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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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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关隐达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忽听身后有人议论:“秘书是最容易学坏的。”

    他顿时两耳发热,不敢回头。不知这话是谁说的?最近陶凡刚出任西州地委书记,关隐达走出去就显眼多了。他跟陶凡当秘书已有快三年了,原先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

    六年前,大学毕业临分配了,系主任王教授告诉关隐达,省委组织部来选人,看中他了。关隐达问是去干什么?王教授说上面要笔杆子。王教授并没有替自己卖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诉他进了官场,该如何如何。王教授说,最要紧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诗人气质。上面看中你,就因为你发表过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写官样文章,不是要你去写诗。关隐达虽是懵懂,却也知道进官场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诗与官场那么不相容。古时的官员们可都会吟诗作赋,风雅得很啊。

    六年间,关隐达见识了不少。他眼看着地委秘书长张兆林三七开的小分头慢慢梳成了大背头,就成了地委副书记。副秘书长吴明贤的头发越来越稀疏,最后秃了顶,就熬成了地委秘书长。而原任地委书记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红光满面,退下来没多久,就腰弓背驼,鸡皮鹤发了。关隐达自己呢?先几年不怎么走运,有人背地里叫他书呆子。自从跟了陶凡当秘书,什么都顺畅了。

    秘书的确是最容易学坏的!关隐达那天听谁背后议论秘书,并不生气,只是没来由地脸红。似乎人家透过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坏来。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坏。他后来老琢磨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当了秘书,身边围着转的人就多起来。有下面部门和县市的头头,有企业老板,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这些人贴着你,哄着你,给你些小便宜,心里不一定就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有个意思,他只能闷在心里想想,万万不可说出来。他想当秘书的假如跟的领导是个混蛋,见的就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要保证不学坏就更难了。据说美国民间流行一句话:总统是靠不住的。关隐达套用这句话,暗自交待自己:领导是靠不住的。

    不过这话最多只是关隐达私下里的幽默。别人并不这么看。有种奇怪的病毒,叫做个人崇拜,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弥漫。官场的人们很容易感染上这种病毒,他们眼睛就开始发花,误认上司为神人。陶凡任地委书记后第三天,就在县处以上干部大会上作了个报告。题目听上去很大气,有毛泽东风格,叫形势与展望。他没叫秘书班子起草讲稿,自己随口讲来。整整讲了一个半小时,下面掌声不断。事后地委办又把陶凡的讲话录音整理了,发表在地委内参上。陶凡做报告的功夫了得,干部直说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书记。

    起初总有那么些人,见着关隐达,就说他人好,不像张兆林的秘书孟维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谁。关隐达记住有句俗话,不是是非人,不听是非话。他就总说小孟其实人也不错的。慢慢的就没有谁在他面前说孟维周的坏话了。关隐达从不同别人说人是人非的,那样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会惹麻烦。再说了,在他面前说孟维周如何如何的人,背过头去会不会又说他关隐达呢?当秘书的,千百双眼睛盯着,总会让人盯出些毛病来。孟维周才从大学毕业,就车前马后的跟着张兆林跑,难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惯,孟维周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了。不过在关隐达面前,孟维周还是很有分寸,言必称关兄。毕竟关隐达是地委书记的秘书,而孟维周只是副书记的秘书。

    西州的老百姓说,从去年冬上开始,就尽是些怪事儿。都腊月底了,天还冷不下来。年轻姑娘高兴,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着摇头,说如今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只顾着玩,眼看着灾年要来了,还蒙在鼓里。黎南县修公路,黎阳山先天挖开了,一夜间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说是修公路惊动了龙脉。上面派地质队的来看了,说是自然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有人不信,硬说要天下大乱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会好过的。

    老百姓关心的事,官场却不会在意。官场对气候的变化越来越麻木,热有空调,冷有暖气。甚至对季节的变化也很漠然,农民春种秋收,自己忙去,用不着官员们瞎操心。他们便放心乐意想大事,干大事。今年开春以来,西州官场最大的事,就是地委头头儿换了人。老百姓正关心着种种凶险的异兆,官场却在关心地委人事变动。各种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东逝,不舍昼夜。好多种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渐渐形成了。喜欢议论官场人事的,满脑子只有官场,可他们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点儿像人们谈论电视剧角色,谁演唐僧更合适,孙悟空可以尝试换换人。其实他们密切关注着官场人脉,巴望着新上来的官儿同自己沾着儿什么,同学也好,老乡也好,战友也好。哪怕新任领导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间同自己打过照面,他们也会莫名其妙地兴奋。最后谜底揭开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寻味。陶凡原是党群副书记,地委三把手,竟然越过一级台阶,出任地委书记。张兆林一觉醒来,成了地委副书记,更让人吃惊。地委秘书长虽说是领导班子成员,但直接出任地委副书记,在西州还没有先例。地委秘书长要任实际职务,通常还得从行署副专员干起,至少要干到个常务副专员,才重新当上地委专员。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书长,总是觉得冤枉了。

    西州人说起官场,又有了新的话题。陶凡和张兆林上头有什么人?官场上的人发达了,没谁相信你是能力强,或是业绩好。准说你上头有人。陶凡同省委书记原来是省一化工厂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时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么特殊照顾。他两年前调来西州,在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坐着,就不见动静了。从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说他本来就是派下来接班的,马上就要任专员或是书记了。两年时间不算长,但总有人盼着西州地委早些走马换将,自己也许会时来运转。这些人着急,两年时间就太漫长了。陶凡自己却是什么也不说。他只管自己份内的事。该他管的,别人水都泼不进;不该他管的,他决不插手。话不多,却是说一句,算一句。谁想找他套近乎,多说几句话,准会自讨没趣。有人就说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话誉毁各半:既是说他讲话算数,说一不二;又是说他架子太大,不好接近。后来陶凡当上地委书记,人们说法又变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气。

    关隐达并不觉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爱多话。也可以说陶凡是做人干脆。陶凡很少同下级寒喧,见面只谈工作。谈完工作,你还想多热乎几句,他就漠然地望着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笑着告辞。起初关隐达也不太适应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习惯了。陶凡有什么吩咐,就叫声小关,要么一天到晚不会叫他半句。关隐达就得时刻跟着他,怕他找不着人。有些时候又不知应不应跟着,只得试探着问问,很为难的。

    后来陶凡竟同关隐达多说些话了。缘由很偶然。有个星期天,陶凡在办公室看文件。关隐达没事,也得在办公室守着。闲着无聊,拿了些废报纸练毛笔字。关隐达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写几笔。有回吴明贤到单身楼去找人,随意敲开关隐达房门。见关隐达正在狂书怀素体,就说:“小关,练书法呀!”关隐达忙说:“什么书法,练练字,练练字。”吴明贤歪着头看了半天,说:“龙飞凤舞啊。”关隐达知道吴明贤认不得狂草,却只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吴明贤多说话,弄不好就出麻烦。果然后来吴明贤找他谈话,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经事,别老想着当书法家。但关隐达仍是手痒,有空就想练几笔。只是不敢再让领导看见他练字了。忽听着陶凡叫:“小关,走吧。”原来是中饭时间了。陶凡从不进关隐达办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门进来了。关隐达慌了,忙放下毛笔。陶凡却走了过来。细看了关隐达的字。关隐达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却见陶凡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最后就微笑了:“小关,你的字很不错啊!”西州官场人都知道,陶凡是书画两绝。但是他从来不肯给别人写字,也不肯题招牌。总有人不死心,求他给公司或是酒店题字。原先他是副书记,就总说,你找伍书记吧。伍子全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可他也照样题字。现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题写的招牌也该撤下来了。慢慢的,西州境内伍子全体就让舒同体取代了。因为陶凡仍不肯题字。

    自那以后,下基层的路上,陶凡高兴了就会同关隐达说说书法。陶凡没有了地委书记的味道,关隐达自然更是谦虚。有时车开到半路,陶凡会让车停下来,叫关隐达坐到后面来,两人好说话。就不像领导和秘书了,倒像两位书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随口就能说出各种书法流派的沿革、风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轶闻。关隐达不得不佩服。说到些书法名家的趣事,陶凡会爽朗大笑。听着陶凡的笑声,关隐达甚至有些感动。他想平时那么威严的陶书记,其实多么亲切!关隐达平时只顾练字,从未做过追根溯源的事。从此他就满世界找书法理论书看。关隐达恶补书法理论,不是想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确是有了兴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面前谈书法,再过十年都没资格。但也得尽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机刘平,就因为伺候过好几位地委书记了,人就说不出的傲气。首长司机好像都是这个脾气。起初刘平对关隐达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从谁那里开始的规矩,地委书记上下班,必须是司机同秘书一块儿接送。其实地委领导的家离办公室不远,从山上抄近路,走过那条鹅卵石小径,只需几分钟。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刘平就在关隐达楼下使劲儿按喇叭。关隐达下楼略微迟了些,刘平就沉着脸。关隐达也不计较,心想司机嘛,就这个修养。

    有天清早,关隐达吃完早饭,坐在房里等候刘平的喇叭声。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却不见喇叭声响起来。突然听见敲门声,有人喊道:“关科长,好了吗?”

    关隐达开了门,见是刘平,竟有些吃惊。“关科长好了?”刘平又问。他一向叫关隐达小关的。

    关隐达说:“好了,走吧。”

    上了车,刘平说:“关科长,陶书记对你好器重啊。”

    关隐达知道这可是不好谦虚的,总不能说陶书记不器重自己吧。就说:“陶书记很关心人,对你也不错啊。”

    刘平脑子简单些,直说:“我跟过这么多地委书记,就是怕陶书记。我跟着他两年多了,他没同我说过几句话。”

    关隐达笑道:“领导是不是关心人,不在于说多少话。”

    刘平忙说:“关科长说的是。”

    关隐达说:“刘平,别叫我科长,就叫隐达吧。”

    刘平却坚持要叫关科长,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对关隐达的器重。他们弄不明白。严厉得几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独对关隐达很是随和。有时候,陶凡正同关隐达有说有笑的,下面的头头儿汇报工作来了,陶凡的脸色立即就冷了。人们便断定,关隐达前程无量。

    围着关隐达转的人自然就多起来了。关隐达知道,他同陶凡亲近起来,就因了书法的缘故。就像掌握了某种官场秘笈,关隐达暗自有些得意。有回地委秘书长吴明贤请教关隐达:“老弟,陶书记对我们总没个好脸色,对你却那么好。我摸不着头脑啊。”

    这是个危险话题。关隐达忙玩笑道:“吴秘书长说笑话了。陶书记只是把我当小孩,笑笑也行,骂几句也行。对你们领导就不一样了,那是谈正经事,自然要一本正经了。”

