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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与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的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的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彷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象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象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待亏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画疆上匆匆的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你们这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元,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谁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这样苍白,手腕瘦得像柴棒似的,一根螺蛳骨高高的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的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坐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她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你轻一点!"金芳不作声了,听听别的病人依旧睡得声息毫无,极大的房间里,只听见那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倒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打起官司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实象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的。你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来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打下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芳又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紧的。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要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知他还没来,曼璐倒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曼桢一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璐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要怎样疼他才好。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叫他。曼桢始终闭着眼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儿去?"
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象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说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枝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个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桢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头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说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也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姊姊在蛋摊上帮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深秋了,糊里胡涂的倒已经在祝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食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时候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特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少了,所以复元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面,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不显得特别。穿扎整齐,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两只脚虚飘飘好象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走了,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他到这里来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豌盏,挤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顶上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去买些抢过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能说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奇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抢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神。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爬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结婚的事,来请叔惠做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挂着招牌,开了一丬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箝制着。这是她后来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枝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地爱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的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
常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孩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象这女人已经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说"这封信不能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内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从别处听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把仅有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个月薪水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他一块回来,把款子当面交给她。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了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两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作为伙食钱,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已经从医院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钱,金芳便自作主张,叫霖生去剪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依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也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张,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话。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从后门走进去,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不看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来。"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上,房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神气向她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钧曾经替她补算术的那个女孩子,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妹妹送了杯茶进来,打了个岔就没说下去,曼桢心里就有点疑惑,想着他许是听见世钧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国的事告诉她听,曼桢自是替他高兴。但是他把这件新闻从头至尾报告完了,还是没提起世钧。她觉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问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难道他是知道他们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钧对他表示过,他们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间经过了这一番,也还不肯在叔惠面前下这口气。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曼桢笑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碴。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想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个姓吴的,听说他们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电话去托人。
说了半天话,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起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也不知道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见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没听见说?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见过的吧?"曼桢道:"哦,那回我们到南京去见过的。"
叔惠对于这件事彷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以为他是因为知道她跟世钧的关系。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曼桢没再坐下来谈,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不搅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美国去也还没有住址,只写了个学校地址给她。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象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胡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都是黑——的,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
说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这以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大出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的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的自动告诉她,道:"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顾太太叹道:"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姊姊她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在你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象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太。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了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那时候要是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得你姊姊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要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鸣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她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静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她醒过来半天也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学校里的女佣在楼底下高声喊:"顾先生,你家里有人来看你。"她心里想她母亲又来了,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绝对不止一个人。曼桢想道:"来这许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这些人却已经走了进来,阿宝和张妈搀着曼璐,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孩子。阿宝叫了声"二小姐",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把曼璐扶到床上去,把被窝堆成一堆,让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个的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地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头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上汗滢滢的,坐在那里直喘气。阿宝替她把手和脚摆摆好,使她坐得舒服一点。曼璐低声道:"你们到车上去等着我。把孩子丢在这儿。"阿宝便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妈她们一同下楼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彷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哑哑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觉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的来了,谁还相信他。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璐又道:"我讲你不信,其实是真的;鸿才他就佩服你,他对你真是同别的女人两样,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桢怒道:"祝鸿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说他了,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
