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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渡远和尚带了鹰灵溪衍离开了这里,并未走远,只挑了个山脚处,便先行让他又安顿好了溪衍,自己只身一人折了回去。
他向来不是一个太喜欢『等』的人。
观察也观察了那么久,此刻这一直让他隐隐约约觉得杀了可惜,留了好像又不该的东西到底是让他留下来了,那他就不想再等候观察其他妖物的反应了。
一掌大如来便是清清楚楚的警告,后又与那蛇主斗法了三天,三天过后,终於是将那座楼里所有的妖物尽数封尽、灭尽。
溪衍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可是四周又有结界困得她走不出去,便知道大概自己是被那和尚单独带出来了。
可是能被他单独带出来,那就代表着蛇主她们……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溪衍想着想着,手心便不由得有些出汗,可是这也不怪那和尚,妖物作恶多端,总归是要被收的。
她明白这个理。
可是,蛇主又对她有恩,她还想报这个恩。
人间有人间的道理,妖界也有妖界的规矩,溪衍知道,那一刻,自己不可能再被妖界收留了。
那,那她能去哪……
跟了,他吗?
溪衍那时候脑子里乱的很,也不知道那和尚和蛇主谁的法力更高一些,说白了她无非也就是一个小女孩儿,她不太想得通事情,但是眼下左右无他法,她便只好等。
告诉自己,随遇而安就好了。
其实不被妖界所容也没甚么……本身她们那个妖族里也内斗的厉害……
就这样怀揣着等一日是一日,等一时是一时的心思,她把渡远给等回来了。
结界外的那个男子好像变了个人,带发修行的他穿回袈裟却也是一副清清明明正正经经的模样。
开口时亦是大慈悲,「你走吧。」
清秀的眉头再微蹙那么一小下,好像便搞得他放了一只妖物有多对不起他座上的金贵佛祖一般。
「我,我去哪儿?」
她惴惴不安的站起来,想不明白事情更想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把自己带出来,他又让自己走。
能走去哪儿呢,那夜又是谁凑近自己一声声轻唤,「跟我走吧」。
我字呢,现下是被吞了么。
还是……他就是反悔了。
晨光露霭中独他清秀的脸一低再低,眉稍也一压再压,「溪衍你本性并不坏,想必你也知道当初和你在一起那些其他妖物的下场……我希望你不要恨我……我也想不出来我到底能将你怎样,关之……我向来甚少关妖物,因为小僧深知自己难渡妖魔,我遇见的,必是大凶之物,唯杀之而后快。」
可,可你不是……
你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妖物罢了……估计……换做以前,千百年都难以让我躬身瞧见一回。
也是,说起那些从来不入眼的小妖物,那还不是因为自己不肯低头瞧一瞧的?
如今这般瞧见了,渡远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难做。
杀了……没必要。
留着……留着干吗呢。
更何况,自己杀尽了当时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妖物,同为妖物的她,不该怕自己、恨自己、不再喜欢和自己待在一处了吗……
以后路上难免又见穷凶极恶的东西,他乐意去那样的地方,可是……可是怎么带着她呢,她那么弱。
弱的……需要有人来保护她才行。
「我不恨你,你那么做也没做错甚么。」她犹犹豫豫的揪了揪衣角,然后又轻轻点点头,「那我走了。」
糟心。
隐在僧袍之下的手指又忍不住反勾了勾腕上佛珠,得着那一二清心沁凉,渡远才能仍旧自持不开口。
就是……受不了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别人稍微给了她点糖稍微照顾她一下,她觉得这个人好,再三两言语几句暖心话,接着就跟人走了。
豺狼虎穴见得着她第一次。
不敢保就见不到她第二次。
说来也是,长相平平姿色平平,不是戏文画本里那些擅勾凡心能诱仙佛着了魔的狐精,却偏偏同她一起相处的时候感到心静感到舒服,感到……懒理世事。
这怕是比万年狐精都要厉害的妖物吧,渡远忍不住心下叹了口气,同她在一起生活的那短短月余,竟让他惰性大发,只想一日又一日的偷闲,一日又一日的拖延……一日又一日的静静呆在她身边,甚么都不想,甚么也都不去做,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闲来无事放空自己拿着鱼竿清清河溪小路旁走一遭,那种感觉,就是非常自在,哪怕不去钓鱼,同她共处一室静默无言的悄悄呼吸,也挺舒服。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她胳膊。
细细那么一条,不用说甚么厉害的同道之人,怕是个稍微强壮点的凡人都能把她撂倒了,那时候再傻的连术法都忘记用了去反抗……怕也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真是,原来妖界里低等妖物,都是这么愚蠢的么?
「我叫你走你就走了?」他忍不住俯身凑过去,语气前所未有的恶劣,「你呀,真是蠢死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撇着嘴皱着鼻子往后躲,也一直暗自用力的想把自己胳膊抽出来。
讨厌,他又莫名其妙对自己凶甚么,自己还是对他有点怕的。
渡远瞧她这副模样直接被她气笑了,松了手,甩了下袍袖当先走,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停下身回头轻呵一声,「小蠢东西,还不快点跟上来?」
「叫,叫我?」
她仍旧皱着眉头一脸憋屈的看着他,可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往前快跑了几步跟上了他。
渡远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过往苦修这么多年里,头一次觉着出来看看也有出来看看的好处。
他是谁啊,佛家子弟中他那一辈里最出色的那一个,八荒凶阵他未曾入得眼里头去过,十方凶兽他也懒得收归任何一只于座下镇压着。
传出去他身边若是跟了一只道行浅的有跟没有没甚么两样的鹰灵养着了,那简直要叫人笑话死了。
可是……这又有甚么关系,他开心便好了。
那她呢,她开不开心?
