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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追上张爱玲的脚步,看到她穿着一件鹅黄缎半臂旗袍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犹豫。门里透出馥郁的花香,还有一个老人的吟哦声,我不禁微笑,知道她找对了人。
——那是“画蝴蝶于罗裙,认鸳鸯于坠瓦”的鸳蝴派“五虎将”之一(其余四位是张恨水、包天笑、徐枕亚、李涵秋)周瘦鹃老先生的家。我自小就看过他的一些言情小说,内容大多记不清了,无非是才子佳人,缘浅情深,听评书落泪,向海棠泣血的旧桥段。我那时因为迷张恨水而迷上“鸳鸯蝴蝶派”找了许多同时期小说来读,然而始终认为只有张恨水最好,而张恨水的小说又以啼笑因缘和金粉世家最好,看了不止一遍;后来看了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觉得比金粉世家更好,便又转舵去迷林语堂;至于周瘦鹃的小说,却一部也记不起来了,倒是他有一部拈花集,将平时莳花心得记录其中,至今仍搁在我书架上常用书的那一栏,不时拿出来翻一翻,仿佛可以沾一点花香
门开了,有只蝴蝶从里面率先飞出来,仿佛招呼,然后才是一个小姑娘稚气的脸,她问:“你找谁?”
“是周先生的家么?”张爱玲微微颔首行礼“我叫张爱玲,冒昧来访,请您把这个给他过目。”是她母亲的故交岳渊老人的推荐信,如今权做敲门砖。
稍顷,她被延入客厅——那是1943年的春天,她与周瘦鹃第一次见面。
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支紫罗兰香青烟袅袅,旁边是一只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里是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漂着各色花朵,随季节不同——春天是玉兰,或者牡丹,或者杜鹃,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诱人的桂花,冬天是腊梅香飘满室——都是花儿凋谢或者随风飘落到地上再被捡起的。
周瘦鹃是种花人,更是惜花人,从不在枝头采摘盛开的花朵。他常常轻轻地抚摸或是叩击着那瓷盆的边沿低吟浅唱,推敲一首新赋的诗词的韵脚和节奏。因此他写的诗,大多有花香,还有水盆的清音。
这天他正望着那紫罗兰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儿瑛匆匆跑上来,递过一个大信封来,说是有位小姐来访。信是黄园老人岳渊写来的,介绍一位作家张爱玲女士给他认识,希望同他谈谈小说的事。
他于是下楼来,那客座中的小姐听到楼梯响,立即长身玉立,站起来鞠躬,如同一个诚惶诚恐的女学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确也就是一个小学生——打小儿便读他的文字长大的。
周老答了礼,招呼她坐下,指着给她开门的女孩介绍:“你们见过了——这是我小女儿,叫瑛。”
爱玲惊奇地瞪大眼睛,说:“我从前的小名也叫。爱玲是我母亲领我入学报名时随手填的名字。”她害羞地告诉他“我母亲是您的读者,还给您写过一封信呢。”
“噢?”
“信上说,请您不要再写下去了,太令人伤感。”
老人笑了,这样稚气而感性的来信,于他是读得太多了,已经不记得。便是这样登门拜访的习作者,也实在是太多了,他见她,不过是给黄园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问:“你从前写过些什么?”