曼桢怔了一会,道:"我赶明儿想法子把他领出来。"曼璐道:"那怎么行,鸿才他哪儿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倾家荡产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哪里肯放手。"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难。"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只有这一个办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曼桢道:"这种话你就不要去说它了。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的。"曼璐却挣扎着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曼桢跟前,叹息着道:"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吗。你的心就这样狠!"
曼桢实在不想抱那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泪。但是曼璐只管气喘喘地把孩子-了过来。她还没伸手去接,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别过头去叫着"妈!妈!"向曼璐怀中躲去。他当然只认得曼璐是他的母亲,但是曼桢当时忽然变得无可理喻起来,她看见孩子那样子,觉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为孩子对她这样依恋,她也悲从中来,哽咽着向曼桢说道:"我这时候死了,别的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泪如泉涌。曼桢心里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后来看见她越哭越厉害,而且喘成一团,曼桢实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肠,厌烦地皱着盾说道:"你看你这样子!还不赶快回去吧!"说着,立刻掉转身来跑下楼去,把汽车上的阿宝和张妈叫出来,叫她们来搀曼璐下楼。曼璐就这样哭哭啼啼的走了,奶妈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桢一个人在房间里,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呆。根本一提起鸿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对他除了仇恨还有一种本能的憎恶,所以刚才不加考虑地就拒绝了她姊姊的要求。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是对的。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现在她除了这孩子,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如果能够把他领出来由她抚养,虽然一个未婚的母亲在这社会上是被歧视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为他怎么样牺牲都行,就是不能够嫁给鸿才。
她不打算在这里再住下去了,因为怕曼璐会再来和她纠缠,或者又要叫她母亲来找她。她向学校提出辞职,但是因为放寒假前已经接受了下学期的聘书,所以费了许多唇舌才辞掉了,另外在别处找了个事做会计。她从前学过会计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间房间,二房东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门口,里面刚巧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小圆脸儿,黄黑皮色,腮颊上的胭脂抹得红红的,两边的鬓发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红黄小花麻纱旗袍。原来是阿宝。──怎么会又被他们找到这里来了?曼桢不觉怔了一怔。阿宝看见她也似乎非常诧异,叫了声"咦,二小姐!"阿宝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曼桢认得他是荐头店的人,这才想起来,郭家的一个老妈子回乡下去了,前两天他们家从荐头店里叫了一个女佣来试工,大概不合适,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样子阿宝是到郭家来上工的,并不是奉命来找曼桢的,但是曼桢仍旧懒得理她,因为看见她不免就想起从前在祝家被禁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帮凶。固然她们做佣人的人也是没办法,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指挥,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无论如何,曼桢看到她总觉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头点了一点,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就继续地往里面走。阿宝却赶上来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这消息该不是怎样意外的,然而曼桢还是吃了一惊,说:"哦?是几时不在的?"阿宝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学校里去,后来不到半个月呀。"说着,竟眼圈一红,落下两点眼泪。她倒哭了,曼桢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里觉得空空洞洞的。
阿宝用一只指头顶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荐头店的人说:"你可要先回去?我还要跟老东家说两句话。"曼桢却不想跟她多谈,便道:"你有事你还是去吧,不要耽搁了你的事。"阿宝也觉得曼桢对她非常冷淡,想来总是为了从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时候不给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晓得后来为什么不让我到你房里来了?"她才说到这里,曼桢便皱着眉拦住她道:"这些事还说它干什么?"阿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两只胳膊,只管抚摸着。半晌方道:"我现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气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妈就在姑爷面前说我的坏话,这周妈专门会拍马屁,才来了几个月,就把奶妈戳掉了,小少爷就归她带着。当着姑爷的面假装的待小少爷不知多么好,背后简直像个晚娘。我真看不过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变得这样正义感起来。曼桢觉得她说的话多少得打点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别的佣人挤出来了,这大约是实情。她显然是很气愤,好象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似的,曼桢不邀她进去,她站在后门口就滔滔不绝地长谈起来。又说:"姑爷这一向做生意净蚀本,所以脾气更坏了,家当横是快蚀光了,虹桥路的房子也卖掉了,现在他们搬了,就在大安里。说是大小姐有帮夫运,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马上就倒霉了!他自己横是也懊悔了,这一向倒霉瞌甑亩自诩依铮外头的女人都断掉了,我常看见他对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泪。"
一说到鸿才,曼桢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彷佛已经在后门口站得太久了。阿宝究竟还知趣,就没有再往下说,转过口来问道:"二小姐现在住在这儿?"曼桢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转问她:"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来上工的?"阿宝笑道:"是呀,不过我看他们这儿人又多,工钱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来喊我,我就在对过的荐头店里。"曼桢也随口答应着。
随即有一-那的沉默。曼桢很希望她再多说一点关于那孩子的事情,说他长得有多高了,怎样顽皮──一个孩子可以制造出许多"轶闻"和"佳话",为女佣们所乐道的。曼桢也很想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体还结实吗?脾气好不好?阿宝不说,曼桢却也不愿意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羞于启齿。
阿宝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桢也就进去了。
阿宝说祝家现在住在大安里,曼桢常常走过那里的,她每天乘电车,从她家里走到电车站有不少路,这大安里就是必经之地,现在她走到这里总是换到马路对过走着,很担心也许会碰见鸿才,虽然不怕他纠缠不清,究竟讨厌。
这一天,她下班回来,有两个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走在她前面。她近来看见任何小孩就要猜测他们的年龄,同时计算着自己的孩子的岁数,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这样高了。这两个小孩当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总有七八岁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蓝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两人像操兵似的并排走着,齐齐地举起手里的算盘,有节奏地一举一举,使那算盘珠发出"希’希"的巨响,作为助威的军乐。有时候又把算盘扛在肩上代表枪枝。
曼桢在他们后面,偶尔听见他们谈话的片段,他们的谈话却是太没有志气了,一个孩子说:"马正林的爸爸开面包店的,马正林天天有面包吃。"言下不胜艳羡的样子。
他们忽然穿过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桢不禁震了一震,虽然也知道这决不是她的小孩,而且这一个-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马路,走进这-堂。她的脚步究竟有些迟疑,所以等她走进去,那两个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息,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得-脏。虽然没下雨,-堂里地下也是湿黏黏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腐干担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子上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象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来得及向她细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个男孩子吸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两人穿著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著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彷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是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个小孩是改变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长高──其实当然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得鲜红。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踮着脚尖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啪哒啪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我还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回,一定不记得了。"曼桢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一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过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着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便从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乌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周妈,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就对她发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带来给她看,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心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姊姊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曼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力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又给他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妇。那少妇有点局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号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太太不在家。"曼桢只得把那少妇领到穿堂里,装着电话的地方。那少妇先拿起电话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掳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相貌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儿。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个张豫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那少妇略顿了一顿,方才低声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巧,豫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心里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全不发生连系,和豫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象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着扇子,反而-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胡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豫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光。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过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豫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他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豫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豫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巧会碰见你太太。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豫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要难产。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豫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著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豫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豫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沉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豫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桢默然片刻,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豫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豫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了。