渡远忍不住凝目去看她,看她微垂的头,视线直勾勾的不是盯着地面,就是盯着脚尖。
「那地上有花吗?」
「甚么?」
「地上没有花,可你面前有我。」渡远忍不住伸出手揉上她毛毛躁躁的小脑袋,「……罢了,没甚么,跟着我走便是了。」
她又怯怯的看了他几眼,眼瞧着他大步又要迈,便紧紧跟出去了。
越走越快,越走越好似用了术法在往前赶路一般,倒不知前路是不是又有甚么等着他去救,毫不停歇的跟着他云游了两天未带停歇,溪衍就撑不住了。
袈裟的一角被人大力的抓紧,瞧见自己停身回头的时候,又提前松了手。
渡远侧低头瞧了瞧自己已经皱成一小团的衣角,嘴角压下微微勾起的笑意,「累了?」
她点头。胸膛一起一伏,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浪费了那仅剩不多的力气。
「所以说你蠢呀,明知道跟不上我还非要用实打实的气力跟。」
溪衍气急,叫自己跟的是他,三番四次又笑话自己跟了他!
这么想着忍不住又有点难过,憋屈自己的没用,也生气他的奚落。
头顶上又传来暖暖的温度,他声音宽厚,「小蠢东西,你就不会变回元身的样子?」
溪衍终于抬起头来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又低下头轻声道,「可我是只鹰。」
道行太低的鹰。
如若我是人形,可能路上遇见你的同伴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太过在意我元身是个甚么,顶多知道我是个妖。
可我不是园中蝶更不是池中莲,偏偏是只……毛色也不太漂亮的鹰。
「鹰又怎么了?难道我带着一朵花上路就能更配吗?」渡远哭笑不得,又瞧她这样子实在憔悴,忍不住又拍了拍她,「累就变回去吧,我带着你走。说了带着你走了。」
她听了这话便像是得了天大赦令,『哗啦』一声变了回来,尔后扑闪着翅膀围着他绕了起来。
他无奈,这回换他微仰着头瞧她了,「转来转去不累吗?下来啊。」
溪衍尴尬,落他肩膀上?容易踩着他的青丝,那,那落在哪儿……
似乎是听他催的急,溪衍也是累的不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着就踩着了,踩痛他了就踩痛他了,管他呢!是他叫自己落下来的!
两只脚都踩在他肩膀最左侧的边边上,溪衍收了收翅膀,尔后一屈爪,蹲坐好了便将头一缩,缩进了羽翼里,准备睡觉休息了。
渡远也不再说话,自顾自用法术再度赶起路来。
行了大半路至夜深,渡远停下来吃饭,便戳了戳她,想叫醒她。
要下手时却顿了顿,这蠢东西,盈着月光润泽,她那层毛羽都镀了层奇异的荧光一般,明明好看极了,若顺着那月色看去,又像是在她身上裹了层银河柔亮。
溪衍,溪衍……
你身上有溪水的灵性和光泽呀,小蠢东西。
这么想着便由一开始的戳转念为摸。
渡远空张了好几次手,终於是忍不住轻微的抚上去,顺着她的羽翼一遍又一遍的梳了下去。
「溪衍,起来吃饭么?」
溪衍的身子微微抖了几抖,翅膀猛的一伸展扰飞他半肩青丝,终于从羽翼下抻出来的小脑袋上睁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倒不知是不是那月下溪河映的,还湿漉漉的。
「不饿。」她一边说着一边想动一动手脚,却忘记了自己害怕不压到他青丝就立在了最边上,一移步便开始晃,接着摇摇欲坠的差点就落了下去。
因为……落地之前已经有一个人宽厚的大掌拖起了她。
「那你继续休息吧。」
渡远感受着手心里那一团小小的温。
这真是种奇异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生命——放到三千世界里连弱水一瓢兴许都难算得上。
可是,他此刻感受着她的体温,甚至月下风都无声,独她心脏声一下接一下的跳着,自己听的不能再清楚。
也……不能再害怕。
对的,自己在害怕。
这条生命太过脆弱。
你瞧,自己这手若是握紧,轻而易举的就将她扼死了。
而她就仍旧那么傻呆呆的四仰八叉的僵着翅膀,一动也不敢动的窝在自己手心里。
啊呀,小蠢东西,你当真是只鹰灵么?
小麻雀都比你厉害多了!
渡远按捺住心下笑意,也止住自己的胡乱思量,袈裟一展,将她十分妥帖的就揣进了怀里。
「好生呆着吧,溪衍。」
被扔进温暖胸膛前的她悄悄展了展翅膀,把他的袈裟撑得老大,似乎是想将其撑破,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想伸展一个小胳膊小腿,最后因为伸展不开而有点郁闷,也不好再肆意乱动,於是溪衍默默的收了翅膀,又略微调整了下身姿,缩好了,这才转头继续续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