“给泰晤士报写过些剧评影评,也给二十世纪杂志写过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从前给西风写过一篇天才梦;最近才又重新开始中文写作,写了两个中篇小说,是讲香港的故事,想请教老师。”说着,将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上。
周老接了,随手打开,先看了标题第一炉香——沉香屑,先就觉得别致,赞道:“有味。”笑着说“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
这一次见面,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方始作别,也算得上深谈了。
虽是初见,然而老人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清贵之气,她举止言谈里的华美细致,都让他觉得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喜悦,仿佛面对一枝花,又仿佛我佛拈花一笑。
这天吃过晚饭,他照旧指挥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排着队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个个搬到花园里去——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课,为的是让它们“吃露水”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前挑灯夜读,将两炉香一气看完,一壁看,便一壁击节称赞。“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糅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周瘦鹃不禁被这“奇幻的境界”给迷住了。他写了那么多关于花卉的文章,还从没这样描写过杜鹃花呢。这样奇美诡谲的文字,既有红楼梦的典籍蕴藏,又有英国作家毛姆的风趣诙谐,这哪里是一炉香,简直是满世界香气四溢。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筹划着重出紫罗兰,这两炉香烧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轰炸更为震撼的两个重磅炮弹。
读完小说,已是黎明,周瘦鹃毫无倦意,独自来到花园做伸展,那些昨晚还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润后已经争奇斗艳地开放出来;那悬崖式的老树桩,也抽出新枝,暴出一两片鲜嫩的芽叶。他兴奋地拿起花铲和竹剪,依次地给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并情不自禁对着一株杜鹃看了许久。
杜鹃花又名映山红,此外又有红踯躅、谢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气有力,只是日本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鹃花种,将花粉交配,异种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等等。他从前曾搜罗过几十种,可惜在战争中东奔西避,疏于培养,竟先后枯死了,引为生平憾事。尤其战前重价购得的一盆栽杜鹃,苍古不凡,似逾百年,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像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他十分喜爱,还特地为它写了首绝句来赞美。却也因避乱而失于调养,竟被蚁害毁了花根,以致枯死。年来到处物色,无奈“佳人难再得”!虽然一再自我劝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况于花?然而始终不能释怀。
今夜看了张爱玲笔下的杜鹃花,却仿佛重见那株百年杜鹃——张爱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异草,廊苑仙葩,是绛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给紫罗兰的一份厚礼,是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简直要等不得地马上再见到张爱玲,当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是一直等了一个星期,她才再次登门——大概是以为他要抽时间看完她的小说,怎么也要至少等一个星期之后吧——当他告诉她紫罗兰复活的消息,并说决定把这两炉香在紫罗兰上发表时,她十分高兴,再次说:“我母亲,还有我姑姑,从前都是您的读者,一直都有看紫罗兰,还有半月、紫兰花片。当时母亲刚从法国学画回国,为您的小说流了不少眼泪呢。”
听她再次谈起母亲,周瘦鹃也只有礼貌地问:“令堂也在上海么?”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还通信,可是从前年十二月八号太平洋战争后就再没消息了,前不久听见人说,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张爱玲的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惯常的忧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远围绕着这样茫茫的威胁,无论阳光照在哪里,伞下的阴影总之一路跟着她,躲也躲不开。
然而紫罗兰复刊以及周先生愿意发表自己的小说这件事,怎样说来也是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阳光,便走不进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阳金。
这天回到家里,张爱玲眉飞色舞地向姑姑说起谒见周先生的过程,言语间难禁得意之色。
张茂渊也笑了:“被人夸两句,便这么高兴?”想一想又说“周先生是名人呢,肯这样对你,也的确难得,该好好谢谢人家的——请他来家喝顿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见见我从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请他来家里?”爱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应不答应。”
“答不答应,问问不就知道了。礼多人不怪,就是不答应,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里是感激的。”
“也是。”爱玲心动起来。
她想起八岁时,妈妈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很喜欢看小报,看鸳鸯蝴蝶派的旧小说。那时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黄逸梵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她也靠在门框上笑。
——直到现在她也还是喜欢二马,喜欢着妈妈的喜欢,喜欢着听妈妈读杂志的那喜悦的记忆。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和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但她仍是执著于最初的喜欢。
周瘦鹃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此恨绵绵无绝期,也是那个时候接触到的。
还有父亲,也是喜欢章回小说的
姑姑的话仿佛把尘封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搅得满天烟雾,温馨而陈旧的烟雾。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牵动。
说做便做,当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郑重其事地邀请周老师及师母“光临寒舍”——“想请老师参加我们举办的一个小小茶会。”
见她这般热情稚气,周先生倒笑起来,一口应承说:“好呀,不过不是今天,等紫罗兰创刊号出版,我拿样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门了——省得办礼。”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鹃便拿着紫罗兰的样本亲自登门了——夫人因为家中有事,未能同来。
说是“茶会”其实只有他一位客人,主人倒有两个,就是张茂渊和张爱玲姑侄俩。茶是牛酪红茶,点是甜咸俱备的西点,精美洁致,连同茶杯与点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可见主人的用心与重视。
牛酪红茶,当然是用西式茶杯茶碟,可以想象雪白瓷碗里,血红茶汁上浮着白而轻的奶酪,一点点化开,如云雾缭绕,那是一种心境。
周瘦鹃且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客厅亦是洁而精的,壁上挂着照片,爱玲指着其中一张说:“这就是我母亲。”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她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母亲,周瘦鹃也不禁认真地将照片看了又看,那是一位丰容盛髻的太太,轮廓分明,有点像外国人。他看得出,面前这位天才少女对母亲的爱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拜,并且深受影响。
他们谈文学,也谈园艺,张爱玲拿出二十世纪上自己写的那篇中国的生活与服装请老师指教,羞涩地说:“插图是我自己画的。”
周瘦鹃不禁惊讶,赞道:“原来你的英文这样好,美术也好,画笔很生动。”
爱玲嘻嘻地笑了,完全是个得了老师夸奖的好学生。
——毕竟只是23岁的女孩子。
23岁,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时光,是一朵花开在盛时,喝饱了水与阳光,刚刚脱去局促与羞缩,而又未来得及沾染半分尘埃与雾气,开得兴兴头头,香得清纯正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2
23岁的张爱玲,年轻,飞扬,才思如涌,盛名如花,虽然早已深谙世事沉浮,人情沧桑,却还不谙爱情的苦。怀抱着无数关于爱与理想的美梦,期待地走过生命的每一个转角,小心地打开各式镶金嵌玉的潘朵拉匣子,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轮到黛玉抽签,心里暗暗祈祷: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的留给我?是“只恐夜深花睡去”还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还是“日边红杏倚云栽”?
