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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仍然是闷闷的,仿佛有股子气在向上翻涌。陈嶙懒懒地翻了个身,伸手倒了杯热水,药吃了一大把,病反倒不见好,更好像有加重的倾向。她仰头喝了口水,喉咙咕咚一下,反而被水呛了,重重的咳嗽了几声,用手捂了嘴,摊开手掌,居然有些唾沫星子,微微地泛着血色。她面色惨白地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发怵。
邹云顺来过又走了。他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她从他日渐凝重的脸色中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他的妻子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背负着或多或少的压力。她叹了口气,自己却只能这样默默地用温存去慰藉他。她空洞的眼睛有时候仍然是温柔若水的。她不愿意自己的病再让他成为心中的一道羁绊,只是默默地忍受。邹云顺上次还亲手端了杯水,从那一大堆药里逐个地倒出了应吃的数量,嘴角带着关切地看着她服下去。
陈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日子一天一天这么捱过去,她每过一天便在那个日期上划一个红叉,往左边的一笔代表寂寞,往右边的一笔代表苦涩,两笔相交,中间的那一点,则是这一天的全部了。即使稍稍有些让她觉得快意的事情,也会在寂寞和苦涩的相交中将这一点快意扼杀掉。
门被粗暴地敲了两下。
陈嶙勉强挣扎着起身,来人却是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知道又是金大松那边介绍过来的,微微皱了皱眉,告诉他:“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能不能”
她小若蚊虫的声音被一个巴掌所湮灭。“妈的,还跟老子装清高!”男人将她推倒在床上,二话不说地手脚并用了起来。陈嶙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胃部的血气又翻了上来,她毫无气力地躺在床上,任他肆意妄为,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无声地抗议。有一滴久违的泪水从眼角滑向了床单,她轻轻用手拭了一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金大松介绍来的男人大都是附近的民工,和他们是同乡。来城里做工做久了,想女人想得发慌,白眼狼似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脱下裤子就干。陈嶙被他的粗鲁和莽撞弄得胃部再也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痨病鬼!”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却有些许惶恐之意,匆匆拎上裤子便跑走了。门被风带了一下,并不曾合严,露出一丝不大不小的缝隙。
缝隙外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陈嶙知道那是隔壁的女孩子。她费力地弯下腰去拾起了衣服,才穿好,却力气用尽似的歪在一边“咚”的一下摔在了水泥地上。这一摔让她头晕眼花,又吐了一口鲜血。在床单上,地板上,一片片如同桃花一样泛滥开来。“救、救命”她的脖子仰起来,冲着三合板那边微弱地唤了一声。求生的意识仍然在她的大脑中强烈地闪现着。她听见那边回应了一声,须臾,便有一双透着青涩的眼睛在门口晃了一下。陈嶙努力地伸出一只细细的手臂,宽大的袖子顺着手滑向了肱骨。她喘了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告诉那个年轻的女孩:“打个电话,叫120。”
那女孩儿有些怯意地环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终于像鼓起勇气似的,一步一步向床头那个摆放手机的柜子挪了过去。她抓住手机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慌乱,打电话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末了,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将手机塞回陈嶙的手里。陈嶙听见她有些害怕的声音说:“我出去看看救护车来了没有。”于是陈嶙闭上眼睛之前,就看见那个女孩儿逃也似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再也看不到了。
她能说些什么呢?又能埋怨些什么呢?她的口中止不住地又吐了一地的血。好像胃里有个龙头没拧紧,哗的一下自来水一样的血液就不断地流出来了。她的双眼望过去,一片都是血红的颜色:血红的床单,血红的地面,血红的手指,就连时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一片茉莉花儿,也被血气晕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香味已然散尽了,花瓣如血般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她想起邹云顺给她讲的葬花吟中的“花落人亡两不知”倒像是见证了实景一样。
救护车的汽笛声日渐清晰了起来。
