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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
我们那天的对话仅止于此。相信我不会写错任何一个字,因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对话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了无数遍。
当然第二天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
苏菲下午才到,化妆师帮她弄头发,美容师为她做指甲。她在镜子里面看着我,然后对所有人说:“一起工作一个月了,你们还不认识她吧?我也不认识。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法国名字。我是中国人,我姓齐。”我也在镜子里面看着她。
“您是学生?”
真是奇妙,她忽然就对我这个人好奇起来,我还是我,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
“学生,在这里做暑期工。”
我的手里是装订着她在这一出戏里所有唱词和乐谱的文件夹,我下意识的把它竖起来拿在胸前,好像保护自己的一块盾牌。
“您跟剧团的合同,签了什么样的条件?”她问“薪水是多少?”
“周薪300欧元,”我说“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欧元。”
“那听上去不错,”苏菲挑一挑眉毛,手从美容师那里抽出来,向旁边一摆,她的私人助理将支票夹放在她的手上。
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盯着她在一张支票上填写数字,签上名字,然后“嚓”的一声撕下来,向我抖动一下:“这是5000欧元,您拿着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学期还早着呢,别把暑假浪费在这里。”
原来她是要解雇我了。
我有点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诉我,原因不问也罢。
我从自己的座位上走过去,从她的手中抽取那个小旗帜一样的支票,第一下她没有给我,第二下才抽出来,她拿起梳妆台上昨天收到的那精美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我微笑。过程只有几秒钟,世间脸色不过如此。
我把那张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我没有抬头,对信手便支付了5000欧元的女演员说:“我是个外国人,对每个不太熟悉的词语都很敏感,您说‘浪费’,我在这里不是浪费时间,我想要工作,赚些钱来支付下学期的学费。但是我不能因为这个演一个笑话给您看。”
我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后扔在她的脸上,我只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边。
我转个身离开苏菲女士那装着六面巨大的菱形镜子的化妆间,我的脑袋里很乱,但是我得忘记这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5000欧元。我得赶快筹措到下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得赶快找到另一份工来打,或者,我给国内的母亲打一个电话。
算上六个小时的时差,我的这个电话打过去,她那边不到晚上十点钟。电话铃响了五声被接起来,我的运气不错,是我母亲本人。
我说:“我需要一些钱,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帐号上来?”
她略微沉吟:“要多少?”
“我还需要一万块欧元。”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她说“不过我尽量,我尽量给你凑。”
我说“谢谢”没有马上放下电话,她在那边说:“过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过得好,会给她打电话讨要学费吗?
我说:“还不错,室友昨天包了饺子给我吃。”
“常打些电话来才好,我担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开学。”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会筹钱给你。”
我从电话亭里出来,买了两欧元的炸薯条,然后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点,山坡上的教堂报整点的钟声传来,我一边吃着今天的这第一份食物一边想,能不能把时间拨快,我的贪心不多,我只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还会怎样,是不是仍然为寻找一份学费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内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馆的洗碗工给我,我真有点惊讶了:他又找人教训郑杰,又照顾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只是一个跟我们一样的留学生吗?
