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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麟泽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个面善的人。
每次他步行下班路过地下通道的时候总会有一两个乞讨的孩子端着碗或者是伸着一只脏兮兮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会停下脚步看他们几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往口袋里掏出钱来。有时候是一枚硬币,有时候是一张五元或十元的钞票。
他并不认为施舍是一种义务,只是已经形成了习惯,就像顺便去超市买东西他总喜欢看一看产品的保质期一样。他觉得自己善良的保质期很长,并且一直在延续下去。
教室里非常安静。这种安静和黎明前的黑暗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隐藏在躁动和正色之下硬生生压迫出来的安静。刚刚打上课铃,教室里的喧嚣声随着一个点名薄的翻开而霎时静穆,似乎是一个乐章刚刚掀起高潮便戛然而止了。
“丁薇。”唐麟泽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在确定这个叫“丁薇”的女学生没来上课的时候皱着眉在点到薄上划了一个“x”她的名字在这堂专业课上已经有三个“x”了,叠在一块形成一种叛逆的气势,不容小觑。
唐麟泽向讲台底下的一张张年轻的脸说:“如果有同学碰见丁薇,跟她说一声,要是她再不来上课,这学期的考试她可以不必参加。”学校的教务处有明文规定,专业旷课三次以上考试成绩一律不算合格。这句话由唐麟泽的嘴里说出来并无太大的威慑力,尽管他的神情严肃,可是私下里他也明白,学生们一般都把他的点到当做过场戏,当堂捏着嗓子变换音色代到的和事后递纸条请假的不胜枚举。他的一张风度儒雅的脸总给人善良和蔼的感觉。为了这张脸,他也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顽皮的学生,他一向都会手下留情。
只是这个叫丁薇的女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人帮她代到也没有人帮他递纸条。他的脑海中对那个面貌倔强的女学生有一点印象,可是他并不能仅仅通过这一点印象去断定她不来上课的理由。
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唐麟泽甩开杂乱无章的思绪,翻开教案对他的年轻的学生们说:“今天我们讲老舍的骆驼祥子。”唐麟泽在做学生的时候曾经非常酷爱老舍的这篇经典之作。祥子的不幸遭遇和爱情的悲剧让他深表同情,其中体现的人性由善转恶的一段经历在看到最后的时候不禁让他触目惊心起来。
他在讲台上用不温不火的男中音给他的学生们演绎这篇小说的时候有些投入,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表情生动,眼神专注而发亮,手指在空中不断变换着手势。毫无疑问他讲的课非常精彩,每一个学生都沉浸在他略带磁性的声音所营造出的氛围中,与祥子的命运系在一起共沉共浮,直到九十分钟一响的铃声才打断了他们共同探讨的文学趣味。
唐麟泽是个不喜欢拖堂的老师。不管有没有讲完,听到铃声,他就会立刻停下他的讲课,微笑着和他的学生们道别。
他的口碑在中文系一向很好。
所以毋庸置疑在这次评选教授职称的名单里,也自然有唐麟泽的名字。
唐麟泽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放进一只黑色的真皮手提包里。他很注意细节,并不像其他老师一样随随便便拎着一只不知道以前用来装什么可是现在用来装教案的塑料袋便堂而皇之地登上讲台。
他向与他告别的同学点点头,在确定没有学生向他请教问题之后信步走了出去。
校务公开栏上经常会贴出学校的行政事务和日常通知。唐麟泽拎着黑色手提包路过的时候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那里贴有各个学院评选教授职称的候选名单。唐麟泽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中文系那一栏的最上方。从他的照片里可以看到一个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正在微微地向路人颔首致意。从那种微笑里可以看出他温文尔雅和睿智的优点,让人瞧着打心眼里会投出赞同的一票。
他有些自得地微笑起来,眼光四下里扫视了一遍,却在不经意间看见那张候选名单的附近贴有一张并不起眼的通告,上面写着:1997级中文系学生丁薇于19981999年度考试期间参与作弊,予以严重警告处分并劝其退学。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清了那张通告贴出来的日期正好是今天。难怪这个叫丁薇的女学生开学好几天也不曾来上课,她退学了。
这份通告没来由地让唐麟泽心下一阵不快,丁薇的名字在他的名字旁边扮演着一个灰色的角色和春风得意的他反差极大。
他记得上个学期兼授这个班的现代文学的时候曾留意过这个女学生,长相漂亮,很安静的样子。眉毛略浓一些,微微向上挑着,显示出一种倔强的意味。可惜了
唐麟泽并没有多做停留,拎着他黑色的手提包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家离学校不算近,也不算远。步行半小时或者挤公车十分钟便可到达。他虽然收入颇丰,可是并没有想过买一辆代步的汽车,那太招摇了。
唐麟泽今天想步行回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萍让他下班路过超市时顺便捎些鲜肉回家。她说最近是非常时期,打算包顿饺子好好犒劳犒劳他。
唐麟泽想起任萍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温馨,这是个有教养并且懂得生活乐趣的女人,和他结婚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口角。只不过任萍的身体不好,不能生育,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遗憾。
他进了那家常常光顾的超市,在食品区挑选着食物。有位老太太上前询问他一盒豌豆黄的价钱,说看不清楚。唐麟泽知道自己一向给人善良可靠的感觉,于是他很耐心地告诉老人价钱并稍微给了自己的一点意见。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前闪过去一个高挑的身形,让他觉得有点眼熟。
挑了一包任萍喜爱的一种牌子的鲜肉馅,他跟上那个身形前去付账。当那个女孩子侧过脸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丁薇”
丁薇看上去有些惊慌,不过这种惊慌的脸色随即一闪而逝,变得有些尴尬。她手上拎着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匆忙向他点点头。收银小姐算了算钱对她说:“一共是五十六元,谢谢。”她将贴身的口袋翻了个遍只掏出五十四元九角,还有一元一角不知着落。排队付账的人等急了,不住催促。
唐麟泽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了上去,丁薇的眼睛迅速地扫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了句:“谢谢唐教授。”那声带着南方口音的“教授”叫得唐麟泽有些飘飘若仙。虽然几年前他就被评为副教授,可是这个头衔听上去很别扭,还是把前面那个字省略比较好听。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从收银小姐手中回收了几张新崭崭的钞票。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超市。唐麟泽看着前面那个健康而美丽的女孩子觉得有一点惋惜。
“唐教授,今天谢谢你了。”丁薇停下来,面色有些不大自然。
“没什么。你住这附近?”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唐麟泽知道自己不便多问,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有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
“好的。谢谢。”丁薇客气地说着,接过他的名片。
她纤细微凉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他,然后她像只受过惊吓的兔子一下躲了开去,眼神顾盼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唐麟泽微微一笑,把手收了回来。“再见。”他对丁薇说完,转身走了。
唐麟泽走进家门,将皮鞋放在玄关摆放整齐。他看到门口处的拖鞋少了一双,便知道任萍已经回来了。
“麟泽,是你回来了吗?”任萍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两手都是面粉。她没有生育过,仍然保持少女时候的身材,尽管脸上已有少许皱纹,可是丝毫不减少她的美丽,反而平添了不少韵味。
“我买了你要的东西。”他微笑着将那包肉馅递过去“要我帮忙吗?”
