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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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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费扬嘱仁希到财务部查了一查,立即得知,北塘制药厂的原址,目前的用途是仓库,并无任何赢利,却按月为五个工作人员支付薪水,且薪资不菲。

    "名目是什么?"费扬问。

    "清运工一名、收发一名、保安三名。"仁希说。

    仁希查询的结果是,这五名工作人员不在费氏的员工名册里,不参加员工培训或者公司的会议,工资领取凭单上亦无各自的名姓,皆以"北塘"二字涵盖。

    费扬困惑。这些蓝领员工,领取的却都是高级白领的银响,这与费智信锱铢必较的风格大相径庭,其中必定有猫腻。难道有人瞒着费智信,浑水摸鱼?

    再请仁希帮忙查问下去,得到的答复益发荒唐,说是找不到有关那间仓库的货物流通存单,也就是说,那里根本就没有存储过什么货物,是空置着的。五个高薪人员,守着一处空无一物的房产,实在是不可思议。

    "费总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豢养着无用的闲人,"连仁希都不能置信,"这种做法,确实有违常理。"

    "难道真的是"费扬顿住。他想到了位于北塘制药厂隔壁的棺材铺,那个肥硕妇人的说法,人体实验。他没办法说出来,单单是这几个字,已然令人毛骨悚然。在北塘的见闻,他一返程,就一股脑儿地告诉了仁希,惟有这一点,他略过不提。

    更为奇异的是,查问尚无清晰的结果,他们的行为却已经被费智信所掌控。费智信把费扬单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你和仁希在调查北塘?"

    "我在公司的简史中看到北塘制药厂,它对今日的泱泱费氏而言,可谓是一块功不可磨的奠基石,"费扬谨慎地观察着费智信的表情,把事先想好的一篇话流利地说了出来:"既然这块地属于费氏所有,我想,能否在那里开辟专门的费氏发展陈列室,以供参观与纪念"

    "想法很好!"没想到费智信不仅大加赞赏,而且居然推心置腹地与他追忆往昔,"小扬,你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不知道爹那一代人创业的艰辛——最开头,爹只是北塘制药厂的工人,工种是货运,呵呵,小扬,你想得到吗?就是开着拖拉机,把成品药从车间运送到火车站,再把生产材料从火车站运回到厂里,每天都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回奔波。有一次,我驾驶的拖拉机车速过快,一不小心翻到山崖底下,差点把命给送掉"

    "爹,我明白,费氏发展的每一步历程,您都走得十分艰辛。"费扬由衷地说。

    "小扬,在北塘制药厂建立费氏陈列室,是个好提议,至少,要让后人铭记住费氏艰难的发展史,"费智信再度肯定他的创意,接着却是话头陡转,"不过呢,这件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是没有精力、没有人手去运作的,或许晚两年,等你接替了爹的位置,爹空闲下来了,再来筹措也不迟。"

    "那地方面积不窄,就这样空置下去,不是太浪费吗?"费扬赶着问。

    "谁说那是空置的?他们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是一个仓库!"费智信盯着他,加重语气,"仓库里头堆放着生产车间的机器,全部是刚刚淘汰下来的进口流水线,当初购买时全是天价,眼下暂时撤离下来,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派上新的用场!"

    "是这样啊。"费扬做出释然的样子。

    然而他知道,所谓堆放废弃流水线的仓库,不过是爹在糊弄他。费智信把他当成了一无所知的花花大少,其实他早已经透过仁希以及自己秘书的帮助,学习和了解到了费氏的主要生产流程,包括每一处仓库设立的地点与主要的存储功能。北塘制药厂,是从来就没有出现在存放物资的名单中。

    "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意,爹很高兴,"费智信再一次重复道,"等过几年,你真正独立了,能够为爹分忧解难了,能够接下爹肩上的重任了,爹会亲自来开辟这个陈列室,把它设置得尽善尽美,让它从此成为费氏发展的一块活化石。"

    那一刹那,不知是为什么,费智信的脸上,突然青筋横生,老态毕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像是濒死的兽类,黯灭无光。

    费扬不忍心逼问下去了。可是费智信的话,非但没能让他释疑,反倒更为忧虑。对于北塘制药厂,费智信的堂皇言论,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无名员工莫名其妙的高薪,都是心知肚明的。那么,他到底是在掩藏什么呢?