小多吸着烟敲我的脑壳:“就你问题多,这么好奇,去给大使馆当间谍吧。”
我抓住她的手:“你吸烟越来越多,干什么啊?你从哪里弄这么多的中国烟来?”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往外说。”
“嗯,我不说。”
“小裴是做这个生意的啊,有人从巴黎把烟运到里昂来,他往下卖给不喜欢洋烟的中国人。”
“这不是倒卖苹果,”我说“这是违法的。”
“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能批评这个神通广大的小裴,我甚至连和他划清界限的骄傲都没有。因为他,我去了这个新介绍的香港餐厅就颇受优待,洗了两天的碗,老板发现我的法语说得蛮清楚,就让我去前面当跑堂。那一个八月的周末,小裴带着小多来我们店里吃饭,见我可以一只手托着三个盘子健步如飞,还跟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是这样一种类型的留学生。
当然留学生不可能都是这样。
总是订八号桌的男孩每个星期都会约会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色跑车停在外面,他穿logo很不明显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点菜的时候只说法文,我都要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了,可是他教带来的女孩子字正腔圆的汉语。
老板的女儿在日内瓦学医,每个周末客人多的时候也会开着自己的小车子赶回店里帮忙。她跟我们一样在前面当跑堂,但是毕竟身份不同,她不太与我们说话。有一天我从酒窖里面搬红酒出来,听见她对着电话用法语说:“你不要再说了,这个孩子我自己也会生下来。”
当然也有年轻的中国女子来店里吃饭,她们身边可能有各色的外国人,她们点昂贵的酒和食物,她们有的自在,有的颓废,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声气,还有的比洋人还洋人。
我在那里耽了余下的整个夏天。到了八月底,老板给我结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欧元2400大块。
中国仍没有汇款来,我下学期的学费仍然毫无着落。
我不能再打一个电话去催促我的母亲了,我于是盘算着要准备怎样的一副说辞给学校,请他们允许我可以先上课,然后稍后缴费。
为这些事情发起愁来,我会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热的夜里独自一个人睁着眼睛发呆,汗流浃背。
院子里不知道何时停留了几只流浪的野猫,阿拉伯女人回来的再晚也会学着它们的叫声逗弄两下。她们的声音钻到我的脑袋里来,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思考一个问题,这个愉快的妓女会赚多少钱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还是到了,栗子树上带刺的果实由青色变成褐色的时节,学校开学了。这个学期有着别样的热闹:两个论坛先后召开,教育部长和数位本校出身的法兰西院士光临,还有旧校友捐资建成的新场馆开幕,学校里到处花团锦簇,欣欣向荣——都是为了庆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愿这些喜庆的事件让计财部的办事员忽略掉一个尚未缴费的学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职,精英学校的系统毫无纰漏,我被一个亲切的电话叫到国际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会说中文的老师。
“我们注意到——,”他说“您尚未缴纳这学期的注册费。因为一般来说,我们希望学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够完成下一个年度所有的注册手续,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交纳了全部的费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么,嗯,程序上的麻烦?如果是这样,您知道的,学校是可以帮助学生申请里昂信贷的助学贷款,您是不是需要我们出具什么手续呢?”
他字斟句酌的汉语还是让我有点费脑筋,但是我还是明白的,他们希望我尽快交学费,催促我可以申请贷款来偿还欠他们的债务。可是,有哪家银行会把钱借给一个19岁的中国女孩呢?
她在中国没有父亲,她在法国没有亲戚和体面的朋友,她住在里昂城里阴暗肮脏的旧城区。
“我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我说“只是我的钱还没有到,不过它们会到的,我会尽快交学费。”我说。
“问题9月15日,所有的手续必须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话当然,我们是不可能将一位优秀的学生请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过9月15日,您将无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试中得到卷纸。”他说。
这位先生姓费雷,意思是“铁铸的”铁先生一直说中文,尽量婉转,但已经足够明白:过了9月15日,再不交费,请我滚蛋。
“我会在那之前交学费的。”我再说道。
从国际中心出来,我穿过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去教学楼等着上下一节课。电话在肩上的书包里嗒嗒的振动,我一只手伸进去掏电话,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忽然一个男孩迎面过来,把打火机伸到我面前,镶着绿琉璃的可爱的小东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拨,青火焰跳动出来,男孩说:“要找火儿,是吗?”
我抬头看看他:“我不吸烟。”
“我知道,”他笑“只是我想找个机会问问你,这学期你给自己怎么排的课表?”
我有些惊讶,看着这位富裕的同学:我们同班了一个学期学习微观经济,他跟我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忽然间就对我有了兴趣?我转的下一个脑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觉,他会不会让他爸爸帮我交学费?
“你去哪儿?”我问他,捋了一下头发,我微笑。
“我去罗兰中心听报告。”他说。
“我也正要去。”我说。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来,对自己的魅力自信无虞。
我跟在他的后面,眼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阳光洒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学坐在那里看书,无忧无虑的男孩儿女孩儿三两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里濡湿一片。我从没有这样跟随一个异性,又怀着一个龌龊而且笨拙的念头。
喜宝是怎样做的?她怎么会灵巧的抓到机会的小辫子?
身边有一群人经过,过了数步,有人在后面喊:“喂!”