她那样毫无准备地红了起来,一红冲天,不可收拾,便如同她笔下的杜鹃花“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从墙里烧到墙外,烧红了孤岛的天空。
上海文坛的1943、1944两年被称为“张爱玲年”第一炉香连载未完,她的才情已经引起了整个上海滩的注意;第二炉香的发表,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接着是茉莉香片,是心经,是倾城之恋、琉璃瓦、封锁、金锁记,都是这样的奇思构想,异香扑面;到底是上海人、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必也正名乎,又都是这样的清新醒目,鞭辟入里,不能不叫人一则以喜,一则以惊:这横空出世的女子太像一个传奇了!
而这期间,她也阴差阳错地先后认识了许多个堪称“传奇”的人物——周瘦鹃自然是第一位;柯灵是第二位。
柯灵原名高季琳,是鲁迅的同乡,浙江绍兴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跟随老师来上海办报,在南阳桥杀牛公司附近租了间旧式弄堂房子的前楼,在报摊上订了申报和新闻报做资料,联系了一家印刷厂,一个报贩的小头目,就此开张,办了份时事周刊,只出了五六期就太太平平地寿终正寝,连一点泡沫也不曾泛起,然而柯灵却就此走入了办报人的行列。
初见张爱玲那年,他刚接手著名报人陈蝶衣成为万象杂志的主编。自看到紫罗兰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他便一直惦记着怎么能约到这位海上文坛新起之秀的文章,想过要托罗兰庵主人周瘦鹃介绍认识,却又觉得冒昧。不想天遂人愿,那一天,张爱玲竟主动登门了。
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蝉在树枝叶杈间疾声嘶鸣,暴躁的坏脾气地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人耳朵发木。张爱玲穿着一袭色泽淡雅的丝质碎花旗袍,像一缕清凉的风,吹开那暑气,将一卷心经手稿及亲绘的插图交给他手中——
“出版万象的中央书店,在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住宅,楼下是店堂,万象编辑室设在楼上厢房里,隔着一道门,就是老板平襟亚夫妇的卧室。好在编辑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杨幼生,不至扰乱东家的安静。旧上海的文化,相当一部分就是这类屋檐下产生的。而我就在这间家庭式的厢房里,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女作家会见和谈话很简短,却很愉快。谈的什么,已很难回忆,但我当时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虽然是初见,我对她并不陌生”(柯灵:遥寄张爱玲)
所谓“一见如故”无疑正是形容柯先生这番感慨的最恰当不过的一个词了。
彼时的柯灵刚刚34岁,风流才子正当年,见了张爱玲这样清新尊贵的奇女子,有没有一点仰慕之心,不得而知——若是全然没有,也好像不大合乎人情的。他后来在遥寄张爱玲中说:“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同时也是鲁迅、巴金、钱钟书的热心读者,且和傅雷更是数十年的挚交,他可没有在悼念文章中这样地写过他们。
张爱玲先后在万象上发表了小说心经、琉璃瓦、连环套(未完成),散文到底是上海人,都是由柯灵经手。
1943年年底,她编了一出戏走!走到楼上去!,也是先拿给柯灵看,请他提意见。柯灵觉得结构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她十分感激,一次一次地改。
后来,万象老板平襟亚想要出版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她又是向柯灵询问意见。“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这使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环境特殊,清浊难分,很犯不着在万牲园里跳交际舞。——那时卖力地为她鼓掌拉场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干不净的报章杂志,兴趣不在文学而在于替自己撑场面。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时开明编辑方面的负责人叶圣陶已举家西迁重庆,夏彝尊和章锡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为编辑,实际在那里韬光养晦,躲雨避风。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徐调孚、周振甫、顾均正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也是事有凑巧,不久我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上海出版界过去有一种‘一折八扣’的书,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质量低劣,只是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我顺水推舟,给张爱玲寄了一份店里的书目,供她参阅,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我有点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