    随便吴明贤怎么说,关隐达只是敷衍过去。他觉得吴明贤年纪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领导,还是这么不老成?吴明贤说的这些话,都是应该咽落肚子里去的,他却全部说了出来。偏偏还找陶凡的秘书来说。关隐达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吴明贤就死定了。吴明贤却是使劲儿套近乎,还送给他一本书,日本人写的,叫操纵上司术。关隐达只看了书名,就不太自在。心想这吴明贤说不定心术不正。回去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书中讲的无非是公司里的人际艺术,翻译者哗众取宠,弄了个吓人的书名。吴明贤只怕是冲着书名,以为弄到本官场宝典。这本书只是在关隐达的枕头下压了几天,就被他丢掉了。

    别说关隐达现在没有操纵欲,就是他有那心思,陶凡又岂是谁操纵得了?陶凡天生是操纵别人的。他的虎气是天生的。哪怕当初他只是副书记,他往地委会议室一坐,气度就不一样。自从他第一次开会坐了那张沙发,再也没人敢去坐。有一回例外,他的那张沙发让管政法的副书记郭达坐了。他端着茶杯站了几秒钟,郭达马上让了位。郭达开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难堪:“我坐了陶书记的宝座了。”陶凡只作没听见,埋头整理手头的文件夹。

    官场人说话含蓄,比方说谁有个性,多半是说他脾气坏。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兆林是个有个性的人。原先他只是个秘书长,很多部门和县市领导都畏惧他三分。下面干部有意见,说他架子比地委书记都要大。牢骚背地里发,当面还得服服贴贴。谁也弄不明白,张兆林又不会吃人,大家为什么怕他。地委其他领导对张兆林都很客气,并不仅仅把他当作大内总管。张兆林在书记们面前也没有太监相,俨然就是地委领导。秘书长做得如此威风,在西州历史上从没见过。有个机密后来让个别人知道了,原来张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这个机密让小道消息一传,似乎并不让张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份量反而更重了。张兆林看上去却是很平和的,他只要不真的生气,总是微笑着。有人背后就叫他笑面虎。俗话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但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张兆林在陶凡面前很是恭敬。陶凡对张兆林却没什么特别礼遇,照样黑着脸。张兆林头一次见着陶凡的批示,笑着说:“陶书记的字真漂亮。”陶凡没接腔,只道:“你去办吧。”

    陶凡刚来西州,在招待所里住了几个月。没房子住,正好碰着上面禁止建设楼堂馆所。张兆林很为难,请示陶凡。陶凡说:“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换被子,吃饭也是现成的。”

    张兆林琢磨不透陶凡的意思,又说:“再不建新房,干部们真要住办公室了。建吗?地委不能带这个头。”

    陶凡说:“就没有办法想?”

    张兆林说:“我向伍书记汇报过这事。伍书记意思,让我请示一下您。”

    陶凡说:“请示我干什么?我没房子住,就嚷着要建楼?”

    张兆林忙说:“伍书记意思,是听听各位书记意见,想个办法。机关多年没建宿舍了,住房紧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机关一动土,各部门都要跟着上。大家都建,影响就不好,说不定就会成为全省的典型。”

    陶凡说:“不建楼,建平房吧。”

    张兆林笑笑,说了句调侃话:“城里人说乡里人,没有饭吃,就吃面吧。”

    陶凡却没有笑,只道:“我不是同你开玩笑。招待所后面的山,空在那里干什么?山上的柑桔树又值得了几个钱?在上面建些平房,地委领导去住。”

    张兆林答道:“只怕是个办法。山上的柑桔品种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说。

    张兆林问:“仍栽柑桔?”

    陶凡说:“不要指望院子里的果树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树吧。”

    “桃树?”张兆林有些吃惊。

    陶凡说:“最好是观赏桃,不要望着它结桃子。”

    张兆林还在犯疑惑,陶凡又说话了:“地委领导没房子住,在山上搭个平房,总算不过分吧。”

    只两三个月工夫,二十来栋平房就建起来了。满山的柑桔树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树。山头疏朗多了,添了些画卷气象。那些平房因山势而错落,散布开来,虽格局相同,却并不显得单调。

    陶凡出任地委书记这年,西州没出什么大事。这年头,总像要出事的样子,却终究还算太平。为着那些异兆,西州的百姓白操心了。

    二

    地委大院里级别高的老干部太多了。西州当年是个土匪窝,剿匪战役打得相当惨烈。后来,那些剿匪功臣大多留下来了。又因为西州太穷了,难得出业绩,干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干部又很少愿意进来。很多南下干部享受着地厅级、副省级待遇,却只能终老西州了。不论谁当地委书记,他们首先得稳住老干部。这似乎成了西州传统。西州地区的老干部工作年年被评为省里先进,外地老干部局看着羡慕,却不知这中间有多少无可奈何。老干部们自己无职无权,可他们的老领导、老战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他们没别的能耐,至少可以让你难受。这些老人年纪多在七十岁左右,正是发脾气的时候。

    每天清晨,关隐达起来跑步,都会碰上位留着长辫子的老人舞剑。什么年头了,还有留长辫子的?关隐达难免有些好奇,偷偷儿注意过老人。老人的辫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么规整,像是胡乱搓成的草绳。他舞起剑来却是气定神闲,宛若仙人。晨练的老人很多,他们见面会点头致意。或是边运动边聊天。只有这位长辫老人,总是半闭着眼,不搭理任何人。也没人去打扰他。长辫老人四周方圆三十来米,无人近前。

    关隐达后来才知道,长辫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书记陈永栋。这是位传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时,他是个连长。民间流传很多陈永栋的故事,什么生擒匪首活阎王啦,什么智取匪巢金鸡界啦。很多别人的事迹,或是电影里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会儿,陈永栋的名字在西州吓死人。小孩哭着,只要喊声陈永栋来了,马上就钻进妈妈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了。西州情况太复杂了,只有陈永栋才镇得住。他就被留下来。虽然只是个连长,却当上了地委书记。当时他老婆孩子仍在山东老家的农村里。他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敲着钵子吃食堂,过了好多年。后来省委领导反复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迁来西州。却坚决不让家人在城里落户,硬是叫他们在西州郊区当了农民。家里人都生气,不太理他。前几年老婆死了,儿孙们就再也没来看望过他。家人几十年都闷着股气,既进不了城,又不想正经当农民,所以总是受穷,就越发怨他,没把他当亲人。他却是越老越古怪,家人都把他当神经病。人们想不起陈永栋什么时候开始留辫子的。隐约记得有年,很长时间不见他了,几乎把他忘记了。他突然在机关里露了面,就留着长辫子了。

    老人住的是六十年代的地委领导房子,三室一厅,七十多平米。这栋楼现在住的都是科级干部。地委领导早搬进了四室两厅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楼,窗帘长年垂着,门也总是闭着。就是夜里,也不见里面有灯光。没听谁说进过那屋子。

    老人总是独自在院子里走过,或扛着剑,或提着菜篮子。从没见他买过鸡鸭鱼肉,菜篮子里永远只见蔬菜。每月十二号上午,他会准时赶到机关财务室领工资。财务室的人再怎么忙,见老人去了,便会放下手头的事,赶紧把老人的工资发了。老人接过钱,细细数过一遍,然后抽出几张最新的票子揣在手里,再把其余的钱拿手绢小心包好,塞进贴身口袋里。不管财务室有多热闹,老人都是旁若无人地数钱包钱,然后半闭着眼睛出门去。老人一出门,财务室里的人就吐舌头,封着嘴巴笑。

    老人手里揣着几块钱,径直去地委办,找支部书记交了党费。支部书记总会说:“陈老,您每个月都是第一个交党费!您的党性真强!”只有这时候,陈永栋的脸上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却不说什么,又半闭上眼睛,转身走了。

    地委领导见着陈永栋进办公楼了,都会装着不知道,守在办公室里绝不出门。他们甚至不会高声说话,只埋头看文件。他们会不经意瞟瞟窗外,望着陈永栋拖着长辫子走出办公楼,消失在下坡的阶梯上。他们谁也不愿正面碰着陈永栋。

    陶凡早就知道陈永栋这个人了。说来也怪,都几年了,陶凡从来没有碰见过他。陶凡的脑子里,陈永栋只像一个传说,神秘得不可思议。老干部局的局长刘家厚汇报工作时,陶凡专门问起了陈永栋。刘家厚说:“陈永栋同志轻易不说话,说起话来天摇地动。”陶凡不明白,问:“何以天摇地动?”刘家厚说:“陈老在老干部中间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几位地委书记,就因为惹得陈永栋恼火了。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却只得说些场面上的话:“老干部是党的财富,我们要重视和关心他们。他们有意见,肯定是我们自己工作有问题。关键是要多联系,多沟通,争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谅解。”

    陶凡倒没有把陈永栋想像得多么可怕。自己同他没有宿怨,他平白无故不会发难的。就怕有人找岔儿,去调唆他。老干部们肚子里通常都埋着股无名火,谁去一拨弄,就会燃起来。陶凡当上地委书记后,免不了也要过老干部关。他要了份老干部名单,逐个儿琢磨。看看他们的资历,真叫人肃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这些老人都是枪口下捡回的性命,要让他们好好活着。他们想发脾气,就让他们发发脾气吧。

    陶凡不想按照惯例,只是在老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讲话,表示自己如何关心老同志。他排了个时间表,想挨个儿同老同志沟通。他想第一个就拜访陈永栋老人。都说陈永栋是个倔老头,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会碰钉子。

    没有办法,也得硬着头皮去碰碰。

    可是陶凡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就碰着陈老了。地委办公楼建在山坡上,楼外有个小坪,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坪里。正对着办公楼大门的是宽大的石级路。那天下午,陶凡带着关隐达,往办公楼去。刚爬上几级阶梯,就见陈永栋出了办公楼,低头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陈老书记,您好!”陈永栋本来就站在上方,气势更有些居高临下了。他半睁了眼睛,瞟着陶凡:“你是谁?”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陈永栋半天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了下,就滑过去了,淡淡地说:“哦,新书记?”

    陶凡说:“我刚接这个摊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说假话,我能支持什么?怕我们老骨头坏事吧!”陈永栋说。

    陶凡笑笑,避过锋芒,说:“陈老书记,我哪天专门到您那里坐坐,行吗?”

    陈永栋说:“我是不欢迎别人进屋坐的。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

    “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头走了。

    陶凡不明白陈永栋这话是什么意思。关隐达怕陶凡尴尬,就说:“陈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严肃道:“小关你别乱说。”

    陶凡进了办公室,回头叫道:“小关你进来坐坐吧。”

    陶凡从来没有叫关隐达进办公室坐过的,不知今天有什么大事?关隐达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刚才他碰上陈老的石阶梯。那石阶梯让休息平台分作两段,各段九级,共十八级。陶凡无意间数过的。刚才陈老刚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级,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动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陈老只怕就擦过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显得谦恭,又堵住了陈老。可是陈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真让人不好受。

    “小关,你猜猜,陈老为什么留着辫子?”陶凡突然问道。

    这时吴明贤敲门进来了。陶凡说:“老吴你等等吧。”吴明贤笑笑,退出去了。

    关隐达就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了,认真想了想,说:“我只能瞎猜。我想,陈老要么就是对新的形势不适应,留辫子是他的抗议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轻人,要反抗主流社会,就故意穿奇装异服。要么就是陈老学年轻人,想换个活法,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要么这个不好说要么就是有人说的,他有神经病。”

    “你以为哪种情况可能性最大?”陶凡又问。

    关隐达说:“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种情况。老同志大多有牢骚。他过去是地委书记,而且是西州地区第一任地委书记。同样资历的,谁不是成了省部以上干部?他离休多年才补了个副省级待遇,又只是个虚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惯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就越来越古怪了。说不定,他脑子多少也有些问题,不然留那么长辫子干什么?”