    不是闹鬼,就是搞人体实验肥硕妇人的话蓦然间蹦了出来。封闭的院墙,隐身的员工,奶奶的神秘行踪——费扬简直不敢想下去。

    "费总!"费智信的秘书敲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秘书向费智信汇报,市东区儿童医院打来紧急电话,一名患儿在输入镇灵丹注射液的过程中,突发意外,猝死。

    "猝死?"费扬大惊失色。

    "通知咨询部。"费智信丝毫没有慌张之意,极其镇定地交代秘书。

    "小扬,你随咨询部的人员一道,去现场处理一下。"他从容地吩咐惊慌失措的费扬。

    2

    费扬与咨询部经理驱车匆匆赶往市东区儿童医院。费氏药业有一个紧急事故处理小组,对外的称呼则是冠冕堂皇的咨询部。

    他们赶到时,猝死的患儿已被推入太平间。发生事故的病房被医院的保安临时封锁起来,但现场一片混乱。患儿的亲属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医院大厅哭天抢地,患儿的主治医生也被他们团团围住,脱身不得。

    "你们来啦!"儿童医院的负责人迎了出来。

    "费经理,您先避一避,我来协谈。"咨询部经理体贴地说。

    费扬依言,随儿童医院的负责人到办公室稍坐。负责人递给他一份患儿的病历,费扬草草浏览一遍,病历天衣无缝,记录着患儿从入院到猝死这两个钟头发生的所有细节。

    "14:25,由家长送达,独立行走。体温38。5摄氏度,咳嗽三天,经查,咽部红肿,心肺功能无异常,无既往病史;

    14:40,转入普通病房。静脉输入镇灵丹;

    15:10,烦躁,主诉口渴、头晕;

    15:25,面红,高热,体温41摄氏度;

    15:30,全身抽搐,呼吸困难,寒战,意识不清,停止注射;

    15:45,休克,浑身皮肤青紫;

    16:30,抢救无效,死亡。"

    "过去,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医疗事故?"费扬字斟句酌地询问儿童医院的负责人。

    "类似的医疗事故倒是没有,可是跟上个月的那次意外事件十分相似,"负责人说,"这也是我们第一时间通知贵公司的原因。"

    "上个月的意外事件?"费扬觉得蹊跷。

    "您不知道?"负责人起身翻出另一份卷宗,递给他。

    费扬接过一看,是另一名患儿的抢救记录,与前面的那一份,症状惊人地一致。都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输入镇灵丹注射液半个钟头左右,发生原因不明的高热、寒战、乃至休克,所不同的是,那名患儿被救了过来,住院两周以后,平安出院。

    "当时由患儿家长提出要求,经过了严格的医疗事故鉴定,结论认定我们医院操作规范,用药得当,抢救得力,没有丝毫的责任,高度怀疑是药品的因素所致。"负责人告诉他。

    "然后呢?有没有对药品进行进一步的核定?"费扬一叠连声地问,"另外,你们能够确定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吗?比如进药渠道的问题,肯定不是过期药,肯定不是假冒伪劣药?"

    "查过了,这些环节都没有疑点。"

    "那么处理结果是什么呢?"费扬急问。

    "最后由患儿家属跟贵公司达成了一致的意向,具体的解决方式,我们也不是太清楚。"负责人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膀。

    咨询部经理协谈完毕,与费扬回公司复命。在车上,费扬焦灼地盘问他事情的经过。咨询部经理并不隐瞒,承认儿童医院负责人谈到的事件确有其事,患儿康复以后,其家属接受了费氏药业的处理意见,在费氏支付全部医疗费用并额外补贴一万五千元现金以后,放弃追究。

    "这一回,死了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恐怕就不是万把块钱可以解决的了。"咨询部经理补充一句。

    "为什么赔偿他们一万五千块钱?难道镇灵丹注射液真的存在质量问题?"费扬越听越糊涂。

    "一万五千块算是很少的啦,你不晓得那家人有多野蛮有多难缠!"咨询部经理误解了费扬的意思,申辩道,"我跟那家人足足磨叽了三个晚上,晓以利弊,恐吓加威胁加怀柔政策,十八般武艺都耍遍了,说得嗓子全哑了——这些情况,费总都是知道的。"

    "我爹很赞赏你的工作能力。"费扬乱扔一顶高帽子过去。

    "惭愧惭愧,"咨询部经理并不接招,"费总才是真正的谈判专家,一旦遇到棘手的难题,还是非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摆平不可。"

    "公司时常会有诸如此类的麻烦?"