她一直这么躺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脸贴着那一摊鲜血,一动不动。陈嶙的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淡薄,像雾气一样,越散越淡,越飘越远,终于隐约地不见了。伸出手去,只是凉凉的一阵水气。她的嘴角微微有种笑的神情,大而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有些涣散的瞳孔好像可以穿过俗世的一切,看得透了,大彻大悟。
陈嶙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轻轻地漂浮了起来,变得像燕子一样,一折身,便轻巧地转了个弯,姿势优美而舒展。她的身体穿梭在那片不断往下飘落叶子的茉莉花丛中,闻不见香气,可是有花瓣不断地掠过她的鬓角,拂过她的脸颊,飘过她的衣边,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樱花似的美丽。
人家说落英缤纷一定代表着某种凄清,她的指尖上一阵刺痛。“凄清”这两个字针一样地扎了她一下。难道自己就要死了么?死了么?死了么如果死亡是这么一件美好的事情,让她重拾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那么,她倒是愿意超脱这一切,变成一只在林间穿梭的燕子,筑巢而居。
“氧气!”有人在她的身边大声叫嚷着,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抬了抬眼皮,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匆匆忙碌着。随即她的鼻子和嘴被一个塑料罩子罩住了,她嗅进去一口气,感觉身体好像有了那么一丝气力。
她在林子间穿得更欢了,呼啦啦一阵风,吹得她看不清前方,不留神“嘭”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她无力地从空中掉落下来,眼中一片漆黑,仿佛有人把她抬到了担架上,放进救护车的肚子里。车门关闭上了,她的一只手从担架上无力地垂了下去。车上有人言语了一句:“她死了。”
午休的时候是安静随性的。中文系的办公室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位不曾回家吃饭的教授。穿过那些叠得厚厚实实的教案,我们可以看见一张不耐烦的脸。那是一种在等待中焦灼的表情,任何经历过等待的人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并且将之勾勒出来。
邹云顺迟疑了一会,不等电话接通便擅自将话筒搁了下来。他今天不曾将手机带出来,所以只好拿系里的办公电话打。虽然不要钱,但是邹云顺很少打这个电话给她。他怕她看见来电显示顺手拨过来。办公室虽说没有留下几个人,但是接听一个年轻的女人的电话对于他来说毕竟影响不好,也不太方便。
所以他就坐在靠近电话的那个位置上等。
点了支烟,有点心烦意乱地抽着。最近评选教授职称的事让系里的几位院长和主任着实头疼了一阵。侯选名单有三人,分别是教授现当代文学的唐麟泽,研究外国文学的祝维民,以及教研组专门研究文艺理论的白诚。这三个人当中,只能挑选出两人作为正教授评选职称,剩下的一个,于公于私,大家都觉得面子上会有些挂不住。
如果按照资历来说,大家一致认可的是白诚副教授。他在文艺理论界可以说是小有名气,虽然不曾享受国务院的特殊津贴,但是曾经在各大学报上发表公开的学术论文就多达几十篇。无论从人品还是其他方面来说都算是系里首屈一指的。
问题就在于唐麟泽和祝维民。两人都是不惑之年,对系里的贡献也都是功不可没。唐麟泽担任低年级的现当代文学的课程讲授,深受学生们的欢迎。而祝维民最近在美国学习考察的时候,参加了纽约某个知名研究机构的学术论文评选活动,居然不负众望抱了一只奖杯回来。这对于系里的声誉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贡献。
决定权并不在邹云顺的手里,他审查完了三个人的档案资料,推在一边。明天下午还有一个初步的会议,来讨论一下这两名教授的人选。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女人,前来抚慰他目前烦躁的心情。
电话依旧安静得像一个处女,一声不吭。烟灰在他的脚底下,散了一条长长的灰色痕迹。怎么还不回电话?他有些恼怒,抓起电话又拨了过去。
嘟了四声,终于有人接听。他说了句“晚上我去找你”便匆匆挂了电话。
邹云顺拐进那条小巷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还没到春分,所以天晚的较快,加上本来就阴霾的天空,就更加显得昏黑了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扇绿色的门,敲了一敲。房间里并没有人回应。门口挂了把大锁,看样子是房间里的人不在。
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从旁边经过,看了他一眼,又走开。停了脚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走过来问:“你找谁啊?”
“这里面住的。”他含糊其词。
那胖妇人回头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那个女人三天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他不知不觉把声音抬高了八度,想起今天中午还打过她的手机。
“怎么死的?”她“嘿嘿”笑了两声“当然是脏死的。”
邹云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手机仍然没带出来。他想起中午才给陈嶙的手机挂了电话,对方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想想颇值得怀疑。
他留意了一下这堵墙的尽头还有另外一个门,同样挂着把大锁,人并不在。他问那个胖妇人:“这里住的人呢?”