    陶凡听罢,没任何态度,只道:“你去吧。叫吴明贤来。”

    关隐达去了吴明贤那里,说:“吴秘书长,陶书记请你。”

    吴明贤笑眯眯地,道:“小关!”吴明贤把小关二字叫得意味深长,甚至同男女之间暗送秋波差不多。关隐达笑笑,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越来越看不起吴明贤。这人当初老是找他的岔,现在见陶凡很满意他,就对他格外热乎。关隐达心想,你吴明贤堂堂地委委员,犯不着在我面前陪小心啊!

    每天下班,关隐达送陶凡到家,都得问问晚上有没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关隐达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说晚上没事。

    送回陶凡,刘平说:“关科长,我送送你。”

    关隐达忙说:“不要送,我走走,几步路。”

    关隐达就在中途下车了。他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一个秘书,就得小车接送。上班随小车一起走,是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让小车送到楼下了。可是刘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说送送他。

    陶凡晚上不是没事,只是不想让关隐达跟着。他想独自会会陈老。不带秘书去,一则不在老书记面前摆架子,二则遇上难堪也没人在场。吃过晚饭,他交待夫人林静一,说散散步,就出门了。

    陶凡沿着蜿蜒小径,缓缓下山。两年多过去,山上的桃树都长好了。正是暮春,满山落红。暮色苍茫中,落花多了分凄艳。说不清什么原因,陶凡就喜欢桃树。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过往好几次。树影婆娑,屋舍隐约。他禁不住会深深地呼吸,感觉着有股清气浑身流动。

    下了山,陶凡径直去了陈老住的那栋楼。想了想,估计东头一楼那套就是陈老的家。却不见屋里有灯。陶凡试着敲了门,没人答应。又敲了几次,门终于开了。

    果然是陈老,问:“你找谁?”

    “陈老书记,我是陶凡呀,来看看您老。”陶凡说。

    陈老不说话,转身往里面走。陶凡见他没有把门带上,就跟了进去。灯光很昏暗,窗帘遮着,难怪外面就看不见光亮了。屋里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就只一张桌子,两张长条木椅。桌子是老式办公桌,上面隐约可见“西州地委办置”的字样,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过去会议室常用的那种,上面却刷有“西州专员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没有任何家用电器,唯一值钱的就是桌上摆放着的小收音机。

    “陈老,你身体还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让自己挑二郎腿。

    “一个人来的?”陈老答非所问。

    陶凡说:“我一个人来看看您老,想听听您的意见。有别人在,反而不方便。”

    “又不讲反动话,有什么不方便的?”陈老说。

    “那也是啊。我这是非工作时间,自己出来走走”

    没等陶凡说完,陈老接过话头:“到你们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难怪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才谈工作。八小时之外,是你自己的时间。”

    陶凡说:“陈老啊,我跟您说啊,现在风气不如以前了,到你家里来的,都是有事相求的,总要送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进不了门。所以啊,我就立了个死规矩,绝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陈老眼睛睁开一下,马上又半闭着了,问:“真是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为此是得罪过不少人的。有人说进我的门,比进皇宫还难。由他们说去吧。”

    陈老说:“这么说,我俩的毛病一样了。我还以为不一样哩。我那会儿,上门送礼倒没什么。可是到了家里,他们就会套近乎,老领导呀,老战友呀。我听着这些话就烦。我就死也不让他们进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没几个外人进过我的家门。有人说我家是阎王殿,我也由他们去说。”

    陶凡无意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来。他想原来陈老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不近人情。“陈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说。

    “我没困难。是群众有困难,很多群众还很困难,你是书记,要多替群众办实事啊。”陈老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着。

    陶凡说:“陈老告诫得是啊。现在有些同志,群众观念淡泊了,这有违党的宗旨。”

    陈老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都是共产党人,我们是为了人民服务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这个方针政策决定之后,干部是决定因素。我们要听取群众意见,哪怕是反对过我们的意见。李鼎铭先生,一个民主人士,他的意见提得好,我们就接受了,这个精兵简政”

    陶凡不打断老人的话,不停地点头。陈老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却像有些人唱歌,从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见陈老停顿了一下,陶凡就说:“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办的。陈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吗?”

    “没什么可看的。”陈老说着就站了起来,领着陶凡往里走,又说“我只用客厅,一间房,还有厨房和厕所。那两间用不着,锁了好多年了。”

    进房一看,里面就只有一张床,连凳子都没有一张。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刷了字。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营房里的军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发麻:“陈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陈老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说,就出来了。陶凡跟了出来,说:“陈老,您身体没什么事吗?我让老干局定期组织老同志检查身体,您老参加了吗?”

    陈老说:“我身体没问题。”

    “您安排个时间,我陪您去医院看看。”

    陈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话:“我身体没问题。”

    陈老虽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近人情,却总是冷冷的。两人说了很多话,其实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陶凡总是顺着陈老说,或是听他多说些。想同陈老完全沟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陈老想像成很有见识的老领导,语重心长地提出些好意见,或是把他想像成隐世高人,一语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电影俗套和通俗小说了。陈老真诚、善良、质朴,可他说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这就是所谓代沟吧。代沟不是隔阂,而是进步。当然进步是有代价的。很多陈老看不惯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代价。陶凡只能对陈老表示深深的敬意,仅此而己。

    从陈老家出来,陶凡在桃岭上徘徊。人们约定俗成,早把这片山叫作桃岭了。陶凡被某种沉重的情绪纠缠着,胸口堵得慌。历史真会作弄人,同陈老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谁又能保证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几十年之后会不会又是个玩笑呢?他丝毫不怀疑陈老某种情怀的真实,但老人只能属于另一个时代了。夜风起了,桃花缤纷而下。又一个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觉手中的事千头万绪,时光又如此匆匆。着急是没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后个把月,陶凡白天再怎么辛苦,晚上也得抽时间去走访老干部。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去了,总是带着关隐达。说是专门把关隐达带来,今后老领导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让关隐达带个话。其他老同志就不像陈老了,他们哪怕再怎么拿架子,心里多少还是感激的。陶凡还没走上几户,消息早传出去了。后来陶凡再上别家去,他们就早做了准备,递上报告来。或是替子女调工作,或是要求换个大些的房子,或是状告某个在位的干部。陶凡差不多都是当场表态,所有要求都答应解决。只有告状的,他就谨慎些。他话说得严厉,批示却决不武断,只是要求有关部门认真调查落实。

    老人家高兴起来,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们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西州有希望了。有几位老干部甚至联名写了感谢信,贴在了地委办公楼前。望着那张大红纸,陶凡心里说不出的难堪。他不想如此张扬,会出麻烦的。

    果然过不了几天,就有人说,陶凡笼络人心的手腕真厉害,只怕非良善之辈。原来老干部中间也是有派系的。多年政治斗争,整来整去,弄得他们之间的积怨太深了。他们的拥护或反对,看上去很有原则,其实没有什么原则。只是那句经典教导在作怪: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不过这些话一时还传不到陶凡耳朵里去。

    三

    陶凡提议,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级宾馆。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修就修吧。政府修宾馆,总得讲出个重大意义。陶凡在地委领导会上说,西州要加快发展,必须吸引各方投资,巧借外力。外商来考察,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着,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势在必行。

    消息一传出,说什么话的都有。意见最大的是老干部。他们认为招待所都嫌豪华了,还要弄成宾馆?招待所不就是开会用用吗?非得睡在高级宾馆里才能想出方针政策?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是在窑洞里写的哩!

    正是此时,有的老干部吵着要修老干部活动中心。刘家厚拿了报告来找陶凡:“全省就只有我们地区没有老干部活动中心了。我们尽管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但省里年年都督促我们建老干部活动中心。”

    地委研究过多次,都说老干部活动中心暂时不修。财政太紧张了。怎么突然又提出来了呢?肯定是老干部们冲着修宾馆来的。陶凡想这刘家厚也真不识时务,怎么就看不出老干部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批评刘家厚,只说:“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

    本来没刘家厚的事了,他却还想找些话说:“陶书记,陈永栋同志这回参加了我们组织的体检。这可是头一次啊。”

    “老人家身体怎么样?”陶凡问。

    刘家厚说:“具体情况我还不了解。”

    陶凡听着就来火了,黑了脸说:“家厚同志,你真不像话!你是老干局长,管什么的?一管他们精神愉快,二管他们身体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话套话!”

    刘家厚没想到陶凡会为这事发火,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后悔自己多嘴,刚才走了就没事了。陶凡放缓了语气,说:“陈老你们并不了解,都把他当神经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们要多同他联系,多请示汇报。你马上去把陈老体检的情况弄清楚,告诉我。”

    刘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这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真是个麻烦。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无非就是建栋房子。但是西州太穷了,捉襟见肘啊。再说陶凡对建老干部活动中心是有看法的,觉得这种思路有些怪。他在北京街头看到那些中国妇女什么中心,中国青少年什么中心,中国工人什么中心,心里就犯疑:在北京修栋房子,挂上“中国”的牌子,全中国的妇女、青少年和工人阶级就享福了?荒唐!

    不一会儿,刘家厚回来了,说:“陈老身体没大问题,只是有点低血糖。”

    陶凡正批阅文件,头也没抬,只道:“知道了。”

    陶凡没必要说再多的话。他知道刘家厚肯定会去外面宣扬,陶凡如何关心陈老身体。此话一传,意义就不单是陶凡关心陈老一个人,而是关心全体老干部了。刘家厚自然乐意做这种渲染,说明陶凡对老干工作多么重视。刘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愿意相信陶凡对自己是赏识的。

    陶凡正忙着手头的事,见刘家厚还没走,就说:“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还是暂缓。你要做做老同志工作。可考虑改善老同志娱乐、休闲和锻炼的条件。一个门球场少了,再修一个。还可以腾两间办公室作棋牌室,让老同志玩玩扑克,下下象棋。你们还可以多组织些活动,比方搞书画比赛。我想老同志会理解我们工作难处的。”

    “我们按照陶书记指示办。老同志一向是支持地委工作的。”刘家厚只能这么说,好让陶凡有面子,也让自己有面子。可他心里实在没底。他这老干局,实际上成了老干部信访局。老干部找上老干局,多半只为一件事,就是提意见。

    不久,省里竟转回一封老干部的上访信。那信的意思是说,老干部们觉悟高,体谅财政难处,主动放弃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要求,为的是节约资金帮助改造中小学危房;但西州地委领导讲排场、比阔气,要修豪华宾馆。可见西州地委班子是个铺张浪费的班子,贪大求洋的班子,办事不切实际的班子。因此强烈要求省委严肃处理地委的错误做法。

    省委管老干部的周副书记批示道:转西州地委。

    陶凡见周副书记的批示很原则,事实上没任何意见,心里就踏实了。再琢磨这封上访信,无非是个别老同志想不通。就由他去吧。陶凡便只在信访件上签了个“阅”字。

    关隐达将这信送还秘书科存档,吴明贤却跑来问道:“陶书记,省里转回的那封老干部的上访信,要不要转老干局一阅?”