    "家常便饭。"

    "一般都是怎么处理呢?"

    "钱呗。"咨询部经理轻描淡写。

    "出了这样的事故,难道医院就不会停用咱们的药?"费扬奇道。

    "停用?他们舍得吗?"咨询部经理冷哼一声,"费氏前前后后给了院长多少好处?!而且逢年过节都有所表示,不是送钱,就是送东西。这么一块挂在嘴边晃悠的大肥肉,他能不想着念着盼着?"

    费扬紧紧闭上嘴巴。他知道,跟眼前这位大爷,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了。这家伙仗势着协谈有功,很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

    回到公司,见到费智信,费扬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不过他不能不暂且忍耐着,因为咨询部经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头头是道地直接向费智信报告市东区儿童医院的情状。

    "第一步,等医疗鉴定的结果出来——但是按我的判断,多半与上一次的情形一致,医院没有什么过错,又会高度怀疑咱们的药品我已经大致打听过了,患儿家境很差,没有特殊的社会背景,父母都是城郊机器厂的下岗工人,属于低保家庭,孩子的祖父患了帕金森综合症,孩子的外婆刚被查出肺癌,没钱做化疗——这些对于我们,都是很有利的因素"

    费扬再次惊异万分,在医院的短短数分钟,一派的凌乱和杂沓中,这位爷居然有本事探听到了这么多的情报,不啻于克格勃的精锐部队。如此人物,呆在药业公司里,简直有屈才之冤。

    "费总,咱们还是照老法子,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咨询部经理请示道。

    "唔,"费智信点头首肯,继而道,"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这个家庭的社会关系,筛选日后谈判可能对咱们有利的信息,同时必须严密防范他们跟新闻媒体私下接触。"

    "小扬,这次身临事故现场,你学到些什么?"咨询部经理离开以后,费智信和颜悦色地问费扬。

    "爹,难道我们必须用钱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调查取证,让事实的真相水落石出?"费扬径直问道。

    "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费智信耐心地说,"你不知道,好运气并不总是伴随着费氏,有些时候,患者家属不是那么有理性的,他们不肯接受调解,非要打官司,非要顽抗到底,所以,我们还是要随时面临对簿公堂的危机。"

    "打官司的成本要高得多,譬如死一个患者,我们和平协商,加上相关部门的打点,前后花费顶多五十万元,"费智信传授真经,"但是一经进入到了司法程序,我们需要动用的人力资源,恐怕就是两个、三个,甚至四个五十万元才能打住了。"

    费扬失色。

    "不过你放心,这么多年来,爹积累下的人脉还是很充足的,爹不是那等鼠目寸光的小器商人,费氏每年的利润,有百分之十左右,都用来广结官员,另有百分之十,专门用来应对这些医疗纠葛,"费智信留意到费扬发白的脸,安抚道,"希望有一天,等你接掌了爹的位置,也能够有此气魄,有此手笔。"

    "爹,我完全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在药品生产上下足百分之百的功夫?为什么整天考虑那些歪门邪道的路数?为什么一定要回避问题的关键所在?"费扬再也忍不住,提出了一连串的置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地查清楚,镇灵丹注射液缩短生产流程以后,在质量方面,会不会真的存在风险?如果真是有什么纰漏,不是还会有更多的患者遭殃,不是还会导致更多无谓的死亡吗?"

    费智信不置信似的看着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他的眉头紧锁,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着,看得出来,他是在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然后,他笑了。一个牵强的苦笑。

    "儿子,你比爹所想象的,还要幼稚百倍,"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不知道爹还要等待多久,你才可以完完全全地成熟起来呢?"

    3

    "费扬,好消息!"仁希手里扬着一叠资料,兴冲冲地跑进费扬的办公室。

    "是什么?"费扬神情恹恹,不大提得起精神来。经受了费智信的全面否定,他心绪烦乱,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发怔。

    "这是七厂本季度的利润报表,"仁希满面笑容地递给他,"由你做主研发的美容院系列产品,上市不过两个月,七厂已经有了扭亏为赢的迹象。"

    "是吗?"费扬振奋起来

    "来吧,你亲自去向费总汇报。"仁希笑道。

    "且慢,"费扬迟疑一下,"这套方案在董事会上并没有被爹通过,是我们暗地里操作的。我觉得,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让爹知道,毕竟这里头还牵涉到了五厂的癌症疫苗,那边尚未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万一爹追查起来,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有道理,"仁希想一想,"被董事会否决掉的方案,费总不见得欣赏你瞒着他,继续进行研发,即使事实证明,你是有所作为的。"

    "我与爹的企管思路,似乎差异甚大。"费扬无奈地说。

    "这是什么?"仁希顺手拿过他面前的一份收据。

    "我卖了爹送给我的手表。"

    "那些世界名表?"仁希惊呼,"费总送你的生日礼物?"