那个妇人告诉他,那是上个月才搬来的,年纪轻轻挺漂亮的一个姑娘,看上去不像那种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像是姓丁,叫做丁薇。”
邹云顺皱了一下眉,是她?他递给那个妇人一张票子,问:“你能告诉我她死在什么地方吗?”
胖妇人有些推搡地接过那张钱,抖了抖,哗哗作响。“听说是九和山医院。”
“谢谢。请别告诉别人我来找过她。”
“那是那是。”她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任萍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总是“嘟嘟嘟”没人接。这冗长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唐麟泽不是说他下午没有课么?都到这光景了,他能去哪儿?
她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飘着很细的雨丝,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伸出手去,接在掌中,也是沁沁的一层凉意,并不恼人。
双手插在大褂的衣兜里,她慢慢踱了出去。今天下雨,所以病人并不多,安排的手术都在上午,她难得有闲工夫像这样悠闲地走一走。
走过长廊,转身到门诊部,却意外地看见了邹云顺。任萍看见他塞给值班的护士一百元钱,便和管理太平间的老张师傅向着那个方向走开了。
她已经明白了八分,便拿捏着另外两分,小心翼翼得不露痕迹。走近那个护士,问她:“他来干什么?”
“哦,他是前几天死的一个病人的亲属,前来认尸的。”
“哪个病人?”
她翻了一下面前的档案。“叫做陈嶙。”
任萍的眼睛扫了一下她白色的大褂“你跟他说明了死亡原因吗?”
“我只说是胃出血。”
任萍像是要纠正什么一样说:“本来就是胃出血。你把钱给人家退回去,告诉他,我们医院认领尸体必须出示亲属证明,要不然警察要找麻烦的。”
“这个”那个护士红了脸。
“还不去?”任萍的言语中有种无形的威慑力。她看见那个护士匆匆向太平间跑过去,心里松了口气,转过身,同样以匆忙的脚步赶回了办公室。
丝毫没有迟疑的,她抓起了电话迅速地拨了一个号码过去。动作很娴熟,看得出来任萍和对方的联系很频繁。
“现在有空吗?”任萍问。
对方答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微,呻吟一样。
任萍说得很紧急“二十分种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好。”那个人挂了电话。
任萍脱下了白大褂,跟实习的学生交代了两句,说她要出去一会,有什么事记得打她的手机,说完换上外套便风风火火地赶了出去。
她打了一个出租,说了地点。那是离九和山医院不远的一家茶餐厅,非常安静。灯光在夜晚打得很朦胧,有种暗黄色的柔和。侍者和她很熟的样子,点头打了个招呼,也不问几位,便径自替她端上了一杯咖啡。
任萍约的是许慧茹。许慧茹是唐麟泽大学时的同窗,原来曾经下过乡,插过队,1979年恢复高考制度时便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就嫁给了邹云顺,还是她和唐麟泽做的媒。
轻轻地啜饮了一口咖啡,任萍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她看见许慧茹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走了进来。她也不知道当务之急,应不应该再给许慧茹雪上加霜。
“任萍,我正好有事找你。”许慧茹用手巾擦了擦发红的鼻子,示意侍者给她一壶茉莉花茶。咖啡太苦,柠檬茶泛着酸,她的味蕾和生活一样,经不得半点刺激了。
任萍点了点头,她们之间将近二十年的交情造就了一种默契。她一直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去为许慧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帮得上忙的,或者尽管一时帮不上忙的。她觉得做女人苦,做许慧茹这样的女人就更苦了。如果任萍把自己比做一杯咖啡的话,虽苦,但至少透着香浓,而许慧茹就是一杯黄连,虽然稀薄,喝下去却也让人胃里泛着难受。
“我今天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内详的字样。”她喝了一口牛奶,抖着嘴唇开始回忆起来。任萍握了握她的手,冷冰冰的,凉得吓人。
“我一看见那两个字我就知道是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家里的地址的。我吓坏了,于是给你打了个电话。”
“可我在医院里。”
“是,我知道。是老唐接的电话。我一时忍不住,就把和邹云顺要离婚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想,让他知道一些也好。”许慧茹继续说:“我给老唐打完电话之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就拆开信看了。”
“是谁的信。”任萍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她对那个“他”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任萍”许慧茹握紧了她的手,企图找到一丝援助。她的脸上透露着一种茫然和措手不及的表情。“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几乎没人知道。现在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嗯,一定保密!”