    “我签了那么大个阅字,你没看见?”陶凡说。

    吴明贤还没明白陶凡的意思,又问:“我的意思,这封信怎么处理?”

    陶凡笑了起来,望着吴明贤:“老吴啊,我阅了不算数?”吴明贤脸顿时红了,忙说:“不是这意思。”

    陶凡又笑道:“不是这意思,你说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你没领会我的意思。改造招待所,个别老同志有看法,这很正常。我们要求所有人包括所有老同志都理解和支持地委的工作,这是不现实的。我们不是不重视老同志的意见,但少数服从多数,这也是党的原则啊。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没事也弄得沸沸扬扬。”

    吴明贤说:“我是见这封信里有些措辞太激烈了,有必要在老同志中间澄清一下”

    陶凡摇头道:“老吴啊,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有些意见真的就可以统一的吗?你以为有些看法和谣言真的就可以澄清的吗?你以为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万众一心的吗?我知道你也许是一片好心,见这封信说到地委时有些过激言论,就想做些化解工作。我说不必要,老吴。地委连这点儿雅量都没有,怎么做工作?”

    吴明贤像是恍然大悟,点头不止:“对对对,陶书记你看,我一时糊涂了。”

    陶凡心想,你哪是一时糊涂?从没见你精明过。吴明贤当秘书长,是陶凡提议的。外人以为陶凡如何赏识吴明贤,其实不然。他内心对吴明贤的评价是六个字:有文才,少干才。好在配了几位能干的副秘书长,也就误不了事。参谋班子的力量格局,陶凡有意这么维持的。张兆林任秘书长时,太强硬了。总让参谋班子强硬下去,不太合适。必须结束张兆林时代。陶凡对吴明贤总是正式场合抬举,私下场合批评。吴明贤便看上去很是体面,实际上硬不起来。副秘书长们心里不服吴明贤,但碍着陶凡面子,又不得不在场面上敷衍。吴明贤也并不因为私下里挨了几句骂,就对陶凡离心离德。毕竟是陶凡提拔了他。吴明贤教子教孙都会说,陶凡是他的大恩人。

    陶凡推出吴明贤当秘书长,还有更深远的考虑。头上有个一官半职的,都会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陶凡上任后,只从县委书记里面提了个副专员,整个县市和部门班子没动一个人。人们见前任地委书记的人马原封不动,就都说陶书记正派。其实陶凡用不着急于动人。他坐上地委书记位置,只需找下面头头脑脑谈次话,前任的人马不就是他陶凡的人马了?况且他原本就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同下面干部处得本来就算不错。他现在当了一把手,下面干部也没有换了主子的感觉。当初考虑秘书长人选,本来可以从县委书记中物色的。但怕一时摆不平,干脆就暂时提拔了吴明贤。毕竟吴明贤的资格也算老,提了也过得去。县委书记里面有两位资格老的,却不是陶凡最中意的。陶凡暗自看重的,资历还稍微欠了些。陶凡心里有数,一两年间,地区人大和政协有几位头头相继到了退休年龄,就让他们去人大和政协任职。那两位县委书记安排了,陶凡自己中意的人就可以提到实际岗位上来。目前让吴明贤充任秘书长,是个权宜之计。

    县市和部门的头头们都在算着账,这次轮到谁上去了,下次又轮到谁了。到底怎么个轮法,大家心里都有数。反正不会光按资历或政绩用人,个中学问玄妙得很,不可言传。陶凡暗暗盘算着,成竹在胸。

    有天,陈老突然跑到陶凡办公室来了。陶凡正在听吴明贤汇报几件事儿,忙叫吴明贤过会儿再来,吴明贤便亲自替陈老倒了茶,退出去了。陈老依然是长发,却没梳成辫子,随意披着,像个老嬉皮士。

    陶凡问:“陈老有什么吩咐吗?”

    陈老没什么表情,说:“下面班子,老放着不动也不行。”

    陶凡心想陈老开始干预地委工作了,这就不对了。但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地委会统筹安排的,请陈老放心。陈老有什么具体意见吗?”

    陈老望了眼陶凡,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以为我想提议用哪个干部吗?我没那私心!”

    “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想听听陈老意见。”陶凡笑道。

    陈老半低着头说:“你上来后,干部队伍稳定,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这说明你正派,很好。但是不能做老好人。干部队伍稳定固然好,但稳定时间过长了,就不行了。毛主席说得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八大军区司令员都要换换防哩。”

    陶凡说:“陈老,您这个意见,地委会考虑的。我们正在运筹,有个过程。您老放心,我会尽力带好西州这个班子。”

    陈老说:“不行的,就要坚决下掉。”

    “行,我们会的。”陶凡问道“陈老,您血糖有些低,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

    陈老慢慢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陶凡玩笑道:“我是地委书记,什么都得管啊。”

    “我身体没事的。”陈老起身走了,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

    四

    星期日,关隐达想好好儿睡睡觉。他问过陶书记了,今天没什么事儿。陶书记星期日很少空闲的,不是在农村或工厂,也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昨天陶书记那意思,这个星期天连文件也不看了。

    关隐达总是睡眠不足,可成天还得生龙活虎的样子。他奇怪自己的精力竟然不如陶书记。陶书记五十多岁了,总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关隐达只跟在后面打转转都觉得累。关隐达本是每天晨跑的,今天没有早起,一直迷迷糊糊睡着。早饭也懒得吃了。

    忽听有人敲门。问声是谁,不见人回答。他不开门,门又响了。他睡眼迷糊,开门看看,大吃一惊,原来是陶陶,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关隐达只穿了裤衩,很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陶陶递了个塑料袋进来,说:“我爸爸找你哩。”

    关隐达不知陶陶递了个什么东西,接了过来,说:“我洗个脸,就来。你先去吧。”

    关隐达抬手一看,见陶陶递给他的塑料袋里装着几个包子。他匆匆洗漱了,跑下楼去。却见陶陶站在楼下等他。关隐达说:“陶书记说今天没事的,我才睡了懒觉。”

    陶陶说:“又没谁怪你。你吃呀。我猜你肯定没吃早饭,顺便带些来。”

    关隐达问:“你爸爸说有什么事吗?”

    陶陶笑道:“我跑腿来叫你就不错了,还要管你们有什么事?爸爸本来要打电话给值班室,让他们来叫你。我反正想下来走走,就来了。”

    关隐达不习惯在路上吃东西,可也没法子,只好抓着包子嚼起来。想快些吃完,就有些狼吞虎咽了。陶陶就笑,说:“你慢些,别噎着了。”

    关隐达笑笑,说:“我斯文不起来啊。”

    碰着些熟人,都同关隐达打招呼,眼睛却瞟着陶陶。他们不太认识陶陶,看他们的眼神,肯定以为关隐达带了个女朋友。陶陶还在上大学,不怎么在家。也有认得陶陶的,目光就有些异样。他们的目光就在关隐达和陶陶的脸上飞来飞去。关隐达觉得不是滋味,只想快些到陶书记家里。

    “陶陶,我昨天到你家,还没见你回来哩。”关隐达问。

    陶陶说:“才放假。火车是昨天半夜才到。”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很怀念大学生活。一个暑假,差不多两个月。多过瘾!”

    “人说不准的。我们现在就只盼着早些出来工作。”陶陶说。

    关隐达问:“你不打算再深造了?比方出国留学?”

    陶陶说:“我现在还没这个想法。”

    迎面碰见吴明贤过来了,笑眯眯的。陶陶认识他,叫道:“吴叔叔好。”

    “我老远就认出是陶陶了。才回来吧?”吴明贤说着,就望望关隐达,眼睛亮晶晶的,只是亮得有些怪。

    关隐达说:“吴秘书长,陶书记找我。”

    吴明贤点头说:“我知道了。你跟陶书记说,我在办公室等他。”

    吴明贤走远了,陶陶说:“小关,我爸爸很喜欢你。你哪些地方好?我爸爸可是很少在家里说起干部的。”

    关隐达笑笑:“你也叫我小关,你多大了?”

    陶陶也笑了,说:“我总不能叫你关科长吧?”

    关隐达脸红了,说:“科长好大的官?拜托你了。”

    陶陶调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关关。”

    关隐达笑道:“还关关睢鸠哩!不好听。”

    陶陶在关隐达肩上使劲拍了一板,说:“谁同你关关睢鸠!”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关隐达玩笑道。

    “不能叫关关,叫隐隐也不好听,就叫达达”陶陶突然噤了口,脸羞得通红。

    关隐达也红了脸,望着别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两人沉默着,上了桃岭,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檐下的大方桌上挥毫泼墨。听得关隐达来了,陶凡并不抬头。关隐达凑上去看看,见陶凡正在题写桃园宾馆招牌。他觉得奇怪,陶凡是从来不题字的。已写了好几张,陶凡低头斟酌着。

    “小关,你说哪张好些?”陶凡问。

    关隐达歪头看了会儿,说:“我更喜欢这张。”

    陶凡点头说:“那就选这张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儿笑了。她眼睛想瞟着关隐达,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脚下。

    林姨出来了,笑道:“小关来了?老陶也怪,我的话他都不信,就信小关的话。”

    关隐达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陶书记信任我啊。”

    陶陶终于抬头望了关隐达,说:“关隐达,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成官腔了?”

    陶凡听着就笑了。林姨却骂陶陶:“你对关哥真没礼貌。”

    陶陶吐吐舌头,似乎觉得关哥两字好玩,怪腔怪调地说:“关哥。”

    说笑间,陶凡稀里哗啦吃完了早餐。他嘱咐关隐达拿好那张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来了。关隐达伸手去接包,陶陶低头递了过来。关隐达只觉得脸上发烧,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关隐达回头向林姨道再见,却见陶陶躲在她妈妈的身后,红了脸望着他。关隐达胸口便跳得厉害。每个寒暑假,关隐达都会见着陶陶,两人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这次竟弄得心慌意乱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关隐达宿舍里玩,问他,听说你是个诗人?关隐达笑笑,什么诗人?这年头说人家是诗人,等于骂人啊。陶陶说,不会吧!我可喜欢诗了。陶陶便把关隐达发有作品的杂志通通借走了。后来陶陶开学走了,却没有来还杂志。关隐达说不清为什么,只盼着陶陶早些放暑假。

    这个季节的桃叶最茂盛,晨风吹拂着,巴嗒巴嗒的响,脆生生的好听。陶凡背着手,缓缓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机关大院,从不劳动司机刘平。人们慢慢地发现,陶凡对一般工作人员倒很宽厚,对领导干部就严厉了。

    陶凡突然问道:“小关,陶陶同你很谈得来?”