    "是。"费扬淡淡的。

    从他出国念书第一年开始,每一年的生日,费智信无一例外地,都会赠送他一款名牌男表。若干年过去,他几乎囊集了全世界顶尖级的品牌,有一些,甚至是限量发售,堪称天价。

    "为什么呢?"仁希不解,她知道费扬有多珍爱那些手表。

    "我需要钱,需要继续投入到科研当中,"费扬坦白,"因为五厂的专家有了一些新的进展,他们尝试把利用基因技术制成的疫苗运用到老鼠身上,试验结果显示,疫苗能够抑制老鼠体内的癌细胞生长速度。"

    "原理是什么?"仁希问。

    "是我上次告诉过你的那个道理,疫苗通过模仿angiostatin,也就是血管生成抑制剂的功效来发挥作用,血管生长抑制剂能够阻止肿瘤内血管的生成,从而抑制肿瘤的生长。这是一种利用人体自身的防御机制来打败癌症的方法,若是成功,意义非比寻常。"

    "即便我不是医学专家,我也知道,这将是一项了不起的科研成果,"仁希道,"它的意义远远超越物质利益,而是对于全人类健康事业的贡献。"

    "仁希,谢谢你的支持。"费扬真切道。

    "我期待你和你的科研团队,某一天,能够站在诺贝尔医学奖的颁奖台上。"仁希俏皮道。

    "其实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费扬说,"从试验室到临床治疗,我们还需要走很长很长的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几十年。"

    "那么资金呢?你不可能卖掉自己全部值钱的东西吧?"仁希忧虑。

    "我对七厂的利润前景充满信心,很快它就应该能够偿补五厂的资金缺口,何况在癌症疫苗的研发过程中,五厂的专家们会不断地发现一些有益于控制癌细胞生长的方法,从而额外诞生出此项科研之外的抗癌药物,"费扬道,"再说了,一经涉足医药行业,我的目标就绝不拘囿于金钱这两个字——对于一间制药企业而言,社会效益应当重于经济效益,医药企业不能单为利润而存在,但凡是有意义的事情,即便不盈利、只要对打败人类顽疾有益,对企业品牌有利,我们都应该坚持不懈地做下去。"

    "费总的经营理念,与你的观点,的确有云泥之别,"仁希不无担忧地自语道,"你们父子,要怎样才能步履一致呢?"

    "好了,仁希,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我只想专心致志做好五厂跟七厂的药品研发工作,"费扬接着说,"对了,你了解镇灵丹的回扣情况吧?说来听听。"

    "你是指——"仁希不解。

    费扬大致说了跟咨询部经理之间的交谈。儿童医院的事故发生后,面对着医疗鉴定结论对镇灵丹质量的高度怀疑,咨询部经理居然充满信心,坚信医院绝对不会停止镇灵丹的使用和销售,费扬对此很是疑虑不安。

    "镇灵丹的销售,跟医院的负责人有很大的关系?"费扬问,"费氏当真给了他们不少的好处?"

    "确有其事,"仁希肯定,"其实这是药品生产企业的普遍现象,不止镇灵丹,费氏的几乎每一种品牌药,都需要事先大力搞定医院方,就拿镇灵丹来讲,据我所知,费氏给各间医院负责人的奖赏,低的至少五千、一万元,最高的是一家销售量巨大的三甲医院,费氏送了医务处处长一部帕萨特轿车——其实最开头,这些都是我们推广部的工作职责之一,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费总成立了专门的公关部,用来完成类似的特殊使命。"

    "一部帕萨特轿车送给医务处处长?"费扬诧异了,"他能做什么呢?"

    "他的权利大着呢,可以不通过主管院长和药事委员会批示,为镇灵丹在该家医院进行临床观察以及销售,大开绿灯。"仁希说。

    "仁希,这是犯罪啊,你明白吗?"费扬深吸一口气,急道,"爹知道这一切?抑或是手下擅自所为?"