许慧茹缓了一缓,慢慢地说:“在我下乡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乡下的小伙子结过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后来高考制度恢复,我便一个人跑到省城参加了考试。录取之后,便把他们父女俩扔在乡下,从此再也没有来往。最近的时候,出了那件事,我突然良心发现,按着原来的地址给他们寄去了一万块钱。这封信,却是把汇款单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
许慧茹和邹云顺结婚以后还生过一个儿子,就是他们现在的儿子小沫。任萍完全理解她在经历了丈夫背叛的痛苦之后也深深体会到前夫的那种心情,不由怅然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问:“你结过婚,邹云顺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不过知道我在结婚之前有过其他男人。当时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并没有登记,只是在村里摆了几桌酒席,由村长主婚而已,简单得很。在和邹云顺结婚之前,我的档案上仍然是未婚的字样,算不上重婚。”
“你没有打听打听他们父女现在的情况?”
“没有,我只知道我女儿是1977年3月出生的,今年二十二岁。她小的时候眉眼有些像我,现在应该是个大姑娘了。”许慧茹说到女儿的时候,脸上泛着一种母性的慈爱光泽。这是任萍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她只有羡慕的份。
“你打算怎么办?”任萍问她。
许慧茹喝了一口牛奶,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在医院的门诊部看见邹云顺了。”
“他去医院干什么?”
“认领陈嶙的尸体。当然,我让人出面制止了。按医院的规定,必须出示亲属证明才能认领尸体。”
许慧茹的脸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她恨恨地喘着气,指节握到泛白。
“算啦,何必再和一个死人怄气。”任萍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把剩下的药找回来。”
“不是算好剂量了吗?”
“的确。”任萍苦笑了一下“那些药虽然可以促进胃酸分泌,导致大量出血,可是临床使用很少,要看使用者本人的身体状况。我当时给了一星期的剂量,可是她过了四天就死了”
“也就是说,剩了三天的剂量?”许慧茹有点紧张起来了。
“对。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任萍阴郁地说“这种死亡状况蒙骗我们医院的医生还行,若是被专业的法医鉴定,我们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许慧茹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拍了桌子一下。“那她的尸体还留在医院么?”
“是呀,怎么?”
“任萍啊你做错了一件事情。你当时应该让邹云顺把尸体领走的。一旦火化,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任萍匆匆和许慧茹分手,赶回了医院,叮嘱那个值班的护士把邹云顺找回来,让他把陈嶙的尸体领去殡仪馆火化。
那个护士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在说笑话。这么翻来覆去的不像是任主任的作风。直到任萍不得不拉下脸来,她才唯唯诺诺给刚才那个中年男人打了个电话,约定了时间。任萍松了口气,去妇产科那边领着实习生查看了一下病房的状况,确定没什么事之后,便一个人换好衣服拎了包回家。
九和山医院这个名字让邹云顺有点熟悉。他想起妻子许慧茹看病的医院好像就是这一家。他打了个出租,坐在车上点了支香烟,慢慢地抽。死了,这个词语来得很突然,让他有点措不及防。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陈嶙的时候,她起身为他穿衣服,似乎有些不舍。她靠在他的背上,他感觉到背上湿意浓重了起来。
陈嶙问他:“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想来那个时候她好像就有了什么预兆似的。
她总是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那模样很惹人怜惜。有时候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被世事所摒弃的无奈和寂寞深深灼伤了他。她并不是天生就喜欢做这个的。他便养着她,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他一周去两次,买了一个手机方便和她联系。
在情感上,邹云顺始终认为对妻子许慧茹的感情是一根线,被月老绕紧了,缠上一生。而跟陈嶙的关系,却像是主人和宠物,他照料她已经成为一种责任,而她给他一时间的愉悦,也尽职尽责,大家各取所需。
特别是许慧茹得了妇科病之后,医生禁止他们行房事。他去陈嶙那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起来,偶尔许慧茹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带陈嶙到家里来坐一坐,给她泡杯茶,看她小小的身体瑟缩在柔软的沙发里面,双手捧着玻璃杯喝茶的样子,十足得像一只小狗,被豢养的小狗。