    关隐达不知陶凡此话何意,有些紧张,顿了会儿,答非所问:“陶陶很活泼。”

    “其实是顽皮。”陶凡笑道“她大学都快毕业了,还像个孩子。她也没想过将来干什么。我意思是让她继续学业,最好能出国留学。她却没个真话告诉我。如今孩子啊,不知听谁的话。”

    陶凡说起女儿,语气似乎无可奈何,神情却是慈祥的。关隐达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这位父亲脸上,那脸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们年轻人容易沟通些。你找陶陶说说,问问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陶凡说。

    关隐达应道:“行啊,我找她说说。”

    吴明贤见陶凡去了,忙说:“陶书记早。我去叫张书记。”

    陶凡说:“是请张书记,不是叫张书记。”

    吴明贤笑笑,忙改口说:“是请,对对,是请。”

    其实陶凡自己平时也是要么说请,要么说叫。可听吴明贤说去叫哪位地委领导,心里就别扭。

    陶凡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张兆林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孟维周。关隐达同孟维周便争着替领导们倒茶。两人倒了茶,刚要走开,陶凡说:“你们俩不要走,又不是研究军机大事。”

    吴明贤就问:“那我就开始汇报了?”

    原来是研究几栋干部宿舍改造。机关多年没修干部宿舍了,住房相当紧张。财政口袋里没钱,上面对领导机关建房卡得又紧。地委办研究了个变通方案,改造几栋宿舍,加大面积。吴明贤汇报完了方案,说:“我们征求了这几栋宿舍住户的意见,大多数都很欢迎,但也有少数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陈永栋同志就反对改造宿舍,他说自己现在房子都嫌大了,还加什么?他还给我上了一课,说他们刚进地委机关,地委书记都住单身宿舍。”

    陶凡说:“关键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说不建楼堂馆所,这个政策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但是也要从实际出发,不是说干部房子也不要住了。办公楼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改造或是新建,但干部住房要重视。怕自己丢官帽子,就连干部生活都不考虑了,这种事情我陶凡是不会做的。你们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作检讨吧。”

    张兆林说:“陶书记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不从根本上解决干部生活问题,单讲调动干部积极性,不行啊。老干部的工作,只要过细,会通的。他们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领导,通情达理。”

    吴明贤笑道:“只有陈永栋同志的工作难做些。我有个想法,干脆告诉他,就说他住的那栋房子已是危房,必须改造加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陶凡沉了脸说:“怎么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总不至于同意你去欺骗老领导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关隐达把陶凡题写的桃园宾馆拿了出来。大家自然都说好字好字。张兆林说:“陶书记,您怎么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几何?就不签了吧”

    吴明贤笑道:“还是落名好些。伍书记的字都是落名的。”

    吴明贤那意思,分明是在贬伍子全。陶凡听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从地委书记位置上下去几个月啊!孟维周也说:“还是落名好些,陶书记的字,可以传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里有些感慨,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只有关隐达不说话,低头欣赏这四个字的韵味。招牌字难写,不是所有书法家都擅于此道。陶凡不是正经的书法家,可他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过了。关隐达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这字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换掉的。不留名呢?说不定就留下去了。他见陶凡写的桃园宾馆四字结体宽博,墨气淋漓,暗自叹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稳而威严。

    整个暑假,陶陶老是去关隐达的宿舍玩。陶凡临时要找关隐达,也是陶陶争着去报信儿。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问陶凡:“老陶,你不觉得陶陶有些怪吗?她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啊。”

    陶凡说:“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们了。我看哪,关隐达这小伙子人还不错。”

    林姨笑道:“这么说,你同意他们了?”

    陶凡说:“没影的事,说说就说说,还当真?小关倒是个好苗子。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考虑让他下去锻炼一下。陶陶这孩子,也不知道上进。我想让她继续学业,她只想早些出来工作。我让小关专门找她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林姨微叹道:“女儿家,有个吃饭本事就行了,随她吧。”

    那天吃过晚饭,陶凡突然想起要去办公室。陶陶忙说:“爸爸我去叫关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头对女儿说:“我只是去处理几个文件,用不着叫小关。”

    陶陶说:“有他在身边,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儿的头,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关去办公室,我不在家里等他了。”

    陶陶说得那么急,钻进房间却半天没出来。等她出来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换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妈妈。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只吩咐说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紧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爸在办公室等你。”

    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

    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关隐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

    “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

    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开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给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锻炼,忽听得哪里传来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马上又有位夫人,有位少女下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下车的几位握手。没隔几分钟,又驰来一辆轿车,下来几位中年男人。张兆林他们忙又围上去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喧,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他了,忙转过身去。

    吃过早饭,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关隐达才不时在他们家的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头总是不抬起来。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却总看不着。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无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埋下头去看书。

    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地写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

    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址。

    半年以后,年底了,省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得有些不祥。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又怕是冲着别的地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猜。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

    过了几天,省纪委调查组才说要同地委领导见面。陶凡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温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纠正,说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

    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

    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干,表白自己改善干部的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

    有人私下里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五

    凡事都有头一回。自从陶凡题了桃园宾馆的字,找他题字的就越来越多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题了。不出半年功夫,西州城里很多招牌都换上了陶凡体。陶凡谨慎起来,发誓不再题字了。但是西州爱好书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城里的书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长便带着小孩去学书法。

    元旦前夕,吴明贤请示陶凡,想在地机关干部中举办一次书法比赛。陶凡说:“你们弄吧,这事就不要请示我了。”

    吴明贤说:“我的意思是,想请地委领导最好也能参加,这对干部是个鼓励。”

    陶凡说:“地委领导就不参加吧。我们参加了,谁当评委?不能请省委领导来吧。下面同志当我们的评委有顾虑,会影响公正性。”

    吴明贤笑道:“缺了地委领导,书法比赛的意义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说:“老吴学得幽默了。你说打几折?这样吧,地委领导,你分头汇报一下,他们愿意的,就请写幅字,只参展,表示对这项活动的支持。”

    吴明贤沉吟道:“不知哪几位领导愿意题字?”

    陶凡看出吴明贤的意思了,他是担心有的领导字拿不出手,不肯题字。就说:“你找地委领导分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们题字。没谁要求领导都是书法家,只是表示个意思。”

    吴明贤点头道:“有您这个指示,我心里就有底了。”

    关隐达听说要搞书法比赛,很有兴趣。可他的作品迟迟没交出去。吴明贤亲自抓这事,见了关隐达就问:“小关,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交来?你的呼声最高啊!”关隐达就笑,说:“哪里哪里,地委机关藏龙卧虎,我小关算什么?集体活动,我会积极参加的。我一定按时交稿。”其实关隐达心里早有谱了,只是还没时间创作。他想今人的书法作品,写来写去无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么就是苏轼、辛弃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关隐达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诗作的,这回突然暗生惭愧了。他想若将自己的诗写成书法作品,简直有些滑稽。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书法必须配古诗文。比方新诗,最多只能人硬笔书法。现代人已没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关隐达想即便是用古诗文,也应尽量特别些,贴切些。他一直喜欢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气势豪放,正合狂草气韵。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车里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谋篇,手忍不住在膝头比划着。

    有天晚上,刘平跑到关隐达宿舍,进门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关隐达见他有些扭捏,同平日是两个人,觉得奇怪。

    “刘平你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绍了女朋友吧?”关隐达笑着问。

    刘平嘿嘿一笑,说:“关科长,我也想参加一下书法比赛,是个学习机会嘛。”

    关隐达说:“那好啊,你参加书法比赛,比地委领导参加意义大多了。”

    “哪里哪里。”刘平摇头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展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书法作品。没想到刘平的字还过得去。他写的是楷书,还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练过书法的嘛!”关隐达点头赞道。

    刘平说:“哪里,我原来毛笔都不会捏。见你和陶书记天天练书法,我也跟着偷偷儿学,越学越有意思。学点东西好啊,光开个车,没味道。”

    听了这话,关隐达就琢磨出刘平的心思了。刘平是想逐步武装自己,好有机会转为干部。机关司机差不多都有这个想法,人之常情。不过刘平悟性还行,他没读多少书,能把字的架子弄稳,就不错了。关隐达见刘平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便说:“我建议你把内容换一下。这诗听得大家耳朵都起茧了,没意思。”

    “换什么呢?我听关科长的。”刘平很是恭敬。

    关隐达琢磨会儿,就把李白那首赠汪伦写了下来,说:“李白这首诗也是耳熟能详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还要注意章法,书法作品很讲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浓淡,落款等等。你先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写熟了,再来找我。”

    刘平头点个不停,说了很多恭维话。他见关隐达桌上满是龙飞凤舞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便说:“关科长的字真漂亮。”

    关隐达看出刘平的意思,便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发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酌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刘平听了,就像一筐黄豆从头上倒下来,耳朵缝里都没夹着一颗。嘴里却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几天了,关隐达才最后选了幅自己最满意的字去参赛。正好那天陶凡也将自己的字交给关隐达。陶凡只写了“崇实”二字,用的魏碑笔法。下面题了长款,由“实”字说开去,用语古雅,告诫广大干部如何如何。关隐达细细读了题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书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张兆林等地委领导亲自去看了。举行了简短的开展仪式,吴明贤请陶凡讲话。陶凡就讲了几句,说地委机关开展些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干部的情操,并促成一种爱学习,钻业务的良好风气。关隐达留意看了看,发现地委、行署所有领导都题了字。有些领导的字实在上不了台面。张兆林写的正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落款题曰:“与全体干部职工共勉。”张兆林的字有些张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温文尔雅。关隐达暗自觉得好玩,心想真难为这些领导了。他们为着这题字,肯定伤透了脑筋。如果不题几个字,好像不给陶凡面子。大家都以为这次书法比赛,分明是吴明贤投陶凡所好。再说了,只要有领导题字,其他领导都得题,不然显得没位置似的,只是有些人的字实在见不得客。

    陶凡很有兴趣的样子,背着双手,挨次浏览参赛作品。走到关隐达作品前面,陶凡站了会儿,微微点头。关隐达就浑身发热,不好意思。陶凡却不说关隐达的字,只说张孝祥的词:“这首词意境阔大,笔酣兴健,怀抱高远。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杜甫有句诗,心迹喜双清,就是这种意思,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陶凡心里却颇感奇怪:关隐达怎么独独选了张孝祥?这首词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隐含着贬官情绪。想是关隐达喜欢词的意境,忘了张孝祥的处境吧。陶凡不是个神经兮兮的人,可是刚才默念着张孝祥的词,心里竟微微一震。他心里越是说不出的叹惋,脸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张兆林见陶凡如此赞赏,便说:“小关的字,真好。你跟着陶书记,就是不一样。”