    "你以为呢?"仁希瞅着他,含蓄地说,"费总在公司里,具备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绝对的权威。"

    "mygod!"情急之下,费扬憋出一句英文。

    "你别庸人自扰了,"仁希劝慰道,"你回国不久,医药行业的生态链与潜规则,你恐怕还不是太清楚,制药企业的新药进入医院,第一关都是打通医院的各级关系,充当开路先锋的,除了钱、汽车等等,还有免费出国旅游,甚至有些年轻的女医药代表进行性贿赂,这在圈里根本不是什么隐秘,至于如何被列入医保用药的范畴,还有医生的开方回扣,任何一个细节,都是需要费尽心机的。"

    "给医生的回扣是多少?"费扬沉声问。

    "以镇灵丹为例,医药代表给医生的回扣是6元,占销售金额的比重是19。46%。"仁希准确地说。

    "镇灵丹的零售价是22。5元,成本不到10元,给的回扣就是6元!"费扬握紧双拳。

    仁希默不作声。

    "帕斯卡尔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草,"静一静,费扬不无感慨地说,"没有思想,没有精神,人生便失去意义——我想,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爹所期望的那种盲从的儿子,不问青红皂白地执行他的指令,继承他的事业,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费扬,我不明白你那些深邃的哲学,我只晓得,费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当我一夜之间成为孤儿,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是他拯救了我,给了我一个重新面对生活的机会,"仁希正色道,"你晓得的,从前我的父母是我最大的庇佑,在他们的呵护下,我就像是被隔绝在了一座春光灿烂的玻璃房子中,过着白蒙蒙的、单纯洁净的日子,不知人间疾苦,而在费氏,我穿着套装钓过客户,熬过通宵陪客户k歌,曾经为了客户的意思无数次逼着下属修改企划案,讨价还价、笑着催款、反复谈判之类的事也干过。我升过职,加过薪,学会了与自己的同僚貌合神离地相处,学会了与别的企业尔虞我诈,然而,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自食其力,学会了依靠我的双手,养活自己、实现梦想,我的人生由此展开了新的一页,有了全新的开端"

    "仁希,你吃过很多苦头,"费扬望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我要说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费总,"仁希道,"费总给了我太多的照拂,如若不是他的垂青,我不会有机缘成为职场上的强者,我的结局,很可能是走上一条不归路,被命运的泥潭吞噬——或许在你看来,费总多了些生意人的急功近利,可是,你别忘了,他同时也是一个爱惜人才、看讲情义的男人,所以,费扬,我在全力支持你的同时,必须慎重地提醒你,请你不要伤害你的父亲,不要伤害他那颗深爱着你的心。"

    4

    "我想见你。"ken在电话里说。

    他的话语乏善足陈千篇一律,却似一句修炼亿万年的魔咒,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冰凉而又强大的光束,牢牢地,将千伶无形地捆缚其中,挣脱不得。

    每一回,千伶都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心软。最后一次听从于他的召唤。最后一次去见他。可是下一次,她还是无法拒绝他。ken的电话一来,她便克制不住自己,毫无道理地惊喜着,飞奔下楼,迫不及待地去见他。

    ken载着她,在月光下,或是微雨里,沿着一望无垠的河滨大道,漫无目的地前行。无人的寂夜里,摩托车轰鸣着,像是朝着天涯海角飞驰而去。千伶环抱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脊背,躲避着风的侵袭。ken的暖暖宽厚的背,像一堵墙一般的,充盈着强烈的、青春的温度和力量。

    他们并没有别的什么有趣的节目,ken甚至从不侵犯她,他只是很绅士、很古典、很隐忍地带着她,去兜兜风,看看夜色。千伶明白,这是偷来的快乐,充满了邪念,充满了罪责,迷乱、狂热,却注定了短暂,每一分秒,都有诀别的凄楚。

    在河滩尽头,ken停下了摩托车,他们就在大蓬大蓬的蒿草间伫立片刻,听着水流的声音,仰望星光月影。ken时常会带给她几套新出品的碟片,也会约她去看电影。千伶无一例外地拒绝他,她已经不大有勇气与他共同出现在耀眼的白昼。因为她的胸中,住进了一只鬼。一只叫做背叛的可怖的鬼。她怕它。