“好,不过你得先洗手。”任萍点点头,又钻进了厨房。
“今天医院不忙么?这么早就回来啦?”脱去外套,他捋起袖子把手放在水龙头底下,边洗边问她。
“今天又不是周末,几个小手术而已。完了我就先回来了。”任萍和着面,将胳膊上的劲使足了,用力地揉着那些雪白细碎的面粉。“给我加点水。”她对唐麟泽说。
他往面团里添了些水,继续说:“今天我填了申请表,一共只有两个名额,三个人竞争。”
“哦。”任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麟泽,你一直是优秀的,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一定能评上。”
唐麟泽看着这个为他忙碌的女人不由得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之情。她一向是温顺并且多情的,性子好得如水一样平静柔婉。他第一次看见她一身白大褂的时候就觉得她是天使,并且到现在也一直这么觉得。
“哟,你瞧你做了什么。”她娇嗔道“水加多了。”
“没关系,多加些面粉就是了。”他不愠不恼地又跑去舀了一勺面粉。
“做多了我们俩吃不完。”
“放冰箱里吧,冻着不会变质。”他说。
任萍等面醒发好了之后开始擀饺子皮。唐麟泽负责包。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饺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刚才和丁薇的一下碰触,就像阿q对小尼姑的调戏后手指黏腻得有些怪异。
任萍说:“下星期医院会很忙,我要负责带几个实习生,怕是没时间给你做饭了。”
他用力捏了一只饺子放在几案上,那饺子“噗”地一下仰面倒了下去,唐麟泽伸手过去把它扶正了,它腆着肚子像一位得胜的将军。
“没关系,我到外面吃,要不随便弄一点。”
“你还是到外面吃吧,你自己弄又是吃泡面速食,对身体不好。”任萍用手臂捋了一下头发,没捋上去。唐麟泽帮她把头发抿齐,发现任萍的发根有一丝发白的头发掺杂在里边。
岁月不饶人啊。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饺子,心想着任萍和他一年出生,他们都已经四十二岁了。四十二岁,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是一个让人看着年轻的年纪。
“麟泽,你看咱们要不要送点礼?”任萍把一切收拾妥当,揭开锅盖准备下饺子。
唐麟泽皱皱眉道:“不要了吧我们院长和系主任都是踏实做学问的人,不会理会这一套。不论怎么说我的资历比那两位副教授都高,你放心好了。”
任萍“哦”了一声,随即埋下头去下饺子。他们一共包了一百零八只,她用保鲜袋把剩下的四十二只放进冰箱里冻着。
“要是我不在家你就拿出来煮着吃,总比外面买的强。”任萍往他的碗里扒了几只饺子“多吃点。”
唐麟泽吃饺子喜欢蘸点醋,任萍却不喜欢,只是偶尔吃几只蘸了姜末的饺子。她从来不喜欢吃醋,虽然她的专业知识告诉她吃醋有助于消化。
任萍把晚饭后的餐桌收拾妥当,洗漱完毕,坐在丈夫的旁边。
唐麟泽发现很久没有和任萍同房了,她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现出女性十足的线条,毫无疑问那是一张曾经美丽的脸。她的目光是充满热情并带着期望的。他微笑了一下,伸手揽过她靠在自己肩上,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亲吻早已脱离了年轻时候的那种激情反而变得仿佛是某种感情的自然流露。任萍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只是那么静静地、静静地抱着他。
有时候女人的确是男人的支柱。不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唐麟泽抚摩着她的头发就这么想着。他没有发现手指已经不再黏腻,而是纯净得犹如牧师给刚刚出生的婴儿洗礼时在他额头上那神圣的一点。
他顺势熄了灯,顿时房间里一片黑暗。
丁薇拎着一大包东西拐进那条阴暗的小弄堂,有几双猥亵的眼睛盯着她的胸脯看。她觉得身上有点凉,把东西抱在胸前,匀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钥匙,掏了半天终于掏了出来,她将钥匙伸进钥匙孔“吧嗒”一下,门开了一条缝。
丁薇用左肩吃力地撞开门,将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床上。
这间租来的小房间是另外一个女人匀出来给她的,三分之二的空间被那个女人占据,只给丁薇剩下的空间,中间用一块薄薄的三合板隔开,钉上几个钉子完事。丁薇时常可以听见那女人在夜里带男人回来厮混时放肆的声音,她觉得空气中似乎都残存着那个女人的不干净的体臭味儿和那些寻欢作乐的男人们的龌龊的呼吸声。她放了一个简易的熏香放在房间里,可是似乎毫无用处。
丁薇除了知道那个女人叫做陈嶙,是一个暗娼之外,基本上和她没有接触。只除了上个月她把房租给房东的时候,在房东俗气的客厅里和她对望了一眼。
陈嶙长得跟她的名字一样,瘦骨嶙峋的,过度的性生活给她的健康带来严重的威胁。她的脸色很黄,眼睛大而无神,只是空空洞洞地看着前面的一个方向,超越一切的样子。这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称。
丁薇觉得一个妓女就应该长得妖媚或者俗艳,她不知道陈嶙凭她这样的姿色是怎么生活下去的。事实证明她活得并不算太好,仅仅闻着她身上刺鼻的劣质香水就知道。不过丁薇在被学校开除之后,已经失掉去研究别人的兴趣了。
那块薄薄的三合板后面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丁薇开始干呕起来,拿起热水瓶就冲了出去。
“我来要点热水。”她脸色苍白地对那个胖胖的房东太太说,乘机在她俗气的客厅里呆了几个钟头。她拿着热水瓶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陈嶙的那间同样阴暗并且弥漫着湿气的房间里出来,背影让她觉得有一些熟悉。门关上之前她看见陈嶙苍白的脸孔,睁着她那双和小小的脸不相称的大眼睛,望着外面。
丁薇吓了一跳,低着头匆匆逃了回去。她放下水瓶的时候摸了摸钱包,瘪瘪地贴在身上,于是她的心情现在无力得和隔壁那个女人现在的表情一样。