陈嶙惟一的嗜好是用一种劣质的茉莉花的香水。她涂上那种香水的时候总是特别兴奋。她曾经告诉邹云顺说她的家乡盛产的就是这种代表纯洁的白色茉莉花,春末夏初的时候,茉莉花几乎遍布整个村庄,云蒸霞蔚,漂亮得不得了。
邹云顺对陈嶙的感情有点复杂,复杂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如果是常规死亡的话,那也太突然了。
汽车转过街角,到了九和山医院的大门。
他下车付了钱,径自来到门诊部的咨询台。他向值班的小姐打听三天前在医院死亡的名单。他找到了陈嶙的名字,推说是她的亲戚。值班的护士小姐有点怀疑地盯了他两眼,说:“是那个胃出血的吧?下午刚刚送进太平间。正等着你们来认领尸体呢。”
“哦,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麻烦您带我去看看。”他知道医院的礼数,顺手塞了一张钞票给她。
那护士装作没事人把那张红色的纸币放进白色的大褂里。她说了句“你等一等,我让人带你去。”她打了个电话,找来了打点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努了努嘴,示意邹云顺跟他走。
他跟着那个人一直沿着充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走廊一直向里走,那是医院最核心最隐秘的地方。那扇门厚重而冰凉,打开的时候一阵冷气扑过来。邹云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拉开停尸用的大抽屉,他看见陈嶙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面容苍白,瘦小的身体在硕大的空间里显得极不协调。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她赤裸的身体,只是想不到这最后一次,是在冰冷的停尸房里。
“她有什么遗物吗?”他问。
“只有一部手机,被一个姑娘领走了。喏,这里签了她的名字。”
邹云顺看了一眼,那个签名是黑色的娟秀的字体,端端正正写着“丁薇”两个字。
许慧茹觉得那个女人的死突然让整个几乎沸腾的家安静了下来。邹云顺几乎每天按时回家,儿子在看他们的时候,脸上也日渐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她的妇科病在任萍的治疗下慢慢康复,身体经历了前一阵子的担心受怕之后,也逐渐消瘦了下来。她觉得一切如此的顺利和平静,心中偶尔有一丝的不安,可是也被这平和的现状给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下了。
邹云顺仍是像从前一样的,对她有些淡漠。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他们还会做ài,邹云顺做得很卖力,近乎有些粗暴,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来都是温柔并且对这种事情很冷淡的。许慧茹明白这是那段日子遗留下来的,他对那个死去的女人,也是这般模样么?
她取出那张汇款单来,上面完完整整地退回来了那一万元钱。那一句“你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让她瞧着有些触目惊心。这是丁明的字,她认得出来。他的字很生硬,线条一笔一划,透着那么一股刚劲的性子。她一阵心寒,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将信纸折好,折出最边上的沿儿,她瞥见信封的边缘有一个电话号码,是那种单位用的信纸,上面几个红头大字写的是丁家村小学,而很明显下面的就是那个小学的联系电话。她记得丁明以前是做代课老师的,她走了之后,他会不会又重操旧业起来了呢?
她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思忖许久,终于咬了咬牙,按着信纸上的那个电话拨了过去。许久都没有人接听,她正要失望地将电话挂断,突然一个男人“喂”了一声,救星一样将她的希望又唤了回来。
“喂,请问是丁家村小学吗?”她的手按在胸口上,感觉心脏要跳出来一样。
“是,你找谁啊?”那边十分不客气地问她。
“我,我找丁明。”许慧茹非常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等待那边的答复。
“丁明,早不在这儿了。”那人显得很不耐烦。
“不在这儿?”她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一阵落寞。“那么,请问你有他的联系电话吗?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她契而不舍地问。
“你这人真麻烦!”那边的声音埋怨了一句“你等等,我去问问别人。”
“好,好。”许慧茹感觉希望仍然是有的,毕竟在那知根知底的地方,再名不经传的人也有人知道。
随即是一片空白的声音,许慧茹的手握在话筒上,有些湿滑,手心汗涔涔的,紧张极了。她不知道一会如果问出丁明的电话了该怎么办,她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鼻息喷在话筒上,她自己都可以听见,沉重得像鸟儿浸了水的翅膀,再也轻盈不起来了。
“喂,那什么,你还在听吗?”
空白总算让一个声音打破了,许慧茹听得出来这回换了一个人,他的声音相较刚才的人柔和了许多。她“嗯”了一声,听见那边继续说:“你找丁明有什么事吗?”
“我,我是他一个很多年不见的朋友,很久不见了,想联系上他,知道他的情况。”
那个人颇有些惊异地继续问道:“是当年下放的知青?”
