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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平的突然出现,显然使金波大吃一惊。
金波仍然没变模样,细皮嫩肉,浓眉大眼,穿一身干净的黄军装,一看就是个退伍军人。他好象刚洗过澡,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泛出光滑的红润。
他兴奋地问少平:“刚从家里来?”
“我到黄原已经两个月了!”
“啊?你在什么地方哩?”金波惊讶了。
“我在阳沟给人家做活刚结工。”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抽不开身”
“你先坐着,叫我给你弄饭去!”
金波给他冲了一杯茶,也不再说什么,就匆忙地出了门。
少平也不阻挡金波为他张罗,他到了这里,就象回到家里一样,不必作假说他吃过饭了;实际上,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
不到半个钟头,金波就端回大半脸盆手提白面片,里面还泡五六个荷包蛋。他从桌斗里拿出碗筷,一边给他盛面,一边说:“你来我太高兴了!我早听说你已经不教书我也想过,你不会死守在双水村!”
“你也吃!”少平端起一大碗面片,先把一颗鸡蛋扒拉在嘴边。
“我吃过了。”金波坐在一边开始抽烟,满意地看着少平吃得狼吞虎咽。
“我大概吃不了这么多”
“我知道你的饭量哩!”
少平噙一嘴饭,笑了。是的,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消灭这半脸盆面片。
这时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经换了一身破烂工装,整齐的头发抖弄得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他心里立刻明白,敏感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实处境是什么样,因此,为不刺激他,才故意换上这身破衣服,显得和他处在一种同等的地位。他们相互太了解了,任何细微的心理反应都瞒哄不了对方。“你现在的情况怎样?”少平端起第二碗面片,问他的朋友。
“我实际上也是个揽工小子。参加工作不可能,只好临时给人家扛邮包;因此,也上不了车,只能偷偷摸摸跟我爸跑出去学两天。话说回来,没有正式工作,学会开车又能怎样?”“那你爸再没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他是个普通工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我顶替他招工。可我又不忍心。他才四十九岁,没工作闲呆着,也难受啊”少平不再言语了。他现在明白,他的朋友的处境的确也不比他强多少。只是他父亲在这城里有工作,他不至于象他一样动不动就得流落街头罢了。少平看见,这房子里搁两张床,显然是金波父子俩一块住着;房子里另外也没什么摆设。在双水村人的想象中,金俊海不知在黄原享什么福。但出门人很快就能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金俊海就是个“穷人”“你现在出了门,你就知道,外面并不是天堂。但一个男子汉,老守在咱双水村那个土圪崂里,又有什么意思?人就得闯世事!安安稳稳活一辈子,还不如痛痛快快甩打几下就死了!即是受点磨难,只要能多经一些世事,死了也不后悔!”金波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着烟。
少平听了金波的话后,大为震惊。他没想到,他的朋友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相似!他发现金波不只是那个又聪敏又调皮的金波了——他已经变得成熟而深沉起来了。
这样,他把半脸盆面片吃光以后,就坦率地向他的朋友叙说了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而跑出来后的这两个月,他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金波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说:“我能想得来,我赞成你的做法!虽然咱们出身低层人家,但不能小看自己。我们这样生活,精神上并不见得就比那些上大学和当干部的人差!你看的书比我多,你更能明白这些道理”
“不过,对我来说,这种生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和你不一样。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这么大了,按说应该守在老人身边尽孝心。现在,我把一切都扔给我爸和我哥了”
少平点着金波递过来的纸烟,情绪满含着忧伤。金波用安慰的口吻说:“象我们这种人,实际上最重情义了。我们任何时候都不会逃避自己对家庭和父母应尽的责任。但我们又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呀!比如说你吧,根本不可能变成少安哥!”