法国人说“hello”发成“诶啰”的音,重音长长,落在后面,总有些暧昧的情意在里面。
天作证,这个声音我暗自复习无数遍。
我转过身,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让同伴先行,自己走过来,在我一臂远的距离。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梦。
“你在这儿念书?”他问。
我点点头,没有看他的脸,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钮扣和手臂上浅金色的毛发。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你。”他说。
“哪里?”我问。
“歌剧院,苏菲那里。”他说。
“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说。
“哦”他停一停“难怪。不过,为什么?因为你在她排演的时候睡觉?”
他说这句话,语气轻快又促狭,像在问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你被罚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换牛轧糖吃?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爱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财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里的阳光太热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眼睛里。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我看着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说:“是因为,是因为我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竟一时无言。
我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我忽然后悔,我说:“我要走了,我的同学在外面等我呢。”
我离开花房,到了外面,那个男孩一直在等我,他问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头走了几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在我后面说,样子挺快活的,他总是那样,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他们打赌,看我能不能把约你出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说话的?”
“别那么敏感,我没有恶意。”他说“再说,你讨人喜欢。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去中国开会,我随他去了,看见梳辫子的姑娘,这让我想起你。”
我确实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恶意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在琢磨他的钱。可是现在,当我离开那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那种念头荡然皆无,现在他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年轻而且富有,这里这样的人很多,这里我是少数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他的水厂邀请我的教授带领一些学生去参观。我们清晨在里昂的火车站集合,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经过格勒诺布尔前往香贝里。
秋意渐浓,阿尔卑斯群山中的绿树林参差了黄色或红色的叶子,赭红色的大鸟贴着山岭低飞,火车穿过湿漉漉的栈桥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您上学期的论文写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体,向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谢谢您给我那么高的分数。”
“用功的孩子总是受教授的欢迎。”
他过奖我了,我上课的理念可与别人不一样,我把学费计算到了每一分钟上去,怎敢缺课或不用功呢?
有同学问教授,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毕业生?
“不是毕业生,”教授说“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网络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笔
‘海格水’最近声势夺人,你们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功课?见到丹尼海格,要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在他的水厂参观,要发掘些什么门道?”
“怎么做功课?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资料。这个人像是忽然复活的老贵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里度过的吗?”一个男孩开玩笑。
我看着双层车窗外的景色,看着高大辽远的山峦和一闪而过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里生活?这听上去似乎不无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声音。
然而我隐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几乎落空。
我们乘坐火车抵达香贝里时,一场小雨刚刚路过。海格公司的车子在火车站的门口等我们,带着我们穿过这个水汽氤氲的小城。向东行驶十分钟左右,我终于见到那些雾气的来源:贝尔热湖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出一种暗蓝色,辉映着对面的小猫牙山,水汽从湖面上安静的上升,在墨绿色的山腰上结成大块的云朵,没有钓客,没有船,没有灯火,没有过境的鸟,波涛的声音规律又凝重,重复着千万年来从不曾改变的节奏,他们构成了一幅庄重而肃穆的画面。
车子绕过贝尔热湖,延山路向上,在云层中越走越高,过了1800米的界碑后又平行行驶了两三公里,我们终于抵达了海格水的大本营。
经过四层卫生消毒的步骤,我们这些访客在一位工程师的带领下参观海格水的采集,过滤,渗透消毒,直到瓶装车间。听他们讲述这个整个欧洲最纯净最丰富的水源是怎样被采撷,加工,包装成为行销世界的矿物质水,纯净水,化妆和医疗工业用水的。过程中有人想要拍照,问向导可不可以,他摊开双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说,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都行。”
我说:“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吗?我是说,‘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师的脸上做了一个逗趣的表情“这就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了,那里方圆五十公里被宪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买到近四欧元,是同类产品的两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种宣传炒作?”——年轻学生们的提问总是有点过于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师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矿物质水,自己打开,喝一口,然后让我们看他手中那装在砂钟一样瓶子里的海格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欧洲最好的——水!水是什么?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强健的身体,更长的寿命,四欧元买到欧洲最好的水,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吗?”