不经意间她摸出了那张名片,对着窗户眯缝着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名字:唐麟泽。她像把玩一件古董一样把玩着那张名片,摩挲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把它放在床单和床板之间的夹层里。
她把刚刚买来的报纸摊在床上,开始用红笔勾画出可以找到工作的地方。
她刚刚把自己最后的一点钱花完了,命运就给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退学的事情她暂时没和家里说,她也不觉得和一个患了偏瘫的父亲能说什么。
她倒了点热水泡了包方便面,不经意间听到薄薄的三合板那头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惨厉的尖叫。她把吃剩一半的泡面放在桌子上,轻轻走近那块三合板,在前面站定。
“救、救命”隔壁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喊。
丁薇吓了一跳,让声音放肆地飘过去:“你怎么啦?”她转身回到陈嶙的房间门口,门和墙壁仍然保持着一道缝,她看见陈嶙摔在用水泥简单刷了一下的地板上,满嘴都是鲜血。她的床单和地板上到处可见殷红的血迹。
丁薇看见陈嶙一只细细的手臂伸向她,那只手臂雪白而纤细,在灯光下看仿佛半透明的凝脂,可以清晰地看见流动着的血脉。
那一瞬间她觉得看见的其实只是一片秋天里的落叶,在瑟瑟的秋风中飘摇而下。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脸色有些煞白。
“电话打个电话,叫120。”陈嶙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指伸向自己的床头,那里有一部小巧的手机。
丁薇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那边是一个声音和蔼的女性。她问:“这里是九和山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她告诉了对方地址,觉得自己的声音漂浮在这间小小的斗室里,毫无生气。她印象中陈嶙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个手机了,于是她把它放回陈嶙的手里,一步步地退了出去。
她跟自己说:“我去看看救护车有没有来。”可是脚步自从离开那间昏暗的房间以后就再也没有想回去的念头。她在三合板的这边踱着步子,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意的方便面,继而又放下。
其实她把陈嶙的手机还回到她手上的时候就没有再回去的念头。她想着如果再要插手的话,那等待她的将是一笔高额的押金以及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一个妓女的亲属栏里。她很受不了这个。
丁薇觉得自己太清高了。
上个学期的考试就是这样。她把卷子给坐在身后的那个男生看,结果老师把他们都抓住了,扣上一个参与作弊的罪名,并勒令她退学。那个男生交了六千元的保证金,得到了一个留校查看的机会,而她除了身上的几百元生活费什么也没有,只得收拾东西滚蛋。
她记得她在寝室里收拾完东西的时候室友们看她时的那种冷漠和陌生的眼神。她一个人拎着东西走出校门的时候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仿佛在和另一种生活作出告别。
救护车的呼啸声传来,越来越近,她靠在那块三合板上,舒了口气。
她可以听见隔壁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搬运担架的嘈杂声以及陈嶙微弱的呼吸声。她把手放在心口处,只觉得胸腔内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在这件事情上她做得很无情。
那种呼啸的声音渐渐远去,丁薇缓过神来,发现天已经完全阴暗了下来。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变得黑暗冷清,她有些哆嗦地走到门边,把灯打开,顿时房间里一片光明。
唐麟泽打开冰箱的时候才意识到停电了。冰箱里面黑洞洞的,从里面散发出一股酸酸的怪味道。他伸手进去把上回冰冻的饺子拿出来才发现已经坏了。一些苹果放在冰箱里,已经散发出臭味,显现出快要腐烂的本质。那是一种糜烂在夜色中的味道,让唐麟泽觉得很不舒服。
他决定去外面的小餐馆里随便吃一点,将就一下。
他慢慢地下了楼,感觉并不算太饿。附近正在施工,机器突突突响个不停,唐麟泽把自己刚刚的决定一票否决。他是个很讲究细节的人,在这样环境不好的地方用餐,谁都不会有胃口。
慢慢地踱了几步,他想起任萍的医院里有一个不算太大的食堂,那里的饭菜虽然差强人意,但是比较清净。想到这里,便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径自往九和山医院的方向驶去。
任萍刚摘下口罩的时候,觉得有点疲惫。这个星期妇产科来了几个实习生,她一边手术的时候一边花时间给他们讲解如何操作的具体过程以及需要注意的细节,一场手术下来,人已经有些声嘶力竭。
“任医生,去吃饭吧。”有同事唤她。
“哎,好的,我一会就去。”她有些虚弱地笑笑,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过去。路上碰见别的科室的主任医生,寒暄地打了个招呼。无非是问问病人的状况如何。
“呵呵,巧得很,我刚刚看见你先生来找你,现在在办公室等你呢。”一位同事对她说。
任萍有些吃惊,麟泽怎么跑来了。扣下心中的暗喜,她告别那位医生,急忙走了过去。一进门,便看见唐麟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低头暗想着什么。
“麟泽,你怎么来了。吃过饭没有?”
“还没呢。家里停电,冰箱里的饺子坏了,我过来蹭饭。”唐麟泽说得有点轻松。
食堂里的人不多,因为已经过了用餐的时间。任萍挑了几样清爽的菜色,端到托盘里,坐下来看见唐麟泽有些急促地往嘴里扒饭。她微微笑了起来,看来他真是饿了。
“不知道在附近吃点吗?大老远跑这儿来。”
“附近有个建筑工地在施工,吵得慌。反正我下午也没有课,就过来吃顿饭,顺便看看你。”
“冰箱里的饺子坏了?那我托主任从烟台带回来的苹果呢?”
