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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告别薇安出版以后,我没有去书店,看看它排列在许多书籍中的样子,和那些在购买和阅读它的人。我想它会在那里独立自主,就像它的作者,是一个没有太多期待和欲望的人。一个人写的文字,总是他自己灵魂的样子。
小雨曾经给这本书设计封面,封底有一个光线黯黄的车站。是一个湿漉漉的地方,负担着很多遗失了时间和身份的告别。小雨在旁边写了几句短短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说,我们每一天都有可能死去。
后来,这个封面被出版社拒绝,却在网站上流转。很多人对我说,他们喜欢这个设计。我亦然。虽然它没有被采用。
出版社把他们的封面传给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想再为一个完美的标准而付出更多的心力。就像这25万字,写它们的时候,每一次从深夜到黎明,疲倦地爬上床以后,我会以为自己从一个死亡的边缘回来。所以相信杜拉斯所说的,写作是自杀。只有一个沉沦其中的人,才能明白那份被自己撕扯和挖掘之后的空洞无力。可是把它们交出去的时候,交给那个身份介于大学老师和书商之间的北京男人的时候,心里却没有太多牵绊。我想,我给它们自由的时候,它们同时也给了我自由。
那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放开了双手的人,他的手心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贫乏。尽情。也许是因为每一天都有可能遭遇的死亡。生命的甜美,不能仅仅是浅尝辄止。但同时,对一切我们也都不可能贪婪地企求着永远。
安生一直到死的时候,还在问七月,永远到底有多远。
可是我想,其实她一直在做着解答。用她所选择的生活的方式。
新封面是蓝色的。看过去暧昧而模糊的蓝,上面有一个没有容颜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那条裙子是我喜欢的简单样子,似乎流动着风的声音。女孩的手指很美,轻轻地蜷缩成寂寞的姿势。仅仅因为这双寂寞的手,我接受了这个设计。
上班两个星期以后,我发现自己的字开始写得很少,就像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如果有可能,我首先想放弃的就是写字。虽然,除了写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就像宁肯写给我的信,他说,某种血质或格调是天生的,构成一个人的底色,冥冥中所做的一切都在丰富着这底色。没这底色后天无论怎样练习都是徒劳的。有的人聪明,丰富,机智,开阔,深刻,圆熟,一切可能都有了,甚至称得上优秀,就是没有底色。底色有时很笨,笨得让你灰心,但你知道它的价值。
我很喜欢后面这一小段话。
它使我想起另外一些方式可以表达这句话。比如知道爱一个人很笨,笨得让你疼痛,但是你清楚它的幸福。写字也是一样。
宁肯的一条河的两岸,是我编辑另类文本以来,收到的好稿子之一。喜欢这篇稿子,是因为它让我渡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宁肯对西藏的描述已经超过普通游记的界限。那些寂静的文字散发出来的气息自由辽阔,充满灵性的感悟。也许评价一个文学作品的标准其实很简单。能触动一个阅读着它的人的灵魂,用文字本身的灵魂,就是好的作品。那些艰涩刻板的文学理论和流派划分,除了束缚,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写文学理论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写作。
认真看完宁肯的稿子,我的心里一直留着阳光的气息。那是属于高原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穿透生死的两岸,我看到宁肯坐在一条船上过河,他的神情应该是沉静的。那是一个人生命的底色。
我喜欢在工作的时候看到如此完美的稿件。虽然对每天来说,是非常稀少的。因为坚持的对另类文本的原则,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写一些退稿信。可是我还是等待在那里。等着和一些相通的灵魂不期而遇。
参加榕树下的颁奖会,印象最深的是,几乎每一个来采访的记者都会问,你以后打算如何走下去。也许这应该是一个值得深刻思考和长远打算的问题,我诧异自己的回答为何如此简单,并且无法深入。
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说。
这也是我一直在继续的生活方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以好好规划未来的人。
因为很多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并没有未来。生活的任何一个步骤都会有出现转折和变化的可能,做为一个人,受自己控制的东西实在太少。悲哀只在与自知或者不自知。
萨特说,当一个人行动的时候,他就是在做选择,一种自由的选择。有很多人,他们在行动的时候,并不知道目标。我想这样的行动应该更接近于自由的标准。
走上台的时候,刺眼的舞台灯光让我感觉晕眩。那一刻,我想起告别薇安里面那个喜欢阴暗光线的男人,林。他因为不喜欢强烈的日光,所以每一次走出地铁通道出口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我创造了这个人物,他因为被无数次的阅读而具备了灵魂。可是那一刻,喧嚣的会场,如潮的目光,闪亮的照明,我突然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也许他就在这里。
我想写字对我来说,其实真的仅仅只是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我为自己对它抱着的不恭态度而感觉微微的歉疚。可是我又深爱着它。因为它是我的生命底色所选择的本能。虽然因为它,我一直处于孤独的状态中。真正的智力活动都要求孤独,包括阅读,或者写作。一个写字的人挣脱不开包围着他的黑暗。