许慧茹不知道此人为何对事情如此洞明,二十几年的时光就那么一闪而逝,这个声音此刻回想起来,仍是透着那么一股威严。村长丁铁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现了出来,许慧茹在心中笃定了是他,他还是自己和丁明的主婚人呢。她不敢多说话,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唔。”丁铁生显得有些颤巍巍的声音从电话那边继续传过来,许慧茹甚至可以听到一丝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声音。
她在掌心中捏了一把汗,却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候着。
许久,那边才说:“我知道你是张晓薇,你想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这把老骨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知道回来看看?丁明那孩子过得可苦哩!你也狠心把他们父女俩抛下,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许慧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可是村长的一番话确实戳到了她的痛处,心里针扎一样难受。“你就不知道回来看看,丁明那孩子过得可苦哩!”村长的这两句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她又回想起当年那架驴车载着他们一行人一路颠簸,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到达小岗山的情形。那条泛着鸡屎和猪粪的小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泥泞而且湿滑。顺着这条路,翻过一座岭,便是丁家村了。
那些阡陌相交、鸡犬相闻的岁月,那些年少轻狂、淳朴真挚的回忆,还有那些桑树榆树下的黄昏纳凉和闲话家常,仿佛一下子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播放电影似的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那段美好的日子呵!许慧茹呆坐在窗前,看不远处渐渐被黑暗吞噬掉的余辉,美虽美,却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锁紧眉头,她叹了口气,将客厅里的灯打了开来,本来光线有些暗淡的客厅,此刻像一位妇人,显得柔和了许多。许慧茹心事重重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突然听见门被拧开,邹云顺满脸倦容地走了进来。他扯了扯领口,将领带随手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对着天花板沉重地呼吸。
女人天生就有一种警觉性,许慧茹停了下来,看了邹云顺一眼,随即默默地转身去厨房做饭。
“你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么?看见我一句话也不说,这么着急就走?”邹云顺冷冰冰的语调让许慧茹背脊一凉,缓缓地回过头来,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说:“你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去做饭,见你累了,不想打搅你而已。”
邹云顺的目光扫过她有些发白的嘴唇,十分犀利。他的嘴角不同于往日的轻轻的上扬了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可是许慧茹分明从他的笑中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结结巴巴地又说:“我,我去做饭了。”说话间她吞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邹云顺的口吻以及表情让她如此紧张,莫非他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和讥诮的表情望着自己?切洋葱切到让自己流泪,眼中辣辣的,她慌忙拭去,怕得跟什么似的,神情像一个偷情的女人,怕丈夫知道了什么秘密一般。
从厨房的窗子看过去,稀疏的几户人家亮了灯,在她这个角度看来,疏密间隔得刚刚好,犹如一个语未完,言未尽的省略号,一点一点再一点,点进她的内心最深处。一点惆怅,怅的是丁明生活苦楚凄凉;一点辛酸,酸的是自己家庭不和睦,更有一点无奈一点无助一点悔恨一点自责涌上心间。灯明晃晃的亮在远处,眼睛却不知为何迷蒙得看不清了。她胡乱用手背摸了眼睛,只一恍神儿的工夫,对面那栋楼房的灯愈发多了起来,省略号不见了,只空余一片灯火通明的夜景。
邹云顺轻轻咳嗽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
许慧茹向那边看了一眼,他并不曾开灯,只是用烟火忽明忽暗的一点火光映出他的轮廓,还可以看见黑暗中香烟袅袅的一抹微影。气氛很幽深,幽深到许慧茹端着菜出来,不知道放下之后,双手摆在什么地方。她拿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动了动嘴唇,将言却未语。
邹云顺仍是默默地坐在客厅中一言不发,只是在她转过身去厨房的时候从鼻子里吐出一个声音,很轻,不过足以让许慧茹听得见。她心中又是一惊,这种沉默实在是可怕极了,她将窗子打开,希冀能听到些什么样的声音。一阵清脆的鸽哨从远处依稀可辨,她抬起头,呼啦啦一阵一连串鸽子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传了进来,一大片颜色各异的鸽子从窗外掠了过去,让她感觉有了一丝生气。她的目光顺着鸽子飞去的轨迹凝视了良久,天空不曾留下飞鸟的痕迹,但鸟已飞过。