“好像也坏了吧。”唐麟泽想起冰箱那股很怪的味道,皱了皱眉。
任萍最爱吃苹果,烟台的那种红脆鲜亮的苹果吃起来口感特别好。她说苹果助于消化,还利于美容。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坏了就坏了吧。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他对她的这份心她是知道的。
食堂里安安静静,她听着丈夫吃饭时发出的咀嚼的声音和水的下咽声,突然觉得这声音熟悉得有些陌生。这种感觉让她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三月的天空,云朵淡淡地飘过,唐麟泽坐在她的对面吃饭,任萍的笑容开始有点僵硬,她动了动筷子,那一对卫生筷刚才掰的时候太用力了,结果一边粗一边细,握在手里极不协调。
“怎么不吃?”唐麟泽问她。
“我不饿。”一只苍蝇飞过来,任萍伸手“啪”的一下把它打死了。那个黑色的小东西落在盘子里,非常显眼。
唐麟泽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医院里也有苍蝇!”
“哪里都有苍蝇,就看是把它打死,还是挥一挥手让它继续祸害。”
“这话倒有些道理。”他盯着任萍的手。虽然打过苍蝇,可是那双手仍然白净得道貌岸然,不用显微镜大概是看不出上面细菌密布的。
她起身去洗手。
唐麟泽的手指又开始觉得黏腻起来。他刚才看见丁薇站在医院的走道里边,对着一具正准备送到太平间的尸体发怔。那具尸体蒙着白布,只露出来一只女性的手,纤细雪白,空空荡荡吊在空中,微微地做着物理命题中的钟摆运动。
他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她并不曾注意到他。唐麟泽留意到丁薇的身体一刻不停地颤抖着,面色苍白,表情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怪异。也许死者是她的什么人——唐麟泽不得而知。
和任萍道别,她叮嘱他记得买苹果。唐麟泽点头走出了九和山医院的大门,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些阴霾,湿气愈发浓重了起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穿过正对着医院大门的那条街道,两旁是经营水果和鲜花的小店。大多数用来出售给前来探病的亲友的,价钱不仅贵,货品也不很新鲜。走到街口。他向右拐了一个弯。那儿有一家很小的音像店,正播放着一首歌曲。唐麟泽对音乐并没有太大的研究,但是那首曲子的过渡之处他听出来用的是小提琴协奏,调子很欢快,似乎还带着一点jazz的风味。可是那歌手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不羁和随意。
唐麟泽于是迈步走了进去,问那个小店的店主要刚才那首歌曲的cd。他抽出一张很旧的cd告诉唐麟泽这首歌叫做女孩与四重奏,是一个叫马格的女孩子演唱的。他注意到那首曲子的词曲作者叫做丁薇。
丁薇?恐怕只是重名而已吧。
唐麟泽低头看着那张cd的封面,是一个穿黑裙的女孩子,脸色苍白,戴着一只红颜色的帽子,下颚抬得很高,姿势有些睥睨。右下角写着演唱者的名字,反面是歌曲目录。
音箱里继续放着马格的女孩与四重奏:
我不知道能不能够让一切顺利
我们的心能不能相印还要看你
嘿你看风景多美丽从没留意
和你在一起看着你没有头绪
“帮我包起来。”他对着店主说道。
他握着那张cd一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路过自己常去的那家超市,他想起任萍要他买苹果,于是走了进去。存了东西,推了个小小的购物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诺大的超市里逛着。
你希望碰见谁?他听见自己心底问了这么一句。
丁薇!
丁薇?
丁薇。
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名字:丁薇。可是,为什么?
老实说唐麟泽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受过高等教育,懂得纲常伦理,只不过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会和自己产生一些莫名的联系。这种联系很微妙,他暂时感觉不到,可是现在不想让任萍知道。是那种隐藏的秘密,只想埋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购物车推进水果和食品的区域。他在一堆红得鲜亮可爱的苹果面前停了下来。那些苹果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光滑润泽,看上去非常爽口。任萍有时候喜欢把苹果放一放,等表面起褶皱再拿去吃。她说那样的话苹果中的水分减少,糖分就会相对增加,于是吃起来又脆又甜。
他剥开一只苹果外面的包装纸,看了两眼。那只苹果上面有一个小黑洞,可是看上去红灿灿的,也有一些褶皱。他想任萍应该不会介意,用刀子削一削就好了。
于是他把那只苹果和其他的苹果一起,轻轻地放在了篮子里。
丁薇站在镜子前面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是一张苍白但轮廓分明的美丽的脸。她的眼睛望着镜子里面那个影像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她感觉到中间那颗瞳孔在旋转,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深不见底。
她死了。
水龙头哗哗作响。丁薇掬了捧水拍在脸上,水的温度带给她暂时的冷却。
她死了,生命消失在医院长廊的尽头。丁薇看见她的手吊在了空中,在推车的向前行进中轻轻地摆动,好像在和自己挥手道别。
她说什么来着?打个电话?叫120?
她的眼神涣散而又迷离。丁薇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得到陈嶙倒在水泥地上血泊中的样子。她的嘴唇微微嚅动,眼睛空洞中带了些期盼地望向自己。纤细凝白的手抬高,再抬高,企图在空中抓住些什么东西。可是它终究软绵绵地落了下去,仿佛秋天的落叶。
丁薇在九和山医院的洗手间里呆了半晌,厕所里残留着酒精和消毒水独特的味道,令她有些反胃,没来由地干呕了一阵。
擦了擦脸,将自己收拾妥当,她有些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
高跟鞋在冰冷得有一些返潮的地面沉重地响起,嗒嗒嗒,嗒嗒嗒。丁薇猛然转身,走道里空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是回声。她告诉自己,只是回声。
护士小姐把陈嶙临死前握在手里的那部手机交给了丁薇。她说病人没有亲属,遗物交由朋友代领也是医院允许的。
那部红色的手机在丁薇的背包里鸣响了好一会。她看了一下,有三个未接电话。其中一个号码让她再熟悉不过了。是他?