曼桢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豫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沉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因道:"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有些设备又是没法省的,只好少雇两个人,自己忙一点。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觉得谈得时间够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豫瑾在楼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淡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讲给你听。"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彷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豫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豫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豫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彷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离她办公的时间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的看见那-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扛夫挑着一个小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只道:"孩子怎么样了?"张妈道:"今天好些了。"──显然是还活着。曼桢心里一松,陡然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出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列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声说:"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姊姊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现出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的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胡涂的送掉一条命。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豫瑾请来,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豫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豫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医生可在家?"豫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可有事?"豫瑾见她神色不对,便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因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豫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豫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豫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豫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豫瑾看看祝家这样子,彷佛手头很拮据,也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的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豫瑾看,豫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豫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口的一丬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张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彷佛不大确定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汤匙走过来叫孩子吃药,道:"赶快吃,吃了就好了。"又问张妈:"他叫什么名字?"张妈道:"叫荣宝。这孩子也可怜,太太活着的时候都宝贝得不得了,现在是周妈带他──"说到这里,便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说:"周妈没良心,老爷虽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许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给她打的,这宝宝她虽然不敢明欺负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亏。二小姐你不要对别人讲呵,她要晓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阿宝就是因为跟她两个人闹翻了,所以给她戳走了。阿宝也不好,太太死了许多东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妈一点也没拿着,所以气不伏,就在老爷面前说坏话了。"
这张妈把他们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来告诉曼桢,分明以为曼桢这次到祝家来,还不是跟鸿才言归于好了,以后她就是这里的主妇了,趁这时候周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应当赶紧告她一状。张妈这种看法使曼桢觉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意过问,但是一时也没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后门口忽然有人拍门,不知道可是鸿才回来了。虽然曼桢心里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终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张妈去开门,随即听见两个人在厨房里嘁嘁喳喳说了几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进房来。原来是那周妈,把招弟的棺材送到义冢地去葬了,现在回来了。那周妈虽然没有见过曼桢,大概早就听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也知道这荣宝不是他们太太亲生的。现在曼桢忽然出现了,周妈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长"二小姐"短,在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她那满脸杀气上再浓浓堆上满面笑容,却有点使人不寒而栗。曼桢对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还是可以把一口怨气发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妈自己心虚,深恐张妈要在曼桢跟前揭发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压惯了的,现在却把她当作老前辈似的尊崇起来,赶着她喊"张奶奶",拉她到厨房里去商量着添点什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却在那里提醒自己,她应当走了。拣要紧的事情嘱咐张妈两句,就走吧,宁可下午再来一次。正想着,荣宝却说话了,问道:"姊姊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说话,说的话却叫她无法答复。曼桢过了一会方才悄声说道:"姊姊睡着了。你别闹。"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虽然她明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荣宝垫的一床席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他总是烦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曼桢把他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道:"不要这样。"说着,她眼睛里却有一双泪珠"嗒"地一声掉在席子上。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刽蜃抛呷胨的视线内。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脸也没洗,胡子也没剃,瘦削的脸上腻着一层黄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泛黄的旧绸长衫,戴着一顶白里泛黄的旧草帽,帽子始终戴在头上没有脱下来。他搭讪着走到床前在荣宝额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点?医生怎么还不来?"曼桢不语。鸿才咳嗽了一声,又道:"二妹,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这两年不知怎么走的这种悖运,晦气事情全给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没当它桩事情,等晓得不好,赶紧给她打针,钱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孩子也就是给过上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早上为了想筹一点钱,就跑了一早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冷气,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日子!"
其实他投机失败,一半也是迷信帮夫运的缘故。虽然他向不承认他的发迹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对于那句话却一直有三分相信。刚巧在曼璐去世的时候,他接连有两桩事情不顺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机本来是一种赌博,越是怕越是输,所以终至一败涂地。而他就更加笃信帮夫之说了。
周妈绞了一把热手巾送上来,给鸿才擦脸,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擦手,把一双手擦了又擦。周妈走开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他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脸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泪。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尘。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鸿才又道:"想想真对不起她。那时候病得那样,我还给她气受,要不然她还许不会死呢。二妹,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这样自怨自艾,其实还是因为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鸿才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说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这小孩可怜,你在这儿照应他几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几天。"他唯恐她要拒绝似的,没等说完就走出房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向张妈手里一塞,道:"你待会交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严先生那里,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说罢,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得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豫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来,豫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他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术了。昨天她是急胡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来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豫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豫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开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豫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的,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期,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豫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彷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家,灰尘积得厚厚的。豫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象不愿意他来似的,但是豫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个女孩子。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豫瑾坐下。豫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彷佛有什么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豫瑾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叠经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豫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倚赖着她生活,她好象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沉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豫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豫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豫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姊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豫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的那一天说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点余地,因为豫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情。豫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样能够参与这样卑鄙的阴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象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后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豫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豫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豫瑾忽然想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豫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它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象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豫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豫瑾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杯,
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茶叶,豫瑾却楞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象是不愿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桢也没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来,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豫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