    张兆林这话,前面的意思是夸关隐达,后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关隐达就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傻笑。他点头就是不谦虚,摇头就是不承认自己跟着陶书记受益匪浅。更难堪的却是孟维周,他的钢笔字都自觉丢人,莫说是毛笔字了。他没有交作品参赛。听张兆林夸奖关隐达,他脸红耳热。他认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飞。原来条幅下方附了张白纸,是用小楷写的原文。

    陶凡走到刘平作品面前,却大加赞赏:“刘平,你的字也不错嘛。好!好!同志们都像刘平这么爱学习,提高机关业务水平就能落到实处了。”

    张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刘平。吴明贤嘴里说声“小刘”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平抓耳挠腮的,脸红到了后颈上。

    这边没人留意,张兆林的司机马杰早黑着脸了。马杰很傲气,连孟维周都不放在眼里。他头一次见了孟维周的字,就意味深长地笑了。马杰没事坐在孟维周办公室,喜欢找张纸,掏出钢笔写字。通常写他在部队唱过的军旅歌曲的歌词。有次,马杰本来知道张兆林不用车了,却在孟维周那里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孟维周有个材料得赶出来,很是着急,弄得头都大了。马杰坐在他对面写字,头一晃一晃,弄得纸沙沙地响。孟维周心里烦,却不好说什么。孟维周想自己不夸他的字,他是不会走了。于是像是才发现似的,说:“马杰的字好漂亮。”马杰便不写了,发起牢骚来:“老子在部队时,要我干文书,我不干。我喜欢开车,跟军首长开了五年车。那老王八蛋假正经,自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不给群众一针一线。到头来我连干部都没转成。不然,老子还是这个样子?”他说罢把笔一丢。起身出门。突然想起笔是他自己的,又转回来取了去。

    孟维周心里憋着股气,同关隐达说起过马杰。关隐达便觉得小孟还欠老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不值得放在心里的。他却从此无意间留意马杰。还真是孟维周说的那个味道。陶凡表扬了刘平的字,马杰就像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几天后,书法比赛揭晓了。关隐达获第一名,刘平也获了个纪念奖。

    不久马杰碰上关隐达,神秘兮兮地说:“关科长,你获了奖,有人还不服气。”

    关隐达笑道:“服气不服气,都只有这么大的事。不就是奖了条毛巾,两块香皂嘛。”

    马杰见关隐达并不关心是谁不服气,好像有些失望。却仍不死心,就说:“他说西州附庸风雅学书法的,都是拍陶书记的马屁。他说了两句老话,我记不全。什么楚王细腰。读了几句书,说起话来就是孔夫子的卵绉!”

    关隐达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马杰这个“文绉绉”的歇后语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了。关隐达一听便知,马杰说的是孟维周。他猜想孟维周大概是说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话。关隐达不知孟维周这话是在什么场合说的,也许是开玩笑。他并不在意这事,倒是替小孟担忧。心想孟维周当秘书都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老成。他不改掉这个毛病,迟早要吃亏的。

    六

    图远公司老总舒培德转弯抹角找了来,硬要请关隐达帮忙,求陶书记替他们公司写个招牌。关隐达一巴掌把门封得铁紧,说:“陶书记指示过,今后再不题招牌了。”

    舒培德却是好磨歹磨,坐在关隐达办公室不肯走。他从关科长喊到关老弟,最后居然讲起了大道理:“关老弟,不我是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为私营企业争地位,争发展。我图远公司目前虽不是西州头块牌子的私营企业,可我敢说是发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说要支持我们私营企业发展,这不错。但是落到实处,卡我们的多,帮我们的少。关老弟,我们难啊!”舒培德说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题字,政府说支持私营企业发展就是句空话了。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关隐达只想早些打发他走,就答应向陶书记汇报一下。舒培德就千恩万谢了,直说他做老兄的心里有数。关隐达听了这话不太舒服。怎么个有数?你送砣金子我不敢要哩!

    关隐达本来只是想搪塞,舒培德却是穷追不舍。他隔三岔五就来找关隐达,一磨就是个把小时。关隐达又不能发火,只好不断地编些话来哄人。几乎没人见关隐达发过火,大家都说他的修养真好。他哪里是不想发火?有时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只能微笑。他不能让别人说陶凡的秘书架子太大啊。张兆林当秘书长那会儿就老是嘱咐:秘书是领导的门面,事关领导形象。关隐达有回遇了点事儿,心里正委屈着,张兆林又在会上强调:秘书是领导的门面,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左右手!关隐达听着没好气,暗自骂道:他妈的,秘书是门面、耳目、左右手,反正不是个人。旧时讲文武百官是朝廷鹰犬、走狗,可都不是贬义的;若干年后说起秘书是领导的门面、耳目、左右手,会不会成了贬义呢?

    舒培德只敢找关隐达,就因陶凡太有煞气了。碰上别的地委领导,舒培德只怕早就自己上门去了。关隐达没想到舒培德如此难缠。他原想只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会再找他了。领导工作有个重要方法,就是一个字:拖。很多领导都用此法应付那些棘手的事儿,局面弄得四平八稳。可轮到关隐达偶尔用一回,却失灵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找了陶凡:“陶书记,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请你给他公司题写招牌,我回了他,却回不掉。这个公司的情况您很了解,还算是私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最近我接到好几位私营企业主的来信,说下面有关部门把支持私营企业发展放在嘴巴上,实际工作中却是关、卡、压。地委对此应有个态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题个招牌。隐达你把个关,下不为例了。”

    关隐达心中暗喜,没想到陶凡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知道陶凡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却也并不马上告诉舒培德事情办妥了。直到陶凡将字题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电话里说尽了感谢的话,然后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关隐达办公室。

    舒培德打开陶凡的题字,脸色顿时发光。他想掩饰自己的兴奋,嘴皮怎么也合不拢。他笑了老半天,应该同关隐达说几句客气话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让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弹又咧开了。

    关隐达说:“老舒,你坐下吧。陶书记早就说过了,不再给任何单位题字。这次破了例,可见陶书记对私营企业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点头应道,脸上仍是喜不自禁。

    关隐达又说:“陶书记题这个字的意义在于,表明私营企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思想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应落实到行动上。”

    “正是,正是。”

    “但是,”关隐达调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后靠靠,目光自然深远起来“老舒,你们企业在今后的发展中就更要加强自律。因为陶书记为你们题了字,你们就是万人瞩目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合法经营,加快发展,争取成为西州个体私营经济的典范。”

    舒培德说:“有领导支持,我有信心把企业搞得更好。”

    “这些都是陶书记的意思。”关隐达笑笑,让语气舒缓些“地委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给陶书记脸上抹黑啊。”

    舒培德赌咒发誓道:“请关科长转告陶书记,我会用公司更好的效益来向他报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担保,决不给陶书记丢脸。”

    关隐达微笑着点头,没有出声。望着舒培德那肥硕的脑袋,他真怀疑那里面还装着什么人格。舒培德是怎么富起来的,在西州是个谜。据说他早年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背了一屁股债。人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现在西州,已是某外国公司的国内代理。有几年他四处考察,说要投资。两年前,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说是不再给外国人打工了。有人怀疑他只是个空架子,兜里其实没钱。可他还了人家的账,点的却是现票子。这个人反正说不清。可世风却是只认结果。

    舒培德倒是很会办事。他将陶凡题的公司招牌制了两块:一块是霓虹灯箱的,安装在图远公司楼顶,西州城里通城看得见;一块是檀木雕刻的,悬挂在图远公司正门上方。不知舒培德那里弄来那么好的檀木板,足有一米多宽。制作也讲究,那檀木板是锯开后有意不作修整的,形状随意,连树皮都原封不动。字是宝石绿的,檀木板是做旧处理的,显得古朴厚雅。有回陶凡乘车从图远公司门前路过,注意看了看那块檀木招牌。轿车一晃而过,陶凡竟回过头去盯了足有五秒钟。他平时是很少回头的,走路如此,坐在车上也是如此。他习惯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辽远。陶凡没说什么,关隐达心里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满意那块檀木牌匾,自己总算没把事情办糟。

    舒培德同关隐达混熟了,有事没事会跑来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误了关隐达事,聊上几句就走了。有回,关隐达告诉他:“你那块檀木招牌做得好,陶书记很满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书记是个读书人,品位很高。我估计陶书记喜欢这种风格,不敢搞得太俗气了。但霓虹灯箱又不能不搞。搞企业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全些。”

    关隐达见舒培德如此精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来,脸上肥肉鼓作圆圆的两坨。关隐达印象中,舒培德这种脸相的人应该很鲁钝的。可是这个肥头大耳者恰恰聪明过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时时出现在陶凡的庭院里了。

    西州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门是很难进的。有回,关隐达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专员黄大远来汇报工作。陶凡边问边往屋里走:“你有什么事?”黄大远跟在陶凡身后,那意思是想随他进屋。陶凡却突然转过身来,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黄大远刚抬起的脚退了回来,自找台阶:“我就不进去口头汇报了,报告在这里,请陶书记过目。”陶凡接了报告,转身就进了屋。关隐达见黄大远脸色很难看,不好意思下车同他打招呼。黄大远见刘平正在倒车,站在一边避让,脸仍是垮着。关隐达只好按下车窗,问:“黄专员,您是回家还是下山去?”黄大远便低了头,挥挥手,懒得正眼望他一眼,说:“你们走吧。”关隐达便叫刘平慢些倒车,让黄大远先走。黄大远昂了昂头,夹着包走了。刘平也灵泛,故意让黄大远稍稍走远些,才倒车下山。不一会儿,轿车同黄大远擦身而过。关隐达偷偷瞟了眼,见黄大远还是一脸黑气。刘平忍不住说道:“关科长,陶书记好有威信啊!”舒培德尽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岭去,陶凡却从没让他进过屋,也不同他多说话,每次见面就问:“你有什么事吗?”意思很明白,没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却总能找个由头。向陶凡汇报几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条子,多是说他几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门来。舒培德就点着头笑,心悦诚服的样子。

    有天夜里,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门。林姨开了门,表情很客气,话却说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会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说:“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进去了。是这样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砚,我想陶书记用得着。”

    林姨摇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会要的。”

    舒培德说:“只是一方砚,不是值钱东西。我拿着是和尚的篦子,没用。”

    实在推不掉,林姨就说:“你就放在这里吧。要是老陶骂人,你还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关隐达准时上了桃岭。陶凡正在欣赏那方老砚,翻来覆去的看个不厌。那砚台随物赋形,古色古香。砚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灵精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叶,荷叶上一只青蛙正鼓眼蹬腿,转瞬间就会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叶的绿,青蛙的黄褐,颜色都是自然天成。

    关隐达连声感叹,直说:“造物神奇,简直不可思议。”

    陶凡点头说:“这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稀罕稀罕。”

    “现在哪里还能弄出这么好的砚台?”关隐达问。

    陶凡说:“我细细看过,这方砚没有任何题款,但肯定是古砚。”