她开始奔跑起来,从走廊穿过医院的林荫道,向着九和山医院的大门直冲出去。
拐弯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手中捧着一只红灿灿的大苹果,被丁薇这么一撞,一不小心没拿稳,将苹果摔在了地上。
天空中开始下起了小雨,地面有些泥泞湿滑。丁薇顾不得说对不起,匆匆忙忙捡起那只已经沾满泥渍的苹果,塞回了小孩子的手里。
丁薇继续奔跑,继续奔跑,穿过那条小巷,穿过那些猥琐的目光。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她顾不得衣服被雨水淋湿,砰的一下打开了门。
那张名片,名片她记得自己放在床单和床板之间的夹层里
找到了!
丁薇双手捏住了那张名片,像浮游在大海上的求救者抓住了一根稻草。那张名片有一个办公用的电话,那个电话号码一个不差,正是陈嶙留下来的那部手机所显示的电话。
她从背包里摸出手机,有些哆嗦地把两个号码进行了最后的确认。“真的是他?”丁薇有些脚软地瘫坐在了床上。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她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对方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声音温厚且略带磁性。他说了句“晚上我去找你”便收了线。
找你?他的意思是要来陈嶙的住处?
房东太太今天听说死了个人,便用石灰粉将隔壁洒了个遍透,口中念了一天的晦气。死了人的房子,一般是很少有人再会租了。她跟丁薇提过是不是把中间是三合板拆掉匀给丁薇那另外的空间,丁薇当时摇头拒绝,看来并不是错误的决定。
她可以在三合板的这一边看看那个竟然和陈嶙有染的男人是谁。或者说,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她把本来垫在床上用来找工作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了角落里。那团纸球晃晃悠悠,滚得有点心慌意乱。
丁薇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她咬着嘴唇沉吟了半晌,冲出门去,在拐角处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手指虽然有些颤抖,但是她仍然拨通了刚才手机上所显示的那个号码。
“喂。”接线的仍然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可惜不是刚才的了。
“你好,我找唐麟泽老师。”她说话的声音仿佛如鲠在喉,显得嘶哑而低沉。
“哦,不巧了。唐麟泽下午没有课,不在办公室。”这个人的话里显示出一种温和的遗憾。她听出来这是原来教过她语言学的颜森教授。这种久违的亲切感让她感到一丝的眩晕,心下却怅怅然有些难受。
“谢谢。”她几乎是对着话筒喃喃自语,挂断了电话。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忙音。无奈而又寂寞。
不在办公室,那刚才的电话又是谁打的呢?
她心里的石头终究落了地,可是还有一个未知的领域,仿佛一片拨不开的迷雾,迟迟不肯散去。
“买苹果吗?今天刚到的,新鲜得很。”路旁有小贩在招徕生意。
丁薇看了一眼堆在水果筐里的苹果,红皮薄薄的,像少女在脸上淡淡的扑了一层腮红,透着那么一丝青涩。她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唐麟泽把那张cd放进音箱里面。奇怪又突然来了电,大概线路故障已经修理妥当。他坐在客厅里慢慢地翻阅一本狄更斯的双城记。狄更斯是位生前载誉死后留芳的作家,一生创作了二十多部长篇小说。他的小说中体现着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特别是对身世飘零的孤儿,有着多种多样的描写。这部双城记是狄更斯晚年的作品,唐麟泽随手把它从书架上翻出来,并没有什么心情看。序言里写着狄更斯的生平,他稍稍留意了一下,发现狄更斯生前也是一个极端风流的人物。在和妻子凯瑟琳养育了十个孩子之后,他毅然在中年时离婚,和一个十八岁的女演员同居。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笑得古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
马格的曲子在音箱里飘出来,突然“啪”的一下,又断电了。天气阴霾地飘着雨,客厅里的采光效果本来就不好,现在几乎是昏黑一片。
春困秋乏夏打盹。这种潮湿的春天让人连连产生困倦之意。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哈欠,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扰乱了原本的宁静。
打电话的是他大学时期的同学,许慧茹,和唐麟泽一样在中文系担任着现当代文学的课程。不过许慧茹前几个月因为得了妇科病,现在在家里休息。任萍正是许慧茹的主治医生,两人私下里交往很不错。
许慧茹的声音听上去很憔悴,略带哭腔。唐麟泽以为她本来是找任萍的,可是看起来不像。许慧茹说:“老唐,我准备和邹云顺离婚了。”唐麟泽有些惊讶。邹云顺是中文系的系主任,为人很不错,和许慧茹是系里有名的一对模范夫妻,据说结婚以来还从未红过脸。现在许慧茹突然提出要离婚,倒是大出意外的一件事情了。
唐麟泽安慰她说:“什么事情这么严重?闹到非要离婚的地步。”他想起哈姆莱特的一句台词“脆弱,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不由地叹了口气,不过当事人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是自己的大学同窗,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好说话。
许慧茹当场哭了出来,她说:“老唐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人家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在这边藏着掖着,他倒好,在外面风花雪月完了,还不肯罢休,居然把人领进家来”
“有这种事?”唐麟泽心不由一惊,倦意全消。窗户半掩着,传来外面机器搅动水泥石沙时的轰鸣声。天气有些潮湿得让人难受,他的嘴对着话筒,有种浓墨重彩的湿意扑在了鼻脸之上,黏乎乎的。
许慧茹哭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她告诉唐麟泽一些始末,只不过有些像云雾中的腾龙,隐隐约约让他只窥得见一鳞半爪。他无奈地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胡乱劝说了两句,心想还是等任萍回来再让她劝劝许慧茹,毕竟都是女人,年纪也相仿,在这件事情上,任萍应该比他更有发言权。
他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拿了一件外套准备出门。
天空还是飘着雨的。细细密密,若有若无。有点像仕女图中的那些女子,凤眼桃腮,眉梢浅笑,那神态都带着些娇俏,带着些荼靡,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情意。说笑也是笑,说哭也像哭,倒让人如此捉摸不透起来。
刚才的一通电话倒像是成全了唐麟泽的心愿似的。王胡捉虱子,阿q便也捉虱子,并且那阿q上的一小缕小辫子,还得意地翘得半天高。他们这个年纪,找外遇几乎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吃完正餐后,总是要吃一个苹果来促进消化。
他撑了把灰色的伞,从从容容地走出了家门。他回想起上次和丁薇在超市门口分手,她转身拐进了一条很小的街道,他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道路很泥泞,他的裤脚已经沾了好些泥渍。以前我们曾经说过唐麟泽是一个非常讲究细节的人,所以他为此皱了皱眉,停下来,点了支烟。他站在路旁抽着,冷眼旁观着大街上络绎不绝来往穿梭的人群。忙碌、喧嚣、冷漠充斥着一张张面孔。腿脚是别人的腿脚,奔走却是一个时代。这些衣冠楚楚的人们四下里避雨,如鸟兽散。唐麟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起来,将抽了一半的香烟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没扔准,却掉在了地上,被雨水和脚印压在了最底层,看上去面目可憎。可谁会留心它放在烟匣中出售的时候,闻一闻都是香的!