许慧茹叹了口气,端着最后一道菜,走出了厨房。只一会儿的工夫,邹云顺已经不见了,她腾出一只手开了灯。目光留意到他刚才坐的沙发前的小几上,斜斜地摆放着自己从私家侦探那里查来的资料和照片。许慧茹“啊”的失声尖叫了一句,手中的盘子哐当一下摔了个粉碎。她跌坐在地板上,愣愣地有些不知所措。一抹不知道从何处游移进来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苍白而无力的脸孔尽显老态。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显得无比空洞。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承认,许慧茹和陈嶙,在有些地方,还是有些相象的。
窗子并未关上,却从外面无端刮进一阵风,寒意侵人。许慧茹搂了搂发凉的胳膊,慢慢地撑着地板站了起来。乍寒的风让她头脑冷静了一些,她将小几上的照片和资料都装进了一个牛皮纸袋里,然后挪动着脚步,走向卧室里只属于她的那个书桌。
她所有的秘密都锁在这个抽屉里,她有些哆嗦地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试着插进锁孔。抽屉只开阖了短短的一瞬,她手中的牛皮纸袋便消失在这一开一阖之间。这个抽屉承载了如许的秘密,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就像许慧茹的心中,承载了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于是她的呼吸声亦然沉重了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得她——呼,吸,呼,吸
许慧茹拎着行李走下车的时候,有一些恍神。车站还是那个车站,破破落落的没有经过修葺,只用白墙粉象征性地刷了刷墙,表示出一种乡村味的进步和发展。二十多年前的一幕从脑海中调了出来,成为此时回忆的一部分。火车哐当哐当地缓缓离去,站台上只空余了寥寥几个人。她孤零零地拎着行李,影子被日光一照,长长地跟在她的身后,倒像是两个并行的人,按着同一个方向缓缓移动。
只是和那次经历不同的是,她是坐着火车赶来的,而那时,只是一尾驴车,沿着崎岖泥泞的小路把她拉到公社大队去报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然沉着步子向出口站走过去。
许慧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做下了这个决定。她上火车之前就一直在犹豫,腿脚迈不开,像搁了千斤担子在上面似的。可是真正一咬牙上了火车,安定地坐在座位上时,她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沉毅。见见丁明,见见女儿,她满心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见了他们我就走,她这样想。
小岗山的车站位于山脚下,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仍然要翻过那道土石岭到对面的大沟埔中,才能找到丁家村。许慧茹拎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搭上了一班小汽车。相较之下,她的衣着光鲜,身材又很富态,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是从城里来的。许慧茹在众人的好奇的目光中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仍是有些惴惴地将心揣在怀里。她靠在座位上,闻着从车上传来的鸡毛和鸭臊的味道,还有油腻腻的猪油味儿,人身上的汗臭味儿,不禁泛起一阵恶心。她想起丁明和女儿也许就和这些乡土气息十足的农人一样,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头,一言不发地抱了抱胳膊。
汽车将人塞得满满的之后方才上路,突突突的汽车尾气声很响,有些像小脚女人一扭一扭的姿态,不尴不尬的。许慧茹是吃过苦的人,她明白出门在外总是诸事不便,将原本就蹙起的眉头收得更紧了一些。
她离开家的时候只带了自己少许的衣服,当然,还有自己和丁明的一张合影,宝贝似的从抽屉中取出来,贴身藏着,然后便匆匆上了路。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离开丁明的时候也是带着为数不多的东西上了城。这回,她又带着相同的东西从一个男人那里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她想起了邹云顺那一声冷哼,从鼻子里发出来,带着不屑和蔑视,以及无比的仇恨。她在家里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也许见一见丁明和女儿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多些慰藉,少些痛苦。还不知道邹云顺想怎么样呢!他一定猜到了陈嶙的死和自己有关系,只是,许慧茹微微有些自鸣得意地想,无论如何,他是想不到陈嶙究竟是如何死的。况且,他手上也没有任何证据。离开一段时间,她想看看邹云顺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不过这件事情她并不曾告诉任萍,最近任萍为唐麟泽的出轨搞得焦头烂额,再说这事儿,不啻于雪上加霜。许慧茹觉得陈嶙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责任,没有必要再让任萍担心受怕的了。想到这儿,她便决心暂时离开,而丁家村,同样也是她魂牵梦萦之所。
这儿的道路虽然不宽阔,但是很明显相较于她印象中的阡陌小路而言已经好了很多。尽管有些颠簸,但至少可以让人忍受。她身旁的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却好像有些撑不住了,将早饭唏哩哗啦地吐在了她的身上。许慧茹“哎呀”地叫了一声,抬起手想要将衣服上的秽物抹去,却不料那孩子又一张嘴“哇”的一下,她的胳膊同样不能幸免地惨遭厄运。