置身于刺眼灯光下的时候,唯一让我感到快乐的是,那一刻,我还是穿着自己旧旧的粗布裤子和黑色毛衣,辫子有些散了,但的确仍然是我自己。虽然身边站着许多声名显赫的人。
我只要感觉自己依然自由。
(二)如果这个世界有所谓的平淡的幸福
某个寒冷的星期一下午,我们开例会。一个女孩按了门铃,她探进头来说,我找安妮宝贝。我站起来看她,看到她手里捧着的白色百合。
你是哪位。
我想送本书给你。
女孩从双肩背包里拿出书。是郑辛遥的智慧快餐。在画漫画的男人中我提起过他的名字。新民晚报上曾有他的专栏,因为他的漫画,买了很久那份报纸。一直在书店找不到他的漫画集。
谢谢,我很喜欢。
女孩穿着白色的大衣,看过去非常年轻,戴着牙箍,有一双羞涩的眼睛。我不太确定,她是否喜欢我的文字。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够从文字背后读懂我想表达的思想。有很多高中女生给我写过信,让我担心自己的爱情观和人生观会影响她们。
文字里面那个穿白棉裙,光脚穿球鞋的女孩,桀骜不驯并且漂泊。但经历过世事的灵魂和刚刚开始生长的灵魂又有区别。前者是沉郁通透的,而后者却单纯柔软。
我还是希望她们相信爱情和生命的美好。虽然,当网上指责我的文字是毒药的时候,一贯独立的性格并未让我感觉丝毫愧疚。
但女孩水一样清澈的眼神让人不安。好像有一只手伸进去搅动着它的透明。我只希望她是快乐的。当那个穿白裙和球鞋的女孩穿越了她的思想。
女孩坚持不肯告诉我她的网名,她问我的惟一一个问题是,安妮你不在榕树下了会去哪里。然后我们在阴暗的走廊上告别,她对我说她很快要出国读书。
下班的时候,北京西路寒风凛冽。走过上海商城前面的石板路面,看着空阔的街道延伸在夜色中,两旁的梧桐和大厦似乎无限荒凉。还能看到远处教堂尖顶上的星。寂静的一颗星,已经陈旧。
走到南京西路的车站,大概有15分钟的路程。这个冬天我在上海度过,看到它接连下的三次大雪。第一次下雪,是和一个上海男人走在去酒吧的路上。第二次,父亲来看我,和他坐在出租车里,看到漫天大雪在雨水中飞舞。第三次,这个陌生的女孩送了我一本郑辛遥的漫画。
每次走在路上,心里似乎都是空白,所以能够随时地想起一些留在心底的画面和语言。我想,我们可以有一生的时间,去回味那些美丽的温情的瞬间。
这是多么的好。
在颁奖会结束的时候,记不清围过来的那些女孩和男孩的脸了,只感觉他们都非常的年轻。有一个清甜的声音问我,安妮,现在你还觉得寒冷吗。灯火通明的大会场里,喧嚣和落幕后的混乱纠结在一起,我无法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那双眼睛是认真的,带着一点点伤感地看着我。我无法回答。
晚上一大帮网友在一起喝酒聊天到凌晨。因为抽了太多的烟,感觉胃里的烧灼和空虚。在人多的场合里,总是会习惯性的漫不经心。
心里藏着那个关于寒冷的问题,我终于可以独自思考它。
然后感觉它像一只温暖的手,不断地轻轻抚摸我。
就在那个晚上我问自己,你什么时候能够停止。
往事中的那些漂泊和告别,渐渐地模糊了。
2000年的1月,开始想过正常的生活。我不知道如何去定义正常的标准。工作,责任,承诺,义务。
曾经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丧失掉所有的意义。但是现在,觉得它们是正常生活的组成因素。是支撑着我填充着我的水分。
安妮,你现在变成一条玻璃缸里的鱼,不再属于幽深自由的海底。如果人鱼是为了王子而上岸。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淡出。从黑暗和寒冷中淡出。
从喧嚣和空洞中淡出。
如果这个世界有所谓的平淡的幸福。
拥挤的夜行公车里,我手里的百合在浑浊的空气里顽固地散发出清香。车上的人神情疲倦,但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很平和。回到家吃饭,看看电视,就可以过完简单的一天。
曾经辗转于机场和火车站的日子,四处的游荡,经过的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城市。日夜颠倒的日子,暗无天日的写作,白天死亡般的沉睡。远去了。也不愿意再回来。也许命运想让我停息下来。不管是不是一种暂时。
那时候我想,生命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天地如此辽阔,有些人永远也不曾走出过蜗居的角落,所以他看不到远方,心里平静如水。而那些走了很远的人,兜了一个大圈子以后,依然回到最初的平静。
有时候,生命的确让人感觉空洞。
我们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瞬间而活。
就像这一刻,我手里的洁白清香的百合,一个陌生的女孩顶着寒风把它和一本漫画书送给我。那也是暖暖喜欢的百合,在她刚到上海的夜晚,一个迎接她的男人买了送她,然后她为他走上疼痛和激情交织的路途。
当公车开过灯火通明的外滩,想着家里人也许还在等着我回去吃饭,所以每次一下班,只要把工作做完了,就急忙地往回赶。这样的束缚又何尝不是幸福。
我想,一个走了太远太久的人,的确是应该停息和平淡一段时间。也可以像安生一样走到死亡为止。但七月的绿镯子比安生的白镯子更坚强。
回到家里,找了一个大口杯用清水把百合插起来,然后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一边等了很久的家人,已经把热的饭菜端了上来。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哥哥和扬因为筹备着他们的电脑公司,所以我是家里唯一出门上班的人,他们喜欢问我这样的问题。我说今天过得很快乐。
下雪。百合。漫画书。热的饭菜。平静的心情。
生活中一些琐碎而温暖的细节。
想起曾有一个读者对我说,他觉得给暖暖安排的结局太俗。
为什么不让暖暖跟着城远走高飞,或者让她死。也许这样更痛不欲生,更激烈。
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一个结局。暖暖拉开窗帘,看着夜空中飘落的雪花,她的神情平淡。她结婚了,想生一个孩子。埋葬了往事。遗忘了深爱过的人。
也许这样的平静下面蕴藏的疼痛更激烈。就像一个曾经历沧桑的人,会悠然地抬头观望云天,却终于能够无言。
一切都在宿命的手心中得到了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