唐麟泽继续向前走,却有点举步维艰。这趟本来是有目的的出行却无形中变得微妙而盲目起来。他在找丁薇,可是即便找到了又能做什么呢?
这条小巷子年代久远,显得门庭冷落了许久似的。房子是两层高的小楼房,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延续至今的建筑。有些居民在楼顶上养鸽子,天气好的时候,傍晚时分,它们会随着云霓、流岚和鸽哨,呼啦啦一下飞回鸽笼,那片影子在地面上迅速地游移。这种景象,让唐麟泽又想起了年轻的时代。
门是漆着绿的木门,门上除了金黄色的牛头牌暗锁之外,还有一个同样是绿色的搭扣。主人出门的时候,便可以将搭扣合上,挂一把看上去不可亲近的大锁。而如今,这搭扣上却挂着一只滴着水的塑料袋,迎着小雨春风微微扬起。
唐麟泽留意到那个塑料袋上,写着他常去的超市的名称。于是试探性的,他含糊而低调地叫了一句:“丁薇。”那扇门似乎受到惊吓一般“吱呀”一下不情不愿地开了,露出丁薇一张惊愕过度所以显得苍白的脸。她的眼睛中除了因意外而产生的惊愕之外,还带了点莫可名状的意味。这点意味在眼角、眉梢乃至整个儿苍白的脸上,通过那双黑而大却少了光泽的眼睛向着空气里渗透。
“唐、唐教授?”她低低的声音有些模糊,飘渺得像天边的云雾。唐麟泽觉得这个称呼开始变得遥远而又不可捉摸,本来是伸手可及的事情,却因为这个职衔如同隔了天上人间。
她背转过身子让他进门,仍是低低地说了句:“你这么快就来了。”难怪刚才打电话找不到他,难怪
唐麟泽奇怪丁薇为何不问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从她的表情来看,他迟早会找到这里。难道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刚才看见你在医院,吃过饭了吗?”她的头发是湿的,衣服却是干的,想必刚刚才回来。
果然,丁薇摇了摇头。
唐麟泽带丁薇去吃饭的地方叫做“绿茵阁”名字雅致,装饰也别有情趣。绿色方格的桌布,绿色的藤蔓曲曲折折,随处可见,上面生机勃勃地伸出几片绿叶,唐麟泽觉得自己破天荒年轻了起来。他把菜单递给丁薇的时候,心里是微笑着的。
“一客黑胡椒牛排吧。”丁薇没有吃过西餐,不过很聪明,瞥见了菜单上的推荐栏目。
侍者问:“请问小姐要几分熟?”她不做声,只求救性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唐麟泽。
“七分熟会比较好一点。另外再来一个罗宋汤。”他刚才是吃过饭的,可是因为那只苍蝇的缘故吃得并不尽兴。将餐布放置妥当,他突然胃口大开。
丁薇掏出手机,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她的东西,放在我这儿不方便。你拿回去吧。”
唐麟泽有些疑惑“什么她?你拿部手机给我做什么?”
丁薇的脸有些泛红。她慢慢地用刀叉切着七分熟的牛排,那柄刀已经切下去了,叉子捏在手里,还悬在半空中考虑刺进去的角度问题。她盯着盘子里的牛排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陈嶙的手机。”说完叉子一下子叉进分割完毕的牛排里,干净利落。
“什么陈嶙?”他一脸莫名其妙。罗宋汤做得稍微酸了一点,热气腾腾地喝下去,害他呛了一下,咳嗽半晌。
“请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她伸出手,手掌里的纹路复杂地交错着。
唐麟泽确实有一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从衣兜内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放在她手里。丁薇翻开手机盖,在“已接电话”的选项里翻出一个号码,递给唐麟泽“你自己看。”他扶了扶眼镜。那部红色的手机里显示的数字,是他办公室的电话。而名片上办公那一栏里,正翻印着这个号码。
“难道是他?”他想起一个人。
“不是你吗?”她盯着他。
“为什么会是我?”他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叹了口气“先吃东西吧,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顿了顿,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份保证书“我昨天帮你在教务处交了六千元押金,你在这张保证书上签一个字明天就可以回学校去了。”
“回学校”她的表情有些木然。
“是啊。难道你愿意在那间暗无天日的陋室里呆一辈子?”
她慢条斯里地用刀叉分割着牛排,细细咀嚼着。唐麟泽觉得丁薇的表情很难捉摸。她顺着眼,只低头吃东西,丝毫看不出任何兴奋的神色。
末了,用餐巾擦了擦嘴,她盯着他说:“我应该怎么报答你?”
