都一般无二,他简直要怀疑对面坐着的这人还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慕远,他所熟悉的慕远从未给人这般宁静淡然的感觉。
错觉吧,一定是错觉!
彩头詹这样告诫自己,拈着棋子的手却始终下不了决心落下去。
“彩头詹,你倒是下啊,刚才不是还很有把握吗?”
说话的是杨朋,他一向看不惯詹浩下彩棋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加之与慕远算是交好,对此人更加不喜。他的棋力虽然比不过詹浩,但是要在已下的棋局中看出一些优劣还是不成问题的,起初他也为慕远叹息,只道他今日定是要被狠宰一次了,此刻看到这一着妙手也为慕远欣喜。不过他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当慕远运气不错,碰了个好手,他心里倒不认为慕远能就此逆转,只盼着能少输一个子算一个子。
此刻能看到詹浩神色大变还是颇为欣喜的,便出言讥了一句。
詹浩闻言倒是镇定了下来,收敛心神认真审视起棋局,半晌方在自以为最有把握的地方落下一子。此刻黑棋外势已成,若让它轻松变成实地,白棋即便占尽角地也不足以与之抗衡,势必要破空。然而黑棋看似凌乱的棋型,实则彼此呼应,尤其是刚才那关键的一手,犹如点睛一笔,把各处的黑棋关联起来,不管从那一处打入都会受到周边局势的影响。
然而,再漂亮的棋型也不可能毫无破绽,围棋是讲究平衡的游戏,没有哪一方可以占尽优势,势地之间,必然不可均得。詹浩看了半天,终于眼睛一亮,找到黑棋一处薄弱之地打入,拍下棋子的时候,他感觉到手心已经尽是湿意。
慕远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不愧是职业彩棋高手,还是有点水平的,不过在他这个世界棋王的面前,还差得远呢。慕远没有去应他的这一手打入,反而是在其他地方自补了一手。
詹浩又是一愣。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这一手落下,对方即便不与他正面交战,也绝不可能放任他的侵入,必然会有应手,届时自己便可见机行事。对方不论怎样应对,他都想好了后招;倘若对方想要正面作战,那更是正中自己下怀,中盘战斗正是自己最拿手的,即便是五湖棋楼的那位爷来,也不敢说在这一方面一定能够赢了自己。
谁料对方连理都不理自己一下,这就像用尽全力的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完全无处着力,让人深感失落。
詹浩暗暗咬牙,好吧,既然你不应,那我就继续打入,倒看你要如何应对。
之后慕远确实没有完全放任,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倒转一枪,或自补或限制,不让白棋轻易破空,也没有彻底断了白棋的活路。每每白棋贴住它想要缠斗一番时,却又腾挪一转,换了个方向。彩头詹被牵制了几回后,狠下心来不理,誓要在这一处成活。
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这一块白棋最终成活,但是却活得十分委屈,勉勉强强做成了两个真眼。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白棋原本最大的那个角地却被黑棋搜了根。这样的转换非但一点都不划算,简直就是大亏。
彩头詹冷汗涔涔而下,心知大势已去。倘若这是一盘普通的彩棋,只怕他已经投子认负,然而这是一盘子彩,不下到终局是不能停止的。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之后的棋局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彩头詹心神大乱之下又下出一着重大错招。慕远原本就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毕竟对方本来就以下彩棋为生,不管他之前使了什么手段又从慕远手里赢去多少银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只是慕远虽然不会刻意为难,却也不会轻易放水,因为彩头詹的这一个错招,原本只有十几个子的输赢扩大到了二十七子,一个子二十文的话,彩头詹这一局棋就输出去五百四十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数完子后,彩头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脸色青白地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原本对彩头詹不满看他数棋想要笑话笑话他的人也被他的脸色吓到,没有开口。
有人低声道:“五百四十文啊,这一个打击可够大的了。”
彩头詹确实受到了莫大的打击。输钱倒在其次,五百多文钱虽然不少,但是他詹浩也不是完全输不起,毕竟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偶尔看走了眼,常年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然而詹浩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输给了慕远,而且还输得这么惨!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在下棋的过程中,那种深深地无力感,这种感觉是不在对局中的人无法体会的。慕远的每一招棋都不算特别凌厉,他的神情也始终都是淡淡的,但是詹浩就是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仿佛被一个高位者高高在上地看下来。越到后面,越深入棋局,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詹浩行棋多年,从来没有一个对手,让他有过类似的感觉,所以他感到恐惧,甚至连信心也开始动摇。
棋社管事已经把两人签过的字据拿来,按照约定好的,把詹浩输掉的那一部分,扣除掉给棋社的管理费之后,交给了慕远。
慕远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手下了。他虽然不在乎赢的这点钱,也知道彩头詹是以此为生,但是赢就是赢,愿赌服输,他更不会矫情地拒绝这笔钱。
慕远看了看怔怔坐着的詹浩,同样没有多说什么。输棋的难受他能够理解,但是如果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的话,又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棋手。
慕远收拾好棋子,站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慕远回身一看,彩头詹已经抬起了头,一只手正牢牢地握在他的手腕上。
“我们再下一局。”詹浩坚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