“是呀,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但又想挣脱这样的家庭;挣脱不了,又想挣脱”
话到此时,两位朋友便不再言语,长久地陷入到一种沉思之中。桌子上那只旧马蹄表有声有响地走着,屋子里弥漫着烟雾。外面不远处的电影院大概刚散场,嘈杂的人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进来,仍然没有打破这间小屋的沉静。他们各自抽各自的烟,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晚上睡下后,他们还是合不住眼,从小时候的双水村说到上初中时的石圪节;又从石圪节说到原西县上高中的那些日子。他们说自己的事,也说其他同学的事。自高中毕业分手后,许多同学的情况他们都不知道了。记得那时间,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全班同学有一天还会重新相聚。现在看来,那纯粹是一种少年之梦。一旦独立地投入严峻的生活,中学生的浪漫情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两个好朋友一直把话拉到天明。尽管一晚上没睡觉,但他们仍然十分兴奋。
吃完早饭后,金波对他说:“你干脆也来邮局和我一起扛邮包!等我爸跑车回来,我让他给领导求个情,或许可以。这里一天一块一毛五分钱工资,没在社会上揽工赚钱多,可是工作比较稳定。”
少平谢绝了金波的好意,他说:“咱们最好各干各的。好朋友自闯江山,不要挤在一块一个看一个的难过!”金波马上又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是问他:“那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干活?”
少平撒谎说:“还在阳沟,另找了个主家”
少平不愿再给金波添麻烦,就立刻和他的朋友告辞了。
金波把他送到邮政局大门口。他们也没握手——对他来说,握手反而很别扭。
少平离开邮政局,本来应该到东面的汽车站去取他的行李,然后到大桥头等待“招工”但他已经给金波说他有活可干,就只好在金波的目送下一直向桥西走去——走向那个虚构的“工作地点”
当他走到麻雀山根下的丁字路口时,估计金波早已经回了邮政局,这才又折转身从原路返回东关。他来到汽车站,取出了自己那卷破烂行李,然后又走进厕所,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重新换上了那身揽工汉的行装。
现在,他又复原成另外那副样子,向大桥头他那个“王国”走去。
因为还是早晨,聚在大桥头揽活的工匠还不很多。旁边大街上,上班的人群倒非常拥挤;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不断头地从黄原桥上涌涌而过。
少平想,眼下要是他立在这里,万一金波过来,很容易看见他。他于是把行李放在砖墙上,然后自己退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一边瞧着铺盖卷,一边等待大批的工匠到来,好把他淹没在人群里今天很不走运,几乎没有几个包工头来大桥头。
眼看天又快要黑了,孙少平仍然怀着渺茫的企盼呆立在桥头。唉,要是找不下活干可怎么办?那他就得圪蹴下吃这六十块钱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嘴叼黑棒烟的包工头来到了大桥头。对于仍然怀着侥幸心里留在桥头的工匠们来说,等于大救星从天而降!
人们立刻就把这位包工头包围了。
少平不甘落后,也很快挤到了人圈里。
“要四个小工!”包工头把右手的拇指屈在手心里,向空中竖起了四个指头。
但是,那些几天来找不下活干的匠人,也屈尊愿去干小工活。这使得竞争激烈起来。
包工头立刻在匠人中间挑了两个身体最好的,叼黑卷烟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今天占了个便宜,用小工钱招了两个大工!但其他几个匠人年纪有些大,他似乎不愿意要,接着便再瞅年轻一些的人,他手在少平肩膀上拍了拍,说:“你算上一个!”少平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立刻返身回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和另外三个人跟着包工头过了大桥头,然后走过灯火通明的南北大街,一直向南关走去。一路上,他们这几个人连同包工头自己,很引人注目,在行人的眼里大概象刚释放回来的劳改犯一样。
他们几个被包工头引到南关一个半山坡上的主家,一人吃了两碗没菜的干米饭。吃完饭后,另外的三个人就在旁边的一个敞口子窑里住下了。包工头指着坡下另外一个敞口子窑对少平说:“那里还能挤一个人。你下去住!”少平于是背起行李,到坡下那个敞口子窑里去安身。
这住处和他在阳沟揽工时的一样,是个没有门窗的闲窑;里面的地上铺一层麦秸,十几个人的铺盖卷紧挨在一起。
少平进去的时候,所有的工匠都光身子穿个裤衩,围在一起张大嘴巴兴致勃勃地听一个人有声有色的讲什么。谁也没注意他的到来。
他把被褥展开,铺在窑口边上,疲倦地躺下了。躺下以后,他才注意到,窑里所有赤膊裸体的揽工汉,原来是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匠人,听他说自己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揽工汉们永远的话题。
现在,说故事的人正说得起劲,听故事的人听得如痴似醉。一支蜡烛就在那群人中间的砖块上栽着,人们轮流把旱烟锅伸过去点烟。灯火一明一灭,照出一张张入迷忘情的面孔。只见说话的人手在自己粗壮的黑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啊呀,我的天!从南京到北京,哪个女人能比上这灵香俊?哼哼,咱们那山乡圪崂里自古养的是好女人!瞧,这灵香头发黑格油油,脸白格生生,眼花格弯弯,身材苗格条条,走起路来,就象那水漂莲花,风摆杨柳!”