唐麟泽倒是没想到丁薇会提出这个问题。看她的样子似乎已经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比较委婉地提出了建议。他发现她的脊背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不过一会儿便恢复了正常。“我并不勉强你。”他说。
丁薇从包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唰唰两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是保证书,但是签的却像是卖身契。“明天我会去上课。”
“好的。”他将手横过桌去,握了一下她的手“其他的事情,我会来安排。
丁薇被他握着的手有点瑟缩的样子。她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在笑。
他们吃完饭,丁薇挽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俨然一对情侣。唐麟泽对丁薇说:“这儿的装饰很漂亮,生机勃勃的样子。”
丁薇摸了一下那些看上去绿色的藤蔓和叶子,说:“可惜,全是假的。”
任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回家之前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唐麟泽接的。
她问他下午去了什么地方。
唐麟泽问是几点钟的时候。
她说大概两点。
唐麟泽笑了两声,笑得很轻快,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他告诉任萍他去买了苹果,又红又大,又脆又甜。“很好吃,你可以回来试一下。”他说。
任萍“哦”了一声,觉得唐麟泽今天有点奇怪。
她穿过寂静的街道,街道两旁亮着路灯,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只是每个人都盯了面前的一小块路,向前赶,不知道哪里传来猫的叫唤,像小孩的哭声“哇”的一下仿佛一滴墨汁掉进了水缸里,在夜色中晕开了去。
她打开门的时候,客厅里仍然亮着灯。唐麟泽抱了一本双城记在读,好像读得很认真。女人天生就会有一种直觉,任萍也不例外。她觉得今天的唐麟泽显得和平常不太一样。虽然穿着睡衣,可是头发却梳得纹丝不乱,拖鞋忘了换,仍然穿着一双稍带泥泞的皮鞋,读书的时候偶然哼两句老歌,吓了任萍一跳。
“麟泽,我回来了。”她在玄关处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唐麟泽的脸稍稍抬了一下,嘴角轻微扬起,算是向她笑了笑。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给人一种和气善良的感觉。是那种根深蒂固仿佛中国人镌刻在骨子里的和善。在她年轻的时候总为他这样的态度所痴迷。他点了点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包,帮她脱下外套挂在衣钩上。这一幕让任萍似乎回到他们结婚伊始,恍惚过后,包还是在手上,外套也依然穿在身上。窗户没关,晚风吹进来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冷。
任萍放下包,去关窗子。唐麟泽仍然坐在那儿看书,只是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她关好窗子,在窗棂旁站了一会,想起当年的光景,没来由的居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你怎么啦?”唐麟择抬起头,将书按在膝头,并没有起身的意味。
“没什么。”她虚弱地摇摇头“大概是累了。”带实习生一事已经让她再没有精力去探究唐麟泽的不对劲了。她的心底藏了一个秘密,却是说不得,道不出,闷头吃了个葫芦,噎得她透不过气。
唐麟泽终于站起来,让她坐下,站在她身后给她稍稍捏了捏肩膀。“我去给你削一个苹果吧。”他说。
任萍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无言地点了一下头。她看着唐麟泽挑了一个苹果,有一些褶皱,是她最爱吃的那种。用水洗干净了,拿在手上熟练地削。
唐麟泽削苹果皮的熟练程度就像脱一件衣服。他闭着眼睛也能摸索到哪里是纽扣,哪里是拉链,哪件应该兜头往上脱,哪件应该在背后解了束缚往前扒拉着脱。苹果在他手里奇妙地旋转,不一会儿那件光鲜漂亮可是有一些褶皱的衣服便被削成了一条长长的果皮“吧嗒”一下掉进了垃圾筒里。
他让任萍洗了手,把苹果递给她。
“今天许慧茹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边看她吃苹果,边告诉她那通电话。
“哦?她说什么?”
“她说邹云顺在外面好像有其他的女人,所以要和他离婚。”
“哦。”任萍这个“哦”拖得很长,摇摇曳曳的,像一盏烛光被风吹的时候,那种左右摇摆的光。
唐麟泽并不理会这抹光的含义,只继续说:“更巧的是,那个女人三天前死在你们医院了,而且现在尸体仍然没有人认领。”唐麟泽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盯着她手中的苹果。
她快咬到了内核部分,低头一看,里面露出一只正在蠕动的虫子,见到光亮吓得把头缩了进去。任萍“哎呀”叫了一声,把那只被虫蛀了的苹果扔进了垃圾筒。
“你怎么知道?”她缓过神来,看看她的丈夫。这个男人此刻站在她的面前,距离不到两米,可是她突然觉得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好像无限地延伸开来。她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触不到。
“我自然知道。”唐麟泽微微一笑,转了个弯将话题岔开:“那个女人,叫做陈嶙。”
任萍的脊背一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显得苍白无力。她闭了闭眼睛,企图让干涩的眼球湿润一下。“麟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气之中,淡淡的仿佛一抹云雾,手一握,便可以化做水从手指缝里溜走。
“我想让你抱抱我。”
“怎么了?”唐麟泽将她揽进怀里,她的头发上还留着一些酒精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是体温,恒久不变维持着37摄氏度,波澜不惊。他有些害怕任萍今晚提出什么要求,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任萍靠在他身上,抽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轻轻问,心里却跟压了万吨石子一样,堵得难受。
唐麟泽拍着她的背脊说:“我今天去医院,你忘记了吗?我看见一个护士推着一具尸体去太平间,我随口问了一下。许慧茹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过,居然和那个护士告诉我的名字是一样的。我简单想想就想明白了。”
任萍点点头,把头靠在了他的身上。
唐麟泽哄着她说:“我去给你烧水,烫烫脚,早点休息。”
“好。”任萍说。