    陶凡从来都是早几分钟赶到办公室的。今天因为欣赏砚台,竟然迟到了五分钟。

    七

    舒培德果真厉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营企业的头块牌子。西州的国有企业怎么也搞不好,个体企业却是红红火火。地委笔杆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义发表。省里就重视起来,派人下来整材料。时下流行说“现象”所谓“西州现象”就这么诞生了。

    省里想在西州开个现场会,促进全省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可是有些理论家们还在为个体私营经济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书记亲赴西州调研,同陶凡彻夜长谈。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说:“我们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应从实际出发。西州各县市的财政过去都很穷,这几年收入上升很快。为什么?我们算了账,原来个体私营经济对财政的贡献增长了十五倍,占了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视基本的经济事实,钻进经济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游戏,不行啊。”

    省委书记说:“你的忧虑我有同感。但中国的问题让有些人弄起来,就不会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都说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现实生活中或是关键时候,政治仍然是中国最大的事情。我反复考虑过,我们省里如果率先开个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经验交流会,在全国就出风头了。却不知道是祸是福。但是这项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须开个会促促。”

    陶凡说:“我建议会还是要开,只是会议名称得策略些。不叫经验交流会,而叫研讨会。只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参加会议,效果一样。”

    省委书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陶,你可是老奸巨滑啊。好好,就叫经验交流企业研讨会吧。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这个会议要开得有历史意义。”

    不论哪里来人调研私营经济,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细细汇报,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陶凡亲自去了一次,听舒培德汇报了个把小时。那天陶凡很高兴,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饭。乘陶凡上洗漱间去了,关隐达对舒培德说:“你情况介绍得不错。我有个建议,你要根据不同的汇报对象,准备几种不同版本的汇报材料。上级领导来了,你汇报要简短,最多十分钟。留下时间由他提问题。今天陶书记一声不吭听你讲了个把小时,已经是稀罕事了。说明陶书记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说:“都是关科长关照得好。”

    关隐达接着说:“领导大概会提什么问题,你事先要有所准备。每次领导提过的问题,你要记住,说不定下次别的领导还会问到。若是上级单位写材料的笔杆子来了,你就要讲详细些,时间也可以长些,个把小时没关系。新闻记者来了,你只需讲三两句,就由他们提问题得了。他们了解情况从来都只是表面上,深入不下去的。还有,你要注意些措辞。比方说,你喜欢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这不好,别人听着以为你不谦虚。你要把经验说成做法,说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几条。”

    舒培德点头不止,说:“关科长说得对。你这么一点,我就通了。”

    舒培德确实一点即通。他不断地汇报,一而再,再而三,快训练成职业新闻发言人。他出现在桃岭的次数越发多了。陶凡对他客气起来,竟请他进书房坐过一次。全省发展私营企业研讨会上,舒培德作了书面发言。舒培德发言时,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书记偏过头,同陶凡耳语了几句。两人都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书记很欣赏舒培德。私营企业主只要会来事,都会成为政协委员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协委员。

    西州城里都在说,陶凡要上去了,说是任副省长。人们说省里工业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营企业有经验,想让他去管工业。老百姓习惯把升官的道理想得简单,以为上面再不启用陶凡说不过去了。好事者都问关隐达,陶书记真的会走吗?关隐达只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说陶凡要上去,不是头次了。这次却是真的。关隐达不久前随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书记同陶凡在办公室谈话,关隐达就在书记秘书那里坐着。这位秘书平时不怎么理人的,这回对他格外热情。其实每年年底,关隐达都要代陶书记去省城看望省委领导,送些土特产去,自然也要送给他们的司机和秘书。可这位省委书记的秘书,你再怎么送礼,他都是板着个脸。这回他却是笑容可掬,倒了茶过来,叫关隐达老弟。关隐达觉得奇怪,心想早几天听到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果然,这位秘书说:“关老弟,你也随陶书记调过来算了。”关隐达就笑,含糊了几句。

    关隐达年年去送礼,慢慢看出些道道来了。他发现别的地市委书记都是亲自带人去敲门,而西州却是地委办领导同关隐达去送礼。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产。难怪那位省委书记秘书怎么也没兴趣。关隐达便想陶书记只怕难得有所作为。有年关隐达去送礼,竟见张兆林的车也在省委大院里穿梭。原来张兆林每年开组织工作会议期间,都得在省里拜拜码头。省里的会都安排在年头年尾开,正是大家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古时候,冬天朝贡叫炭贡,夏天朝贡叫冰贡。如今不仅有炭贡、冰贡,还有病贡、喜贡、丧贡,等等。陶凡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贡,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产,也是迫不得已。这是西州多年的惯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这早就落伍了。

    关隐达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里进贡。不知要打多少电话,不知要约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关系,有时躲在人家楼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种性格,怎么愿如此委屈?

    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关隐达的意料。可是陶凡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带着关隐达一声不响往西州赶。用人的事,从开始有风声,到尘埃落定,总得一年半载的。空口说的还不算,硬要白纸黑字才作数。中间充满变数,说不定一夜之间,什么都落空了。莫说盘子里的鸭子会飞走,就算吃进口里的鸭子,有人要你吐出来,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么说话,闭着眼睛假寐。关隐达知道陶凡没睡着,却又不能说话,只好懒洋洋地看风景。

    消息本来早就在西州传开了。自从陶凡去了趟省城,关于他荣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热门话题。却没几个人敢在陶凡面前提这事,只是跑到他那里汇报的人越来越勤了。陶凡那里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依然沉稳地踱着方步,目光深沉而辽远。人们碰见他,只会远远地点头致意,没敢随便上来握手。陶凡认为必要,他会主动同你握手。不然,你伸过手去,他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张兆林的大背头梳得越来越光滑了。有人竟从他的发型看出明堂来,说他会接任地委书记。有些老干部闲着没事,就注意着晚上去谁家的人多。他们发现,最近天一渐黑,上张兆林家去的人比春节还多。这种迹象又反过来印证,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们总以为陶凡马上就会走了,可是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直到年底省里开人大会前夕,人们才突然发现:陶凡上调的事其实早就黄了。省里确定的副省长候选人是外地区的地委书记。

    西州城又沸沸扬扬了。可是太刺耳的议论,关隐达是听不见的。有人同关隐达说起这事,很同情的样子:“陶书记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礼。”关隐达便说:“陶书记是不准大家瞎说这事的。他说组织上安排干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愿,谁都想当大官。”

    陶凡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关隐达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只是见他最近老爱写狂草。关隐达每日清早去接他,见他的几案上总是满纸的急风暴雨,酣畅淋漓。

    慢慢的,陶凡又开始写端重沉着的魏碑。关隐达心里有数,知道陶凡心里宁静些了。关隐达跟随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为他喜欢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亲似的。关隐达在陶凡面前便越发细心,只想让陶凡畅快些。他有事没事,晚饭后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时同他聊天,有时就独自呆在书房里。若是陶凡没空,关隐达就陪林姨说话,要么就帮着收拾庭院。庭院里栽着些花木,需要浇水、施肥、修剪。

    清净了些日子,忽然听得有人说,陶凡只怕要出事了。关隐达迟迟才听说这事,外面早说得有鼻有眼。说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间不干净。谁都知道陶凡从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亲戚。

    关隐达没法将这事同陶凡说,只是干着急。他相信陶凡,知道这是谣言。但听凭谣言流传,只怕会影响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众来信,注明陶凡同志亲启,并在“亲启”二字上打个着重号。关隐达便将这信送给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说:“不管亲启不亲启,你先看吧。”

    关隐达打开一看,脑子嗡嗡地响。这是封署名“老同志”的匿名信,批评陶凡贪污受贿,让过去信任他的老干部们痛心。信中说他当地委书记几年,业绩不错,群众有目共睹,但他私欲太重,不洁身自好,终究会沦为历史的罪人。措辞严厉,说是批评,其实是咒骂。

    关隐达本不想把这信交给陶凡,怕他难受。可是陶凡见他半天没回话,竟跑来问他:“小关,那信讲了什么重要事?”

    “胡说八道!”关隐达把信给了陶凡,就随他去了办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吗?”

    关隐达说:“没人相信的。”

    陶凡说:“说明有人开始弄明堂了。让他们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个砚台,我很喜欢。就算上面来人调查,我会如实汇报,但不会退回去。哪怕它是个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几千块钱。”

    关隐达说:“陶书记您不问,我根本就不想把这信给您看。这种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来,说:“小关,你越来越会当秘书了。我哪天被你卖掉了,还要帮着你数钱。”

    关隐达不好意思,说:“你的事够多的了,哪有心思为这些劳神?不过这位老干部自己也许没有恶意,只是听信了外面谣言,就义愤起来。我建议,您不要管这些。”

    陶凡叹道:“我是不会管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可怜真相大白之前,会伤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顾不得了。”

    这事儿在西州传了些日子,终究没什么响动。人们就渐渐没了兴趣,懒得再去操心。

    八

    每隔段时间,又会听到传闻:这次陶凡真的要调到省里去了。不是说他去当副省长,就是说他是去当省委副书记,也有人说他会当组织部长。

    有些人眼里,陶凡怎么看怎么是大干部的气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态、腔调等等,人们都喜欢琢磨。有人甚至说他龙行虎步,大气磅礴,沉默寡言,威风凛凛,这简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里踱方步。外界的议论不知他是否知道,关隐达是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他的。哪些事情该报告陶凡,哪些事情该装聋作哑,关隐达很清楚。官场很多细微之处都说不出个道理,全在一个“悟”字。关隐达偏是个悟性高的人。

    外面的各种传闻,关隐达自然听得见。他知道有时是无中生有,有时却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书记来西州调研,同陶凡单独长谈了一次,就有人说他马上要升官了。其实没这回事。陶凡就某项工作发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说陶凡马上要走了,上面已经在造舆论了。也没这回事。

    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说上面用人怎么不讲原则?甚至说陶书记您就知道干实事,也不上去跑跑。这些人本是拍马屁的,陶凡却很不给面子。他说官帽子都是送礼来的?我这地委书记不也是送礼送来的?你们头上都有顶官帽子,你们给我送了多少?