我们在丰富的午餐后被带领参观公司的博物馆,见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画像,然后照片由黑白变成了彩色,他们与皇帝和共和国总统合影,真是显赫。但这里并没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两点左右,参观结束。回去的团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整齐:教授要去拜访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几个同学想要就近再行一个小时去日内瓦度一个周末;我自己落了单,在街上逛一逛,还是买了回里昂的车票。
傍晚时分,又开始下雨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个商店,酒吧和烟草咖啡店都纷纷亮起了霓虹灯,灯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晕,这个城市忽然在黄昏的细雨中变得童话般可爱。我在一个玩具店门口停下脚步,看里面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为她试一只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车子不知何时停下来。
在橱窗上,他的影子叠在我的身后。
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时候,我与他每一次狭路相逢,我怎会爱他爱得那样?
第四章(上)
我在回里昂的火车上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琐事。
我来自于一个中国北方的城市,那里的冬天,动辄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里昂冬季寒冷,但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难熬;我在商校里学习贸易,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专业;我不说英文;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家化工厂的法语技术翻译;他后来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踪在那里。
“他在马里工作了两年,中间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会寄钱回来。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亲总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们再也收不到他的钱了,不仅仅是钱,他音信全无。我母亲等了两年,后来嫁给了别人。
我来里昂三年了,也没有回去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如您所见,除了念书,我还工作。苏菲那里的工作是一个朋友介绍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欢‘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杂志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后在苏菲那里见到您。
后来,她的蓝丝绒公演了吗?”
“还没有。”他说“在里昂的第一场公演是在9月24号。”
“您会去吗?”
“是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关心。
上火车之前,我们在玩具店的橱窗前相遇,他问我是否愿意让他用车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车像一只高贵的雪豹一样卧在街的对面,我看一看那边说,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但是我愿意跟您多呆一会儿。
他让司机离开,自己买了火车票跟我一起回里昂。
我们两个坐在车厢的小包间里,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灯点亮。
灯光很明亮,他看着我的脸。
他并没有笑,但是他蓝色的眼睛让人心生温暖。
在从香贝里回里昂的火车上,他在小车厢灯光下的样子,在我的心中被一点点的定格。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很多感官上的回忆被轻轻的唤起:秋天里山野的颜色,气味,还有火车车轮与铁轨相轧,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
我并不关心苏菲的蓝丝绒究竟在何时公演,我关心的是别的事情。
“你们是情人吗?”我说。
“是的。”
“但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杂志上这么说的?”他问。
“杂志上说很多事情。”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会结婚吗?”
“不会。”
“你会跟你现在的某一位情人结婚吗?”
“不会。”
“你这么笃定?”我说。
“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女孩儿这样拷问我,而我再见到她,得是什么时候?”他说。
“”“你总有个名字的?”他问我。
我把名字的拼音写在纸上让他看:qihuihui
法文中字母“”不发音,他于是读到:齐微微。
我纠正:“慧慧。”
他说:“微微。”
我笑起来,他也笑了。
车厢里广播:里昂到了。
回程竟然这么快。
从火车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钟,我们像在火车上一样,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交谈,也只是我问他答,我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
我说:“你看,骑车上学的话,我走这条路。可以快上十分钟左右您呢?您在哪里念过书?我的同学们没有找到关于丹尼海格的任何资料。”
“我没有念过大学。”他说。
我有点惊讶,抬头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里瞧不起人呢,你这个商校的好学生。”
“那您可信教?”
我们恰好路过圣约瑟夫大教堂,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讲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观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说:“不,你呢?”
“我也不,”我说“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当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个东西的时候,似乎总能得到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祷了吗?”
“并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小时候,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后来,我想考上一个好中学;后来,是来法国念书。我没有向任何一个神祈祷过,但是我得到了。”
我们穿过半条马路,走到街心公园,他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的对我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来,他有一颗尖利的犬齿,月光下,我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好看的吸血鬼,这想法有点吓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没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对不对?”
“不不,请别误会。只是我觉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话,”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能扮演长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楼。”
他走过去看门口的牌子:“哦,这是——德拉贝的故居?他仍然有时造访吗?”
“会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敲着门说:我好饿啊。”我说。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点啼笑皆非:“好莱坞电影没什么好作用,专教小孩子吓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当小孩子很多年了。
“这里很简陋,我的室友也在。我们在这里道别吧。”我说。
“好的。”
“您是回香贝里,还是留在里昂?”我问。
“我会留在这里。”他说“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俯下身,吻我的双颊,道再见。他呼吸间有薄荷的味道,身后是一轮好月亮。
我转身进了那栋老楼,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见了丹尼海格;他从香贝里送我到这里来;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腾腾腾的上楼,我要在这个可爱的梦境醒来之前赶快睡回去。
谁知道小多在楼上正摆着大阵势: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各种中国香烟层层叠叠的对方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那边统计:“红塔山两箱,人民大会堂五条,七匹狼软包一箱,硬包六条”
我看着她:“你在干什么啊?”