——郑振铎固然是好意,然而对于当时的张爱玲来说,一则没有能力“举家西迁”二则尚不够资格“韬光养晦”不过是个文坛新秀,若非“趁热打铁”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河清海晏”?何况,若不是张爱玲的锋芒毕露“红遍上海”又何来文学界前辈的“欣喜地发现”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从来都是见仁见智的。
事实上,河清海晏之后,张爱玲惟一能做的便是离开,但不知道算不算“史流他邦,文归海外”
但是张爱玲毕竟是领了柯灵的好意。后来为了“腰斩连环套”与“一千元灰钿”的事,她与万象闹得很不愉快,然而同柯灵的友谊却保持了下来。
1944年秋,张爱玲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本,柯灵提供了不少意见,又为之居间奔走,将她引荐给大中剧团的主持人周剑云(战前是明星影片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在餐馆里见面。张爱玲穿着“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或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如此奇光异彩,连见多识广的周剑云在她面前也不禁显得拘谨。
柯灵写:“张爱玲显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而给他自己的印象呢,想必是更加深刻吧?所以事隔三十年后还记得。
无论他承认与否,他后来的写作风格受到张爱玲的影响甚深,且不说他在遥寄张爱玲一文开头便是“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然后长篇大论地引了金锁记关于月亮的文字;便是他写自己的回忆录,文字生涯第一步,一开篇也是“生活很像连环套,常常一环一环地互相牵引着”“连环套”一词显见由张爱玲而来,那件“腰斩”的往事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倾城之恋上演后,张爱玲为了答谢柯灵,送了他一段宝蓝色的绸袍料。柯灵拿来做了皮袍面子,穿在身上很显眼,柯灵夫人陈国蓉回忆:“这块衣料的颜色呢,是个宝蓝的,真是的,又不是藏青,也不是深蓝,是个宝蓝的,鲜艳得不得了。他做了个皮袍子穿在身上,可滑稽了,但是他因为是张爱玲送给他的,穿着也很高兴。”
柯灵穿着这鲜艳的皮袍子到处走,导演桑弧看见了,用上海话取笑说:“赤刮剌新的末。”
桑弧是张爱玲所识上海奇人中的又一个重要角色——但这是后话。
3
苏青是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与张爱玲被誉为“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目前最红的两位女作家”
然而苏青的成名,还早在张爱玲之前,以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和散文集浣锦集声名鹊起。尤其结婚十年,出版之际,文坛哗然,毁誉参半,半年内再版九次,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而她也从此得了个“大胆女作家”的头衔。
苏青本名冯允庄,1914年出生于浙江宁波城西浣锦乡一个富有之家,祖父曾经中举,家里有几千亩田,家门前有一座浣锦桥,所以后来她的散文集出版,就叫做浣锦集;至于结婚十年,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她从恋爱到结婚、产子、婚外恋情、离婚、分家、终于自立的亲身经历。
1943年10月10日,苏青担任主编的天地创刊,地址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60号601室,她在发刊词里写着“天地之大,固无物不可谈者,只要你谈得有味道”“最后,我还要申述一个愿望,便是提倡女子写作,盖写文章以情感为主,而女子最重感情。”天地作者阵容十分强大,把当时活跃在沦陷区文坛的自由派作家,从元老级的周作人到初露头角的施济美一网打尽,自然也不会放过如日中天的张爱玲。于是写去一封约稿信,开篇即云:“叨在同性”
张爱玲不由得看着要笑,然而她是喜欢苏青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懂得她,通过结婚十年,通过浣锦集,也通过她发在天地创刊号上的散文论言语不通:“言语不通自有言语不通的好。第一,言语不通就不会得罪人;这又可分开两方面来讲:一方面是因为你自己说不通就不爱多说,不多说便不会多错;他方面是即使你说错了人家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会因彼此言语不同而原谅你。第二,言语不通,照样也可以达意。在电影盛行默片时代,张张嘴,霎霎眼睛,诸般动作,都可以代替语言。第三,若是言语不通的两个人发生恋爱起来,倒应当可以说是‘情之正宗’。因为我对于恋爱的见解,总以为是‘心心相印’‘脉脉含情’来得深切而且动人,否则若只一味讲究‘谈’情‘说’爱,用嘴的动作来代替眼的表情,实在索然无味而且易流于虚伪。”
