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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个可怕的夜晚,奇怪的经历,不断在眼前重现。可接连几夜都无梦,这天竟睡到日上高枝,躺在床上,想起一首歌: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妈妈,他们改了我的歌!
也怪,这悲伤的歌曲很久未出现在我心里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流落这座城市真是仿效了这歌曲——为什么这座号称自由的城市对我就变了样子?
电话铃响了,在客厅响着。肯定不是我的,所以,我拉开门,对着鱼鱼的房间叫,鱼鱼,接电话。
鱼鱼没应声,可能又喝醉了。一喝醉他就不接电话,让他自己的声音和别人的声音在留话机上转悠。想必那天我到纽约时,他也是这样不理睬我从机场打的电话。
我罩上睡衣,走到客厅,他正好端着酒杯出来,电话铃却断了。我用目光打量这个对我已无吸引力的身体,他从异性恋转为同性恋,或许是表示不与社会同流合污。
“这是我的权利中的幸福,尽管我已没有幸福的权利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省去了滑在舌头上的词。“看来不是你荒唐,而是我竟然还指责你,这太荒唐!”
过道挂着一个纸糊的方形灯罩,上面描了几只蟑螂。鱼鱼的工作室,只有门最为干净。工作室也是卧室,紧紧闭着。但我还是闻见了一股久违的气味,比药味更涩口,而且轻易就驱逐了他那么多年前留给我的东西。
“酒比女人好!”他对推门穿着睡衣的我举起杯子说“和男人一样!”
“我看比男人好,比女人更妙。”我说活到这么半辈子才知道这一点,不过,还不晚,我有的是时间,如果我不再继续骗自己:我的确很倒霉地活着。
“那么我告诉你,”鱼鱼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不是我对待你怎么样的问题。你很安静,不妨碍我画画加约会。而且分担房租——这房租被东方富商抬得太高,真他妈的!但是如果你也无法使自己挂靠一个信仰的话,你和我一样,是文化的边缘人、异己者。”
“结论呢?”我说“没曾想到一个文化理论家就在酒中诞生了!”
“结论是,你要不就成为同性恋,要不就离开曼哈顿。”
我仰起脸来,明白自己只有选择后者,同性恋的危险,在大洋彼岸的上海早已领教了。别人行,我不行。
二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逛逛。鱼鱼边系领带边闪出公寓楼大门,问站在石阶上的我:“走路还是开车?”
“还是走路的好。”我掉转脸,对鱼鱼说。
人如群蚁。车子里走出一个牵两头小白猪的女人,皮鞋跟有五寸高。她的脸被自动伞半遮住,看不出来年龄。电话亭上两只鸽子在聊天,模仿着亭里的人动作:眼睛直眨,头不断地点。
“好主意。”鱼鱼破天荒地称赞我:“你头发上的红绸带很动人!”
“鱼,做朋友,”我由衷地说“感觉是不一样。”
跨过人行横道,鱼鱼似乎玩笑地说:“你怎么就认为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不会成为敌人?也许我会在某一时刻出卖你。”
我看了看他,心里一楞,可嘴里没说话。
我们继续走,大约二十多分钟,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停在一家咖啡店前。我们看了对方一眼,便选择了室外,在铺着绿布的桌前坐了下来。这时我才问鱼鱼,刚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鱼鱼不理睬我,他的手指轻轻弹在桌上,像是指挥远处警车尖吼的节奏,一副很沉醉的模样。
侍者端来我要的橡皮人,一种奶油糕,鱼鱼要的白丁香茶。
我试探着,提起那晚发生在地铁里的事,我说:“如果我不逼着你,你是永远不会说的了?”
他喝了一口搅拌了奶的毛尖,叹道:“什么东西都变了,就茶变不了,几千年了,还是茶!还是每天需要喝上一两口。”之后,他点了点头。
的确,怎么说?他能做到如此镇定,想必是经历过一段时间特殊的修炼。
终于他开口说了:“电话,传真,信件,人更是不消说了,只要出这个城市,都要过电脑隧道机器检查。”
“这不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吗?”我不解地问。
“当然,或许不构成对你威胁,但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免不了那一关。你知道,我这人是最不想留下什么,赤条条来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妄图改变世界?想做的人多的是,我不!”
