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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桑随莫行医走到近前,才发现他目光无神,莫行医取出脉枕,问道:“施主何方人氏?”
“大师,我叫秦刚,平湖县人,打铁营生的。”壮汉一边回答,一边把右手搁在脉枕上。
莫行医切上寸关尺三脉,长桑则在一旁静静观察。
“我看施主面色亮堂,声音洪亮,脉象平和。不知你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哎,一个月前我做完工,感觉浑身乏力,以为是活计繁重,累着了,午休回家用过饭躺了一个时辰,起来后就头晕目眩,两耳嗡嗡的响。于是我关了铺子,休息了几天,却越发吃不下东西,闻到油盐味就想呕。媳妇找来个郎中,吃了几贴药倒是稍稍好些,没想到上了两天工,这毛病就又犯了。整整一个月,郎中也找了,邻村的医馆也去了,汤药倒是喝了不少,可这病就是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的没消停过。”
“那他们是如何断此病征的?”
“起初有说是风寒,后来又有说是湿热症。”
“哦?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中医传统的舌诊除应掌握舌的脏腑分部外,其基本要领是气病察苔、血病察质。
秦刚依言伸出舌头,只见其色泽暗红,两侧黄腻。
莫行医伸手插入秦刚双肋,轻轻按摸问道:“有没有感觉?”
“稍有点疼。”
莫行医又搭住其左腕,沉吟半晌,转身对长桑说道:“桑儿来试试脉。”
听到这话,长桑和秦刚都有些愣住。
“莫叔叔,桑儿学识浅薄,医技粗陋,我……”
莫行医摆摆手,对长桑说道:“医技学习一定要在学中用,不要等到全明白了才去动手,因为它的真谛就在望、闻、问、切的感受中。”
学以致用才是一名医者的初衷,否则熟读医经又有何意义。
长桑想到此处,便欣然应道:“桑儿懂了。”
于是他挽起衣袖,正当探出稚嫩的小手时,秦刚豁然站起身,面向莫行医大声说道:“大师,看病这种事又不是烧菜造饭,岂可当作儿戏!这……这娃子还不满十岁大吧,叫他来给我治病是不是有些不妥?”
说罢,神情不屑的撇了长桑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秦刚的嗓门特别大,茅屋内不少病患和家属闻声不由扭头看了过来,通过刚才那段话,便把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们看着身形高大的秦刚,又看看相形之下显得极为稚嫩的长桑,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虽说是义诊,但他们扪心自问,任谁也不放心让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娃子来替自己诊病。
长桑与秦刚的目光匍一接触,便迅速低下了头。而他刚升起的仅有的那一丝信心也被对方的眼神、言语以及耳畔传来的议论声碾得七零八落。
即便是并无恶意的打趣声,此刻在他耳朵里也显得如此的尖锐和可憎。
他的小脸涨得一片通红,两手攥紧了拳头微微颤抖着。
就在此时,莫行医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医道无涯,岂能用年岁来考量。”
同时,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按在长桑的肩头,长桑抬起头来,有些湿润的眼神迎来的是莫行医勉励和信任的目光,在这一刻顿时令他感到心头乍暖。
“莫叔叔——”长桑略带哭腔的哽咽唤道,他心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对象。
本以为通过那番说辞,就能说服莫行医,避免让小娃娃替自己诊治了,但眼前的场景令秦刚又着急起来。
正待他张嘴欲言时,莫行医却抢先说道:“施主的病,莫某心中早有决断。请施主看看屋外,看看雨篷下和村口的患者们。”
秦刚和周遭的人顺着莫行医的手,将目光投向了屋外,看到在那望不到尽头的队伍中满是一张张憔悴和愁苦的脸孔。
“诸位,盂兰盆会是岚柯寺数百年来的传统,国医则是岚柯寺数百年来的传承,若是没有一代又一代辈出的新人,盂兰盆会又将何以为继呢。”莫行医的言语十分中肯,掷地有声。
人难免会有私心,但当他们听到这样的话,看到屋内外默默无私奉献的僧众们,方才打趣的那部分人不由觉得一阵燥热,而更多的人们认为莫行医言之有理,不禁点头称是。
岚柯寺的名声由来已久,不过又有哪个和尚生来便是医术高明的呢。若是新人得不到锻炼的机会,那盂兰盆会还能坚持多久呢,一切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啊。
见到人们态度的转变,秦刚略显尴尬,他无奈的坐回藤椅,说道:“那……看便看吧。”只是任谁都看得出,他虽然口头上勉强答应了,但心底依旧是不情不愿。
长桑这几年的勤奋刻苦,岚柯寺僧众都是有目共睹的。莫行医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他的临床诊断能力,但长桑不知怎么的,过了半晌依旧犹豫不前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莫行医上前揉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的说道:“医者本心。”
长桑闻声,心头一震。
所谓医者本心,是要根据自己的望闻问切,参照自己的学识,对疾患做出客观的诊断;
所谓医者本心,不能由于外界的言语、行为、和自身心态的干扰,影响到行医的初衷;
所谓无妄、不嗔方为本心。
仅仅是那一揉,那一语,因委屈而生出的些许羞恼便随之一扫而空,长桑知道莫叔叔是在劝慰和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他平静的看了莫行医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秦刚,伸手把住了他的寸关尺三脉。
八、九岁的黄毛少儿站立着替八尺壮汉把脉的画面十分滑稽,然而长桑却如老僧入定般,阂上双眼,神色安详,引导自己的气机,仔细的探查着对方的脉象。
两手三脉各把了半盏茶的时间,又重新查看了一遍舌苔。
长桑朝着莫行医微微欠身,略一思忖,开口说道:“这位大叔右手脉数从容平缓,脉象沉实火盛,应与长期打铁有关,唯有尺脉偏弱,正与双肋疼痛相符,但这只是表症;相比较而言,左手关脉更弱,肝气偏阴,舌苔两侧显黄腻,我觉得是肝阴之疾,应当……”
秦刚对未及总角之年的长桑给自己诊脉本就心存芥蒂,碍于莫行医的面子才没推脱,然而听闻此子给自己按上了莫须有的病,唯恐影响了莫行医的判断,立刻坐不住,不由站立起来打断道:“大师,我是个粗人不懂医术,但先前给我把过脉的几位大夫和郎中,可是从来没说过我的肝有问题。这位小兄弟只是看了看舌苔就下结论,是不是有些……有些草率。”
秦刚身高八尺,打铁练就浑身虬肌,这一站,犹如一尊铁塔,气势凛然。长桑才到他的腰眼高,听他这么一说,又被气势所迫,顿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向后稍退了两步,求助的望向莫行医。
场间一片安静,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重新投向此处。
长桑藏在衣袖内的小手攥的紧紧的,微微低着头也不言语,涨的微红的小脸却暴露出他此时的忐忑、纠结和不甘。
“桑儿,抬起头来!”
长桑依言抬起了头。莫行医看着他的眼睛,又环顾四周,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在场所有人说:“医者,首重本心!莫让外因纷扰了自己的判断。”
此言一出,长桑黯淡的眼眸顿时恢复了光彩,而身侧高大的秦刚却是被黝黑的皮肤遮掩住了自己的臊红。
黄发小儿虽稚嫩,却也是在替自己治病,他听出莫行医此话中嗔怪自己多次影响小娃子诊病的意思,想到此处,高大的身影想说什么,却被莫行医止住,示意他落座。
“察舌苔以知邪之深浅,望舌质而知脏腑的虚实,舌的两侧属肝胆分野,且不论长桑的推断是否属实,单其所言确是有理有据。”
莫行医说完转身又对长桑说道:“桑儿,你继续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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