爱玲自己也是不喜欢多话的人,这一番论言语不通,仿佛是在替她辩护,然而又截然不是她的风格——从言语交流拉扯到电影默片,又七扯八扯地说到恋爱,这样任性的话却不是她可以说得出来的。她不禁想起关于苏青的一则轶事: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改动标点断句,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诸君一时哗然。如今想起来,也是要笑——这个苏青,的确是个精彩的人儿呢。
她于是欣然地拿起笔来,为苏青写了第一篇小说封锁——她可不知道,就是这篇封锁替她引来了胡兰成,引来了半世的寒风冷雨,不白之名
自天地第二期起,从此几乎每期都有张爱玲的作品刊出,有时甚至一期两篇。
两人渐渐熟起来,爱玲知道了许多苏青的事,对她只有更加喜欢——事业,恋爱,小孩在身边,母亲在故乡受苦,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许多烦恼的问题,这些许许多多的牵挂,然而苏青仍然活得兴兴头头,热烈积极,她一个人办着一个杂志,集策划、编务、发行于一身,已是够忙了,但她并没有放下自己的笔,依然写着小说,写着散文,而成绩又是那么可观。
——这样的女人,是叫人怜惜,更叫人敬重的。仿佛红泥小火炉,有它自己独立的火,看得见红焰焰的光,听得见哔哩剥落的爆炸,可是比较难伺候,添煤添柴,烟气呛人。
苏青同炎樱一样,与张爱玲也是既有相同爱好又有不同性格的,她比爱玲大不了几岁,然而经历却丰富十倍——当然是指饮食男女方面的经历。她曾经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即南京大学),也是没毕业就辍学了,却是因为早婚的缘故,且是三子之母。1935年,她为抒发生产之苦,写了篇散文产女投给论语杂志,署名冯和仪,这是她创作的开始。
她有点粗线条,家门口有两棵高高的柳树,初春抽出了淡金的丝,张爱玲同她说:“你们那儿的杨柳真好看。”她一愣,瞪大眼睛惊诧地说:“我每天走进走出的,倒是从来就没看见。”
她长得俊,为人爽直豪放,有男子气,所往来的朋友异性远比同性为多,因为她不喜欢女人的琐碎。然而她对张爱玲的好,却是托心寄诚的好,不含丝毫勉强塞责。1944年1月10日天地第四期发表张爱玲的散文道路以目,她专门写了一篇编者的话:“张爱玲女士学贯中西,曾为本刊二期撰封锁一篇,允称近年来中国最佳之短篇小说。在三期刊载公寓生活记趣亦饶有风趣。本期所刊道路以目尤逼近西洋杂志文格调,耐人寻味。”1941年2月10日天地第五期发表张爱玲的散文烬余录时,她又写道:“张爱玲女士的烬余录描摹香港战时状态,淋漓尽致,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出。”
同年11月1日天地第十四期发表张爱玲散文谈跳舞,她再次高度肯定了张爱玲的成绩,并且为她的新书大打广告:“张爱玲女士蜚声文坛,众口交誉,其作品价值已不必编者赘述。观乎其最近出版之小说集传奇畅销情形,已可见南北读者对其热烈拥护之一斑。今日编者更有一好消息可以抢先报告,原来张女士又集其年来所写的散文郑重付刊了,书名流言,预料其出版后的畅销情况又必是空前的。本期所刊谈跳舞一文,其艺术见解自有独到之处,幸读者诸君之精于此道者多注意焉。”对张爱玲可谓赞誉有加,推崇备至。
而张爱玲之于苏青,也是鼎力相助,不仅撰文,而且手绘插图,还替天地设计了新的封面——浩瀚长空,写着“天地”二字,舒卷着两三朵轻云,下面是一个女子仰着的面孔,似乎熟睡,或者冥想,有一种坦然的态度,不知是苏青的写照还是她自己——人家是睥睨天地,她却是连睥睨也不屑的,径自闭目养神,把天地做被、做枕、做衾席而已矣。
另则她为苏青散文救救孩子!所绘的同题插图,风格也与以往的写意全然不同,是一幅罕有的工整素描——亲厚之意,溢然笔尖。
她且在我看苏青里堂而皇之地写着:“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代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做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人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这两个女子之交,却是浓如酒,醇如茶,如果一定要用水来打比方,那也一定是“香水”因为她们之间的往来与谈话总是带着闺阁的脂粉气,狎而昵,既大气又小气,时不时地便扯到衣服穿戴以及男女情爱上。
秋天,苏青做了件黑呢大衣,张爱玲和炎樱陪着她一同去试样子。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俗语又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互为师友的三个女人试衣裳,自然更是一出好戏。
到了时装店,炎樱第一个开口:“线条简单的于她最相宜。”一边转来转去地审视着,一边便向裁缝发号施令:把大衣上的翻领去掉!装饰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头过度的垫高也减掉唔,前面的一排大纽扣也要去掉,改装暗纽!