“小裴让我给他帮个忙,把一些烟先存放在这里。”她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唉接着,帮我拿到那边去。”
她把一条烟飞到我手里,我讨厌烟叶子的味道,我把它随手就拍在旁边的灶台上,我怒气冲冲的问她:“你怎么把这么悬乎的事儿弄到这里来了?”
“这怎么悬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把这些东西只存放在这里一天,他后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没有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你犯不着这样紧张。”
我没有时间与精力跟她辩论了,这个人脑袋里面没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烟盒中找到下脚的位置,一步一步的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未关上房门,小多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你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她让我告诉你:你的学费她暂时凑不出来,她让我先帮帮你。”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第四章(中)我们就是案犯啊
小多扔了一叠钱在我旁边:“我就这些了,2000块,你拿去急用,记得还我啊。”
我把那叠钱拿起来,在手里小心的体会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质感,我走过去,把它放在小多围裙的口袋里,我说:“你,你还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问题不止这些呢。”
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怎么了?你是不是,学费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个朋友,她这时候没再数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电话抄出来:“我去找小裴想个办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别,我没事儿。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觉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与丹尼海格独处的喜悦转瞬不见,那个好梦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处一个贫穷的,窘迫的,不能按时交纳学费,又周身都是中国烟叶味道的噩梦中。我的汗水又下来。
这个噩梦在第二天早上达到高潮。
有人蛮横的敲门,我披上衣服去外面,看见小多在一地的烟盒中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
我小声问:“那是谁啊?”
还未等她回答,来人在外面说到:“警察。我们怀疑你们与一起香烟走私案有关,请开门协助调查。”
我们怎么会与此“有关”?我们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证堂而皇之的摆在脚底下,警察出这个任务可是省了事儿,连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谁来把这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噩梦中叫醒?
门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还是绕过小多,走过去,开一条小缝儿,外面是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其中的一个顺手一支,我们的门被大打开来。
“秦多方,齐慧慧?”
名字被怪声怪调的叫出来,我点点头。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烟,一扫刚才敲门时的急躁,忽然从容了,四平八稳的说:“你们二位被怀疑跟一宗香烟走私案有关,请跟我们去警局协助调查。你们可以委托别人进行辩护,也可以自己辩护。你们从现在起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视为与本案相关。”
已经出门的小多回头说:“跟她没关,她是我的室友。”
我呆呆的,早就没了动静。
我们两个被四个警察前后看管着下楼,螺旋形的黑色楼梯像是个没有底的深井,我们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东在楼下,倚在门边上看着我们。
后面的警察催促:“请走快一点。”
大门外面忽然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金色盒子,他与刚刚下楼的我们打了一个照面,身体立时闪到一边,给被警察簇拥的囚犯让路。
快要出门的时候,我听到那位年轻人提到我的名字,他问房东,这位齐慧慧小姐住在几楼?
我回过头来。
房东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轻人看上去蛮失望,他双手把盒子托起来让我看:“能不能把这个礼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头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车里。
为了防止窜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里别分开。我被关押在一间不到五平米的长方形的小房间里,没有窗子,门是铁栅栏的,就像动物园的笼子,挨着墙有一圈长条形的木板,宽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只够支撑半个臀部,那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姿势。
除了我以外,这个房间里还关着两个人:一个白人女孩,年纪不大,画着浓重的黑眼圈,满脸的铜环铁定,她坐在我对面,双腿交叠,不停的抖动着;另一个是看不出来年纪的的黑人妇女,戴着花头巾,身体臃肿,身上的气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们来的警车上彻底醒过来的,也不再发呆,此刻脑袋里面再清楚也不过。只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从没坐过任何一个国家的班房,我没有自己的律师,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于是在脑袋里开始回忆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导致我现在在这里?我是不应该来法国?还是不应该念一个好学校?我似乎应该省下学费住一个干净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听见哭声,呜呜的从隔壁传来,原来小多就在旁边。我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我听见她说:“这个该死的小裴”
我说:“你为什么骂他?”