“咝”所有的揽工汉都象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少平忍不住笑了,也不由把耳朵竖起来。
“嗬呀,你们还没见她那双手哩!嫩得呀,绵得呀,就象那凉粉一般”
“你捏过没?”有人插嘴问。
“唉,怎能轮上我捏?我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老妈妈守着我这个老光棍,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些年嘛可是,我把灵香爱得呀,说都没法说!我心里划算,叫我和灵香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死了也不后悔。可是,你把人家爱死也球不顶人家就要结婚了!女婿就寻到我们本村,是学校的教师
“灵香结婚那天,我的心象碎刀子扎一样,天下谁能知道我的苦哇!我圪蹴在一个土圪崂里,眼看着人家对面院子里红火热闹,吹鼓手吹得天花乱坠。我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心想,不管怎样,我非要把灵香”
“你准备怎样?”众人性急地问。
讲故事的人却故意转开弯了,说:“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跑去闹洞房,我也就磨蹭着去了。洞房里,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个挤一个,大家推推搡搡,把灵香和女婿往一块弄。我的眼泪直往肚子里淌。我看见,灵香俊得象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两根麻花辫子,穿着红绸子衫,那红绸子呀,红格艳艳,水格灵灵,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们黄原毛纺厂的那种绸子”
“是丝绸厂出的。”少平不由脱口纠正说。
“对!丝绸厂出的你是才来的?”讲故事的人扭过头问了一句,众人却嚷道:“快说!你接下来干什么来着?”“叫我出去尿一泡!”讲故事的人说着便站起来,走到窑口前撒起了尿,在他返回来时,少平看见他右眼里有块“萝卜花”
“萝卜花”立刻又坐在人圈当中。他先点了一根旱烟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扑”一声把烟雾喷向窑顶。坐立不安的众人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他开口。
“就这样,众人闹腾了大半夜。我哩?浑身象筛糠一样发抖,就是不敢往灵香身边挤,眼看就要散场了。我再不下手,一辈子就没机会了。我心一横,在混乱中挤上去,手在灵香的屁股上美美价捏了一把”
“啊啊!”众人都兴奋地叫起来。
“后来呢?”有人赶快问。
“后来,人家回过头把我美美价瞪了一眼。我吓得赶紧跑了”
“这么说,你还是没和人家睡过觉?”有人遗撼地巴咂着嘴。
“睡屁哩!”“萝卜花”丧气地又把一口烟吹向窑顶“从此我就离开了村子,出来揽工了。赚下两个钱,到东关找个相好的婆姨睡上几个晚上。钱花光了,再去干活”众人渐渐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有人打起了长长的哈欠。“睡!”“萝卜花”说。
于是,这一群光身子揽工汉就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不到一分钟,窑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但孙少平却翻过身调过身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浑身燥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城市已经一片寂静,远处黄原河的涛声听起来象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