苏青渐渐不以为然了,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纽扣总要的罢?人家都有的!没有,好像有点滑稽。”
张爱玲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站在一旁看戏,看得笑起来。
镜子上端的一盏灯,强烈的青绿的光正照在苏青的脸上,下面衬着宽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显明地看见她的脸,有一点惨白。她难得有这样静静立着,因为从来没这么安静,一静下来就像有一种悲哀,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仿佛横了心的锋棱。
张爱玲感动地看着,不禁想:“这是一个乱世佳人啊。”
乱世佳人,当然是一个传奇。
4
还有一个女人,本来实在不愿意提她名字的,不过她的文字倒也给我们提供了许多关于张爱玲的鲜明性格的辅证,算是可杀中的可恕。
她曾于20世纪40年代与70年代两次写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文中说:“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是想讽刺,然而我看着,却只当做是一种赞扬,并且想起红楼梦里形容黛玉的两个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张爱玲,便是这样的尊贵清傲。
这女人叫潘柳黛,也是在旧上海写字为生的女人,然而总不肯老老实实地写字,总想着闹出些什么事故来使人注意她,可又不能够,于是便嫉妒别的比她更引人注意的女性,比如张爱玲。
她与张爱玲的相识,当是由苏青介绍,所以她后来会颠三倒四地记成“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错,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不过这女人惯会东拉西扯,夹七杂八,究竟是孤陋寡闻,此前是不知张爱玲的文名;还是故意把张爱玲的成名写成是苏青抬举,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她的文章中提到的几件小事很值得我们玩味——比方与人约会,如果她(张爱玲)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脸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准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这个潘柳黛,可谓不知好歹之至。
在她的退职夫人自传中见过她一张照片,圆肥的脸,横着向两旁延伸出去,仿佛女娲抟土造人后又在脸上多拍了一掌,再宽厚也无法称她是美女的。张爱玲建议她找祖母的衣裳来穿,显见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经验悉心相授。而她非但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攻击人家是“寿衣”
潘柳黛的确当得上一个“贱”字,这要先从她的经历说起:她从十九岁就不明不白地跟着一个比自己大22岁的有妇之夫私奔,从北方到南方,每天一块两块地从对方手里要生活费,后来同别人结了婚,又离了婚,先后与许多个男人发生关系,然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写了部自传来炫耀,是最早的“用身体写作”
不过潘柳黛虽可恶,然而她的文字让我们更加亲近地嗅到了那个时代的空气,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张爱玲的倩影——固执、独特、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神采飞扬、如一颗钻石般宝光流转、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也许她的光芒会更加璀璨,会继续平心静气地写完她的第三炉香、第四炉香,也许她会遇到别个稍微“正常”而“合适”的男子,结一段乱世情缘,也许她的生命轨迹会有所不同,当世及后世对她的评价都会改观,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因她而改写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我看书有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毛病,就是喜欢在书上写字,随手记下当时的所思所想,有时甚至是某部正在构思的小说的草稿断句。退职夫人自传不是我买的,是先生在广告里看见说此人与张爱玲齐名,便以为我会喜欢,自作主张替我买了。而我并不喜欢这个人、这本书,于是在扉页上写着:“但我心里是感激的。感激的意思,也许就是有一个人要对你好,而你领略了他的好。”这次为了查资料又重新找出这本书来,看到这几行字,倒笑起来,益发感激——要不是他早已买了,这会儿用起来,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