    很难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内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里写字,关隐达去了。他凑过去一看,见陶凡写的竟是陆游一首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关隐达微微一怔:陶凡感叹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内心肯定苦不堪言,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凭陶凡的个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会诉苦的。他只好写写陆游的词,暗自渲泄一下。

    关隐达看出了陶凡的内心,感觉就不太自然。他点着头,欣赏陶凡的书法。他本来觉得陶凡的草书不如行书和楷书,却只是说好。陶凡摇头叹道:“唉,好什么?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样子,分明不是在说书法。他怕关隐达看出自己的心情,马上又朗笑了几声。笑罢,想随意写几个字。默然片刻,写的却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他原想显得放达些,可是此等情状,这两句诗不过是对生命的无奈而己。

    陶凡埋头写字时,关隐达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本是看着陶凡的头发慢慢白起来的,今天竟感觉这满头白雪是一夜间落下的。日子过得真快,陶凡在地委书记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学都快毕业了。关隐达同陶陶早就偷偷儿相爱了,却一直没同陶凡夫妇正式谈过。陶陶不让关隐达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讲。其实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装傻。

    这年春上,又传说陶凡要调走了。人们看出了迹象:关隐达被派到下面任县委副书记去了。领导干部调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边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错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儿同关隐达关系越来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边当秘书就不太好了。于是同夫人商量,还是让关隐达下去算了。夫人同意,说小关是个好苗子,下去干几年,有好处。

    关隐达感觉这半年过得太快了。他刚被提拔,总是很兴奋,干什么都是一阵风。又有很多机会去省城,可以见着陶陶。过去都是跟着陶凡去,就算见了陶陶,两人最多只能偷偷儿眉目传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毕业了。她回到西州,进门就告诉妈妈:“我要去看看关哥。”

    母女俩这才第一次正式谈到关隐达。林姨见女儿真的喜欢这个小伙子,她自己见着也满意,就没说多话。毕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嘱咐了几句。陶陶没想到父母如此通达,没说什么就同意他们的事了。可是她发现爸爸总有些哀伤的样子,关在房里呆了老半天。陶陶就问妈妈:“爸爸怎么不高兴?”

    妈妈说:“爸爸不是不高兴,他是舍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飞了,父母都有些伤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泪:“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儿进了他的书房,说:“陶陶,隐达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气,也灵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为什么?”陶陶问。

    陶凡说:“官场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隐达真的爱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许会受到影响,就要不管这些。”

    “我还是不懂。”陶陶说。

    陶凡长叹一声,说:“爸爸不能同你说得太透。你去问隐达吧,他会告诉你。”

    陶陶说:“我想明天就去关哥那里,住几天再回来陪你。”

    陶凡抬手摸摸女儿的头,说:“你去吧。自己坐班车去,我不叫车送你,你也不要叫隐达来接。你妈妈跟我几十年,从来没有摆过官太太的架子。对你,我就说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着包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等了两个多小时,又颠簸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关隐达县里。正是中午一点多,县委办没人上班。问了传达室老头,他说不知道关书记住哪里。传达室的人看谁都像上访的,没什么好话。陶陶只好在县委办前溜达。太阳很老,晒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两点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着眼睛来了。他见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过意不去,又回头问道:“你干什么的?”

    陶陶说:“我找关隐达。”

    那人就站住了,惊愕地望着陶陶,心想这人怎么敢直呼关隐达的名字。可他的脸慢慢热情起来了,将信将疑道:“请问,你是陶书记的”

    “我叫陶陶。”陶陶抢着答道。

    “快进来坐吧,热死人了。”那人忙开了办公室“我是县委办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说:“小陶,这个这个,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没意见吧?你坐坐,我马上把关书记找来。”

    “没事的,他不就要来了?不要专门去找。”陶陶说。

    王主任却挥挥手,飞跑出去了。一会儿,关隐达就来了,见面就伸出手来。陶陶笑道:“谁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级。”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

    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步,却是一路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嘛。”

    “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

    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长大的。”

    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

    “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

    关隐达说:“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个人的魅力是他的书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

    陶陶说:“我真不明白。”

    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干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干,不行的。”

    陶陶说:“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不向我老爸进言呢?原来你是个刁参谋!”

    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

    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爽,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干得到底怎么样?”关隐达说:“你爸爸很不错。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

    “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干事,干事就要得罪人。干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像,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笑的规律。”

    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这个道理吗?”

    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事儿,却故意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

    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也只是反复忖度自己的未来,徒增几分无奈。他并没有想过为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

    陶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自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疼。”

    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直到满头飞雪。”

    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

    “那你可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动情地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陶陶说:“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水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

    九

    隆冬了,成天寒雨纷飞。每日凌晨,城里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就会听见街上的鞭炮声、哭号声和唢呐声。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丧的。陶陶见不得死人的事,心里害怕。只要听见街上有哭声,陶陶就钻进关隐达的怀里,浑身发抖。关隐达哄着她,说她还是个孩子。

    县委办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老地委书记陈永栋去世了,要求各县市敬献花圈,并派领导同志参加追悼会。关隐达同陈永栋熟识,就说:“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两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买好花圈,直接奔灵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办老同事,见了关隐达,免不了客气。可毕竟在办着丧事,不便热乎,就握握手,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陈永栋两儿一女,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怎么懂礼数,倒是躲在一边。等地委办的人叫他们,才过来同关隐达握手。关隐达见了他们那漠然的样子,说不出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只说陈老书记是个好人。围观的人很多,都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追悼会下午举行,关隐达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关隐达打发司机去宾馆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岭的风更猛,吹得人不能张嘴呼吸。陶陶背着风,说:“有人说陈老留下了很多钱。”

    “你怎么知道?”关隐达迎着风,大声问。

    陶陶退着走,说:“你在同人打招呼,我听别人议论。”

    只有妈妈在家,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见两人冻得脸都红了,忙开了空调。

    “真是个怪老头!”妈妈说。

    陶陶问:“别人都说,陈老存下了很多钱?”

    妈妈说:“你爸爸同我说过,是真的,有四十多万。陈老留下遗嘱,这些钱全部交党费。”

    陶陶说:“老人家境界倒蛮高啊。”

    妈妈摇摇头,说起事情原委。陈永栋好可怜的,死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时独来独往,儿女又不在身边。有位老同志突然想起,好久没见陈老清早舞剑了。他觉得不对劲,就报告了地委办。地委办派人撬开门,发现老人家安详地睡着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都不行了。陶凡听说了,马上带着吴明贤赶了去。地委办的同志正在清理陈老的遗物。从床头搜出张纸条。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竟是陈老的遗嘱。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遗嘱

    一、我终身积累的钱共四十五万元交党费。

    二、我的辫子要剪掉,理光头,干干净净去见马克思。

    三、我的儿女肯定要争我的钱,不能听他们的。

    陈永栋

    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过遗嘱看了看,嘱咐在场的人说:“这份遗嘱,请同志们务必保密。”

    陶凡马上约见了张兆林等几位在家的领导。陶凡说:“陈永栋同志的高风亮节值得我们敬佩。但是,我个人意见,这个遗嘱我们不能完全执行。”

    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却都不说话,等着陶凡说下去。陶凡有些激动,沉默片刻,才说:“陈老一生严格要求自己,连自己的子女进城都不准。老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农村,生活条件很不好。我个人意见。把五万元零头交党费,也算顺老人家的意,其余四十万还是给他自己儿女。党不缺这几十万块钱。”

    张兆林带头表了态:“我同意陶书记意见。”

    有人提出疑问:存在法律问题吗?

    陶凡说:“好在遗嘱方面立法暂时还是个盲区。我觉得这样处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会理解我们的。”

    说完遗嘱的事,陶凡又让张兆林留下。“兆林,关于陈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吴明贤打个招呼,要他告诉同志们,不要议论。陈老是建国后西州首任地委书记,晚景如此凄凉,传出去影响不好。维护党的威信,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慰陈老家人,我考虑把丧事尽量办得像样些。可以简朴,但规格要高。最近上面有新规定,地市以上党员领导干部去世,遗体可以覆盖党旗。我建议,追悼会上,陈老遗体要覆盖党旗。平时这边都是火化以后再开追悼会,陈老就破个例,开完追悼会再火化吧。各部门和县市都要送花圈,各单位得派领导参加追悼会。”

    张兆林点头道:“我同意您的意见。我让吴明贤把灵堂布置得像样些。”

    “对对。遗体周围要放些鲜花。兆林,你让吴明贤赶快拟个治丧委员会名单吧。我任主任,其他你们考虑。”

    半个小时以后,吴明贤把治丧委员会名单送到了陶凡案头。陶凡过目后,骂吴明贤:“老吴,你秘书长都当几年了,怎么连起码常识都不懂?治丧委员会名单,不等于地委、行署领导名单。退下去的老领导,都得进治丧委员会。主任、副主任按职务排列,其他委员就得按姓氏笔画排列。”

    吴明贤说:“有些老领导,长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来火了:“你糊涂!他们就是长年住美国,政治待遇你不能动人家的!”

    凡经反复,治丧委员会名单才定了下来。陶凡批示道:着速印发各县市党委、政府,地直部门各单位,并送地委、行署、人大联工委、政协联工委领导,以及副地级以上离退休老同志。

    吴明贤尽管挨了骂,但是看着陶凡的批示,心里还是佩服。他见陶凡用的词是“着速”而不是“立即”、“马上”之类,似乎比别的领导墨水就是多些。

    一会儿就到中午了。陶陶听得汽车声,说:“爸爸回来了。”

    陶陶忙出门去看。关隐达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车,见关隐达夫妇来了,微微笑了一下。进屋后,陶凡坐下,忍不住叹了声。陶陶问:“爸爸怎么了?”

    陶凡摇头说:“有人嘴巴不紧,把陈老的遗嘱泄露出去了。一位记者多事,竟让这消息见了报。”

    关隐达问:“那么只好全部交党费?我看没有必要。”

    陶凡没说怎么办,只道:“造这种新闻,没意义!”

    见陶凡不想再说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过中饭,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时间。陶凡还得去给陈老致悼词。轿车来了,陶凡夹着包出门。关隐达也要去参加追悼会,却并不随陶凡的车去。陶凡也没有请他同去的意思。两人再不是领导和秘书的关系,倒不能像原来那样亲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们翁婿关系,对关隐达并不太好。

    陶凡走后两分钟,关隐达下山去。灵堂庄严肃穆,花圈里三层外三层地摆着。陈永栋老人躺在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陈老干瘪的脸颊化了妆,就像涂了蜡的核桃壳。稍等几分钟,追悼会正式开始。场面安静下来,陶凡低沉着声音,回顾陈永栋同志光辉的、艰苦卓绝的战斗历程。听得有人悄悄议论,说陈老运气真好,碰上地厅级干部可以覆盖党旗了。

    晚上,陶凡独自呆在书房里没有出来。关隐达和陶陶没有马上回县里去,原想陪陪爸爸。妈妈说让你爸爸自己静静吧。从陈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电视一直开着,谁也没去看一眼。到了晚间新闻时间,竟然播了条有关陈老的消息,说一位老共产党临终时,将终生积蓄的巨额财产全部交给了党组织。记者采访了陈老的儿女们,三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木然地望着地上出神,说不出一句话。电视里便是沉重的新闻腔:是啊,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有的只是对老人无尽的哀思。

    睡觉前,陶陶说:“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关隐达说:“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处在爸爸位置上,我会想陈老这辈子值不值得?我自己这辈子该怎么评价?”

    “都说陈老是个怪老头。”陶陶说。

    关隐达叹道:“任何事情,只要超越情理了,违背人性了,就有问题。陈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入魔。爸爸也许看破了这点,才不理会他的遗嘱。不知爸爸到底怎么看?我觉得陈老的结局有些荒谬。”

    夜已很深了,陶凡书房的门缝里还透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