“你十五年前不也曾一度英雄气概贯长虹吗?记得饯行时你说,只要踏上这片土地就可以拼杀出一个江山来!”我没有半点讥讽他。
“你不明白,”鱼鱼说“不同文化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南曼哈顿现在是全世界治理最有效、等级最分明、百姓最安顺、资金最富厚、人均收入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少离经叛道的地方。你如果想发财,世界金融中心有的是机会。不是说没麻烦,但所有的麻烦听说都是黑人或其他人弄出来,反黄大同盟,亡我之心不死,他们打进来,拉过去,搞恐怖活动。一切不如意都是外界的捣乱。佛法是至上无边、尽善尽美,一切圆满,无题不解,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挽起鱼鱼的手臂,我和他离开了咖啡店。我说:“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我的喉咙凉飕飕的。
鱼鱼说“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会需要你。”
“什么意思?”
“都说是人就要有信仰。在我看,恰恰相反,信仰更需要人。”
仿佛回应鱼鱼的话,露在教堂尖顶一角的蓝玻璃大楼轰的一声响,烟如柏树形状冒现在天空。鱼鱼刚才说的恐怖主义破坏,果然有。那像是一枚枚小型燃烧弹爆炸,因为楼层高不好灭火,会烧很长时间,心理宣传效果特别绝。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幸灾乐祸的旅游者们却从这瓶口大的巷子拥入。
我拼命往外挤,两道墙间有条狭窄的路,边上是一座新盖的楼,还没有安装玻璃窗。我朝里走去,不得不承认鱼鱼的怪论有道理。如果早知道这儿与那儿都是无差别境界,我早应当撕了护照回国。
好不容易挤到了楼口,我停下,等鱼鱼。
鱼鱼跟了上来,没有看着我,却说得很认真:“听着,不管信仰之国,佛法之国,还是哪个国家都不需要作家,也不需要我这样的画家。”他说他的名字不过是申报税填表时用,申请救济金用。艺术?卖几个酒钱花花。其实还不如当个无民族的吉卜赛人,可吉卜赛人也要一定的家世资格。“操!”他嘹亮地骂了一句“上顶楼,肯定有瞧的。”
我们钻进电梯,电梯里又脏又臭。五分钟后,我们跳出电梯,我发现自己脚下的屋顶与其他的屋顶,像一个大湖上的高高低低的小岛。救火的直升飞机在往出事的那幢大楼喷洒药粉,地面上的救火车在喷射一柱柱水。但大楼却愈来愈像个火山口。
三
对面的天空,全是浓浓淡淡烟。但远处街上奏出的音乐让人觉得悠远宁静。那儿有个寺庙,门口有个唱诗班,童声合唱一种奇怪的乐曲。
鱼鱼说“这是圣音人骨笛。”
海鸥在飞快地聚集,在哈德逊河口,黑压压一片,仿佛是它们带来了翻滚的乌云,而霞光像一层黄布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我终于看清了:在左边一个大楼顶上,四名穿戴齐整的气功大师静坐在那儿,背对火的方向,霞光流过他们身体。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但他们居于的大楼下俯卧着一排一排的男女老少:不断地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雷电轰响,球形闪电,打在大师们的头顶,慢慢撑起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云。雨,包裹着火焰,镇定地封锁并切断了火和人的视觉。火,奇迹般灭了,同时钻入我耳朵咒语一样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再去查看那段铺满霞光的马路以及大楼顶上,哪里还有四位大师,只有几团冒着青烟的焦炭。
“除了他们,谁能办到?”鱼鱼恐惧地退后一步说。
“他们?”我不由得问。
“是的,他们!”他双手合在胸前。跟楼下几条街上仍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一样。
“你不是不信的吗?”
“我不信教,但我相信这些人——这些气功大师——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到。”他靠近露天电梯“正是这叫我害怕。你看这几个大师,为了弘扬佛法,就这样招雷自打,圆寂而去!”
记得有个夏天,并非在很早以前,我怀着一种猎奇的心理,或受一种冥冥之中的昭示,曾经到过那个神圣的古城。那河谷中心突起的红山之巅,殿、阁、塔、壁挂、飞檐和饰兽,好像迁移了位置,正居高临下,鸟瞰着芸芸众生。
也许有什么东西太想像了,我不再理会鱼鱼说什么,我站在这个还带着新鲜的铝合金光泽的屋顶,那一直使我窒息的恐吓与危险,在这一刻竟暂时脱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