小多在那边说:“一定是他害我。”
我们两个隔着墙壁嘀咕,女警官从对面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来,走到这边来,手压在自己腰间的警棍上,威严的看着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静还是要吃家伙?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我双手抓着栏杆说:“怎么会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么会害你呢?”
女警官挥着手里的电棍说:“退回去!闭嘴!”
后面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来,像乌鸦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着警官说:“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着我的鼻子说:“退回去!闭嘴!
第四章(下)哦,瞧瞧你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带走了,黑人妇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过来叫我的名字:“齐慧慧,出来。”
我从里面出来,跟着一个警察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只一张桌,一面镜子,两把椅子的房间,灯光是暗蓝色的,一个便衣手里拿着卷宗,向自己的对面一指:“请坐在那里。”
我走过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说:“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凉水给我,我一饮而尽。
便衣说:“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们合作后,陈述了她们知道的所有情况,我们不仅不予以起诉,还为她们安排了就业和上学的机会,有人之后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兰西国籍。”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说:“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证据确凿,她们被送进班房。”
“”“法国电影不好。拍监狱的都是喜剧。其实根本并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吗?”
“你让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
“说你们的香烟从哪里,经过谁弄来的,说你们是怎样倒卖出去的——说跟这些相关的所有的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里骂我是母狗。可是无论是我痛哭流涕还是歇斯底里的嚎叫,他都不会相信我与此事毫无关系,我没有必要让他看热闹。
我与便衣相持了半个小时,直到他接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不到一分钟,过程当中,他通过镜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变化。
没过多久,一位衣着考究,模样体面的先生进来说:“我是齐小姐的律师,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我来为齐小姐办理保释手续。”
便衣没有任何意见,我后来猜测,他的上司已经在刚才的电话里告诉了他因该怎么做。
我在一些律师仔细审核过的文件上签字,然后被带回警局,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已经是夜里了。律师先生说:“我的车子在附近,请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么办?”
“她有点复杂。因为她直接涉案。不过,我会想办法把她保释出来的。怎么样?齐小姐,您是要回家还是要去吃些东西?我可以载您去。”
“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我说。
“我为海格先生工作。”
其实我刚才猜出了一半,只是我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我眼巴巴的指望着能被营救,我又卑微的希望着,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别人,我不想在他的面前那样狼狈。好长时间我站在那里,看着丹尼海格派来的律师,我一动没动。
律师先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是的,齐小姐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他对我说:“是丹尼,他问您是否愿意同他讲话?”
我把电话接过来,手机拿在手里,鼻子和喉咙都疼痛起来,那么久说不出话来,哽咽着。过了好一会儿,丹尼海格在另一边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很轻的一声笑,像一对打牌的伙伴,一个出错了,另一个给她拾残局,又安慰又促狭“哦,瞧瞧你”
他那可亲的声音说:“我本该去接你,可是在日内瓦有点急事,不得不离开里昂。”
“嗯。”“微微,别为你的朋友担心,好好休息。”
“嗯。”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当我们缱绻在香贝里那个临着贝尔热湖的房间里的时候,我平白无故的回忆起这一天的事情,很多细节得以求证。
“你在警局里有朋友?从上面施加压力保我出来。是吗?”
“也没有施加什么压力,只是有朋友而已。”他说。
“法国也搞这一套?你凭什么还说中国腐败?”
“哦哦,”他指着我的鼻子“居然在这里等着我?听我说,我们原来并非如此。有法国的公务员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来便有了这样的风气。”
我笑起来,他压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亲我的嘴巴。
“等等,”我说“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你真的在日内瓦吗?”
“我在对面的街上。”
“”“只是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在那个时候见到我。”
我翻一个身,背朝着丹尼:“当然不愿意。一整天我都没有洗脸刷牙,头发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我那么狼狈,我谁都不想见,我最不能见到你。”
“对这个我倒是无所谓,”他在后面,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腰上“我只是觉得稀奇,为什么这个孩子每次见到我,每次跟我说话,都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的脸埋在被子笑:“那个时候又傻又小唉,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霉,被人带到警察局去的?”
“让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礼物的人,回来通风报信。幸亏有他。”
哦,对了,还有那个装在金色盒子里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