女人的确是需要哄的。唐麟泽蹲下身子,将任萍的鞋袜脱了放在水盆里就这样想着。任萍很消瘦,脚踝细而白净,一双脚小巧得让人怜惜。尤其在唐麟泽做过下半身对不起她的事情之后,上半身突然产生了一些愧疚和自责。他的手指略微笨拙得在她纤细的脚指头中间揉搓着,这种揉搓像是要弥补什么一样,搓得很用力,很细心,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几个脚指头,应该用清水洗净罪责一般。
“轻点,你弄疼我了”任萍皱了皱眉。
“早点休息吧。”他端上那盆洗脚水准备去倒“我还有教案要做,你先睡。”
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唐麟泽并没有注意,只是顺势按下了开关。房间里刚刚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刹那化做无边际的黑暗。
丁薇和唐麟泽分开的时候,她留意到taxi上打着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唐麟泽要送她进去,她摇摇头说不必了。他的手本来是顺势要抚摩一下她的头发,这颇为强烈的晃动无疑阻止了他的这一举动。
“那么明天你记得回学校上课。”唐麟泽叮嘱着她说,顺便掏出衣兜里那部小巧的红色手机给她。“这个,你还是拿着,也许‘他’还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丁薇有些迟疑地接过,那部手机尚有人体的余温,放在手里暖暖的。唐麟泽向她笑了一下,挥挥手上车走了。她迅速而谨慎地穿过那条黑黢黢的小巷子,摸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去拧那把冰冷的铁锁。
在手指和铁锁接触的那一霎那,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浑身开始颤抖。她想起刚才唐麟泽像削苹果皮一样,轻而易举地剥掉她的衣服。他的手指滑过她柔软的乳房,她平坦的小腹,她未经开垦的处女地的时候,那种颤抖和现在一样,茫然并且无助。他毫不留情地进入她的体内,像那种绿色的藤蔓植物,在她身体里面肆无忌惮地穿行。她泣然而无语,只是像被暴风雨横扫过的落叶,簌簌发抖。
仍然是这条脏乱的街巷,这扇绿色斑驳的门,这副冰冷的大锁,这间窄小简陋的房间,除了中间那道三合板硬生生分出来的生死之界,恐怕她是和陈嶙毫无分别了。
“来来来,把东西搬到那边去。”下午的雨已经住了,晚上的空气反而清新起来。是房东太太的声音,在这好不容易歇雨的空挡指挥着两个人搬陈嶙房间的东西。看见她,嘴里略显生分地打了个招呼,继续她的活计。
丁薇打开门进去,瞥见房间里赫然多了一个床头柜。她看了一眼门外的房东太太,眼里存着疑问。
“陈嶙的东西,八成新,我见扔了怪可惜的,送你得啦。”房东太太笑得仿佛很善良,好像古代专门喜欢施舍穷人的贵妇人。
丁薇站出门拦住她。“请把它搬走,我不需要。”
她的笑声在喉咙里戛然而止,像刷牙时的漱口水,仰头在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闷响。
“搬走。”丁薇重复了一遍。
房东太太白了她一眼,指着那个床头柜对两个手下说:“搬走搬走,快点儿!”两个人七手八脚把床头柜抬了出去。门太窄,不小心撞了一下,一个小小的药瓶从柜子里掉了出来,滚到房东太太的脚边,她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瓶药被她肥胖的脚尖震得飞了起来,摔在墙角,撒了一地。
也许隔壁已经被不知情的人租了下来。丁薇告诉房东她准备退房,约摸明后两天便要搬出去的。
“呸!”房东太太在丁薇关上门以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了句“他娘的小蹄子,倒长脸了”
丁薇靠在门口,听见房东的咒骂声,用力咬住嘴唇。她想起不久以前房东太太也曾经用同样恶俗的话咒骂过陈嶙,终于忍不住,滴下泪来。
她生平很少掉眼泪。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独自一人上大学。她看见平时严厉的父亲挣扎着,拄了一双拐杖,站在车窗外,好容易站定了,伸出一只粗糙厚实的手有些生涩地挥舞着。火车开动的时候,她顺过去看,那只手在视线中越来越远,仍是微微地左右摇摆,直到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黑点,她的眼泪才一滴一滴地顺着那个黑点,无声地下滑。
下午的雨虽然不大,但是仍让地板上面发出了浓重的潮湿味儿。她用手抹了抹眼泪,那泪痕仍然残留在脸上,阴干了,紧绷绷的像糊了层糨糊。丁薇用湿毛巾擦了把脸,顺势照了照水盆上面的一方小镜子。只窥得见自己的脸,仍然年轻美丽,只是那眼睛却微微有些红肿了,倒像是个风流俊俏一身哀怨的小寡妇。
外面街巷内有人在看电视剧,声音放得老大。大概是红楼梦。宝玉挨了打,林妹妹前去看他,跌跌撞撞,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只是凄楚而无奈地道了句:“你都改了吧。”
你都改了吧。
丁薇抬起了头。
改了,宝玉若是能改,他也妄称是宝玉了。
可是她呢,她又如何能改得了!
她的身体已经被唐麟泽拿着捏着了。他倒在她身侧的时候捏了捏她的鼻头,虽然是亲昵的动作,可她却觉得自己像家乡随处可见的那种水牛,被人穿了鼻环,或牵或拽地向着一个自己不明就里的方向走。对性爱一事,她知之甚少,说不上厌恶或者欢喜,不过唐麟泽喘着气在她身上说了句“你真是个宝贝!”让她一方面有些飘飘然,另一方面却又痛恨起自己的无耻来。她曾经一度听见过陈嶙在做ài之时放荡的呻吟声,想来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管表面装得多么清纯可人、孤高自傲,一旦到了床上,仍然不过是一团肉而已,让原始的本性支配着理智,寻求一种感官上的刺激。
都是他妈的一群混蛋!
丁薇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了一句。她分不清楚骂的究竟是谁。是用了一张保证书换取她身体的唐麟泽,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是死在隔壁那个房间的陈嶙,亦或者是房东太太,更有可能则是她自己。
也许为了父亲,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学业完成。人遇到苦难和彷徨的时候总是会追忆起至情至性的亲人。她也想不起来记忆中究竟储备了哪些画面,可以让她的大脑在此时犹如电影胶片,一段一段以每秒二十四桢的速度播放。
小时候的印象很模糊,她依稀记得自己是有母亲的。她的嘴唇很柔软,总是在自己的脸上亲一亲;她的手温柔而又宽厚,是实实在在的干过农活的妇女的手。这双手的背景也许是土地,是庄稼,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小丁薇会走路了,咿咿呀呀叫着“妈妈”她抱着那个小姑娘,乳房饱满的胸脯挺得很高。丁薇扎进她的怀里,心都感觉着踏实。
可是这张画面遥远而又不那么真实。父亲说她一岁的时候,母亲便死了。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仿佛家里死了一条狗,一只猫,或者杀了一只祭祀用的牛羊一样。丁薇从村口打更的老伯、溪边浣衣的大婶那儿隐约知道母亲的事情。也许她并没有死,只是躲在了不知名的某一处,和他们一起,一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