    "总是在夜里见到你,"ken笑着,轻声抱怨,"我都快忘掉了你眼睛里的光泽。"

    这句话,令千伶的心,温柔地轻轻牵痛。

    ken凝视着她,而后,忽然低俯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的额角,接着,是嘴唇。ken是个有耐性的男人,不像别的男人那么猴急,他缠绵地、持久地吻着她,那样辗转地、那样徐缓地,用他柔和的口唇,以及温情的舌尖,爱抚着她,撩拨着她。千伶不是毫无经验的小姑娘,不过ken的吻,依然让她缭乱,让她颠倒。

    有一瞬间,千伶清晰地感到了他的情欲,年轻男人茁壮的欲望,如同丰沛的大地一般,厚重而又坚实。与此同时,千伶发现自己竟然亦是极度渴望着他的身体。

    "不可以"她用尽残存的意念,推开了他。

    ken没有强求,他放开手,有些歉疚。千伶戴好头盔,主动坐上摩托车的后座,ken温驯地载着她,回到费宅门口。一直到分手,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勇气对望一眼,仿佛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根本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

    千伶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坪,穿过开花的玫瑰树,穿过铺了厚厚羊绒地毯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即刻开灯,而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注视着外面的夜空。

    "宝贝"一个声音呢喃着呼唤她。

    千伶一惊,直觉地回过头来。灯光亮了,是费智信。这个男人正堂而皇之地躺在她的大床上,等待着她,等待着,临幸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出去散了散步。"千伶慌乱地撒谎。

    "我睡了一小会儿,就醒过来了,"费智信没有丝毫追究的意思,他撩开棉被,露出肥胖的、赤裸的身体,向她张开手臂,"我想你了,宝贝"

    千伶本能地走了过去,靠近他,任凭自己被他一把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住。随后的几分钟,他像一片宽大的青草地,铺天盖地地覆盖住了她。

    "我累了,"完结后,他气息咻咻地央求道,"我的宝贝,再给我念点儿什么吧。"

    千伶依言,披上睡衣,赤足下床,从书橱里信手抽出一本书,是米兰o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随便翻到某一页,开始念: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我庆幸,是在生活的正式演出中,邂逅了你。"费智信突然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朗读。

    "宝贝,你知道吗,你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让我彻底地平静下来"他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将一颗硕大的头颅平放在她的膝盖上,犹如一个贪恋着母亲的稚童。

    千伶伸出手,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柔地拨弄着他的头发。一些新生出的、还没来得及染色的白头发,在灯下刺眼地晃动着。

    费智信很快就睡着了,千伶帮他盖好被子,起身拉开抽屉,找出安眠药,吞服数粒。她斜斜倚着床头,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

    烟燃了半支,千伶狠狠心,把它掐灭,扔进烟灰缸里。烟是有毒的,有毒的东西,是迟早都必须戒除掉的,她知道。

    戒烟,戒药,然后是,戒爱。

    是的,一切有毒的事物,都应当远离她,远离她清洁有序的生活。只是,又有哪一样,到了最终,是能够轻易被戒掉的呢?千伶在黑暗沉寂中,对着自己苍茫地微笑了。

    5

    "嗤啦——"一声,一张两万元面额的支票,被孩子的父亲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甩在费扬和咨询部经理的脚边。

    第一次谈判,宣告失败。

    第二次谈判,孩子的母亲撕掉了一张费扬和咨询部经理带去的五万元面额的支票,撕得碎碎的,撒得满天飞。

    第三次,十万元面额的支票难逃厄运,是被孩子老迈的爷爷揉成一团,丢进了下水道。

    距离孩子死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礼拜。医疗事故鉴定报告书显示,医院在操作和用药方面,的确不存在过失,疑点再次聚焦在了药品本身。

    孩子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费氏的和谈,给多少钱都不肯,口口声声要调查,要起诉,要追究,绝不让独生子不明不白地冤死。

    "你们甭费力气了,再怎么着,咱家都不可能放过你们,"孩子的小姑忿忿道,"咱侄子,可是咱哥哥嫂子的命根子,咱嫂子怀孕五个月时发现了多发性子宫肌瘤,孩子一出世,就赶着做了子宫全切手术,他们夫妻俩这辈子,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费扬一听,顿时心冷了半截。

    而孩子的家庭,如咨询部经理所知,确实是万般贫穷。一家子老老少少六七个成年人,全部无业,生生地挤在一间不足二十个平方米的屋子里。名义上是工厂的宿舍,其实差不多就是一个简陋的临时窝棚,漏风、漏雨。房子的外墙已经砌起了脚手架,标识着一些白色的符号,一看就是即将拆除的危险建筑。

    这家人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一台电视机年代不详,黑白的,木框的,雪花点比图象繁多,整个一骨灰级的老古董。小半碗剩菜舍不得倒掉,在凉水里镇着,而搁在桌上的粗瓷碗粗瓷盘,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没有一只是完整的。更有甚者,为了节约自来水,孩子的奶奶洗衣服就蹲在门前的脏水渠里进行,连洗衣粉都不使,人家用的是一根棒槌!

    "换套像样的房吧,让老人家好歹也住得宽绰些,"咨询部经理的劝说显得很是人性化,"免得死去的孩子,天天儿地,在天上注视着你们,念叨着你们,为你们的衣食冷暖担忧、发愁。"

    "小子,少噜苏,一边儿凉快去!"孩子的叔叔动粗,推搡了咨询部经理一把。他们无法再逗留下去,撤了兵,暂时放弃了协商的念头。

    "太夸张了,比贫民窟还贫民窟。"面对这样糟糕的家境,费扬词穷,搜肠剐肚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述他的震惊与感叹。

    "活该!"咨询部经理显得无动于衷,"还不是因为懒惰呗,又懒,胆儿又小,没办法,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告吧,告吧,"费智信得知情形,冷笑道,"既然这家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让他们告!告到他们家破人亡为止!"

    "费总,是不是动用一下——呃,其它方面的力量?"咨询部经理有所顾忌地瞟了费扬一眼,隐讳地问道。

    "你去办吧,"费智信大手一挥,"该花的钱,你尽管做主,不必太吝啬!"

    "小扬,你全程参与这件事,好好儿跟着前辈学习学习,"费智信追加一句,"作为未来的企业家,应急事件的处理,可是一门必修课。"

    费扬点头称是,不过他对咨询部经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完全不明究里,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他。直到下一次出击,他才彻头彻尾领教了咨询部经理的厉害。

    咨询部经理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与费扬驾着车,守侯在孩子母亲每日买菜的必经之路。孩子的母亲尚无踪影,咨询部经理悠闲地点起一支烟来。

    "她会愿意跟我们谈?"费扬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

    "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妥协。"咨询部经理简洁地说着,兀自吞云吐雾,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

    隔一会儿,孩子的母亲果然出现在农贸市场门口,手里拎着一小捆新鲜莴苣,一小袋土豆。这是一个愁容恹恹的女子,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棉质t恤,像男人那样不修边幅地吸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头发胡乱挽在脑后,显得消瘦、干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株濒死的树木,是那样地需要水,那样地需要阳光。

    "你好。"咨询部经理在她路过车旁的时候,突然打开车门,跳下来招呼她。

    她被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咨询部经理和费扬,立即打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睬都不睬,昂扬而过。咨询部经理并不追赶,只是掌着车门,对着她的背影淡然说了一句:

    "我想,大姐应该还记得福旺超市吧?"

    闻听此言,她一颤,停住脚步。半晌,转过头来,脸色愈发枯败。然而看得出来,她明显是在强撑着,以一种市井的粗俗、市井的狡狯强撑着。福旺超市关我屁事!她的嘴里猛地蹦出一句粗话,掉头就走。

    "福旺超市在去年一月份至三月份期间,先后遗失了一些钱物,这个阶段,大姐你正在福旺超市担任保洁工"咨询部经理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她顿住,没有回头。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事件的始末吧——1月12日,福旺超市收银台遗失现金1986元;1月16日,福旺超市丢失洗化用品数件,价值1887元;3月2日,福旺超市收银台遗失现金1376元"咨询部经理徐徐说道,"前后一共失窃七次,累计金额达16809元。"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作案者买通了超市的当值保安,五五分成,共同瓜分了赃物赃款,并且以非法手段删除了超市的监控录影带,因此,这几次的悬案,一直挂在派出所的登记薄上,迟迟没能破获——不过作案者想不到的是,当值保安在删除录影带的同时,为防后患,复制了一份,"咨询部经理拖长了嗓音,"而这份复制的录影带,此刻就在我的手里。"

    "你们想怎么样?"她蓦地转过身来,瑟瑟发抖,满脑门都是汗,面色难看得宛如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