车上好多人都存着看热闹的心眼想看看这个城里人究竟会怎么对待那个孩子。于是乎有些人抱着胳膊,有些人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着。只见那女人慌忙向许慧茹道歉,又拉扯着自己的袖子要帮她擦拭,一脸憨厚朴实的模样。许慧茹低声说了句“算了算了”掏出纸巾自己细细擦了,心中却好不懊恼。难道要这样一身肮脏的去见丁明?她再次皱了皱眉,无奈地摇摇头。刚刚擦干净,她低头闻了一闻还有那种带着发酵过的腐烂的胃酸的气味。
车在此时却突然刹住了,只听得司机用当地话叫了一声“丁家村到了。”许慧茹原本以为自己听见这句话会有多么忸怩和不自然,然而当时当地,她却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充满各种复杂味道的车厢,到达目的地才好。所以此时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快步向前赶了几步,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警觉地走过那个孩子身边。回头一看,那孩子又一阵呕吐,弄得车厢内满是酸腐之气。她马上转过头去,脚下仍是马不停蹄地,居然抢先第一个下车。
丁家村的变化颇大,让她下车之后一丝陌生感油然而生。稍稍辨明了方向,她继续向前走去。她记得丁明家的附近有一株大槐树,秋天槐花的落蕊一层一层悄无声息地铺在地上,踩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倒是让那时候的她生出一股子诗情画意来了。许慧茹抬头四处张望了一阵,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棵记忆中的槐树。她心中百般感触,脚下微微有些迟疑。半晌,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向那棵大槐树所在地走去。路人纷纷朝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丁家村的村民向来只有出去得多,进来的少,他们不明白,究竟这个衣着雍容的女人,是来找谁的呢?日头西移,已逐渐正午。妇人们拉扯着孩子,一边张罗着喂猪一边用眼神偷偷窥着她。瞧她的衣服面料,想来一定很软,那气度,竟活脱是一副富贵人家的模样!只是偶尔有女人朝她撇撇嘴,思量着她衣服上一大片秽迹是怎么来的;男人们端着碗站在家门口,时不时往她脸上瞄那么两眼,并不是什么美貌的大姑娘,所以眼睛也就老实了许多,心里暗想着兴许是什么人的远房亲戚,只是不太确定,也就只咂了咂嘴,往嘴里扒了一团饭。
许慧茹突然站着不动了。她看看前面,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红着脸拉扯了一下衣襟,再看看前面。
槐树下立着一个人,拄着双拐,双手拎着一只铁桶,边走边摇晃出空寂的声音。许慧茹捂住了自己的嘴,那背影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出现在她梦中的,是他么?不!许慧茹不确信地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所见。丁明他不是瘸子啊,怎么会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企求那个人回过头来让她看一眼他的脸。那人艰难地拖着双腿走到水井旁,将桶放下,面对着许慧茹,只是低耸着头。许慧茹向前迈了一大步,心已经跳到距离出来只有一步之遥。她的呼吸急促,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些微的苍白。眼看着那个年纪不轻的男人慢慢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褐色的脸来。许慧茹几乎脱口而出地叫出一个名字,她紧紧地捂着嘴,转过身去,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他老了,老了。她可以看见他的两鬓微白,脸孔上的皱纹如同沟壑一样遍布在额间和眉角。岁月的主人是毫不留情的,只用年华的刻刀轻轻一划,便造就了这如许的皱纹。他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许慧茹不敢上前,自责和内疚一齐涌上心间。她揪着胸口的衣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丁明抬起头向她这边望了一眼,眼神中是陌生和茫然。“丁明。”许慧茹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忍不住轻声唤了他一句。而后像有雷电袭击过似的,丁明径直地注视着不远处正对着自己的这个妇人,他似乎能从她的面貌中找出一些当年的影子,他的眼神此时也不再陌生和茫然,而是电光火石般地闪现了一下,出现了一抹火焰一样灼热的东西。可是这抹东西又仿佛昙花一现般刹那间消失不见了。丁明动了动嘴唇,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好像再多的言语也不如此时的寂静无声,再好的问候都不如两个人的默默注视。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张晓薇”——也就是面前这个二十多年前离他而去的女人,会再一次回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来,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揉了揉眼睛,终于打破了这种漫长而可怕的沉寂。“家里坐吧。”他说着,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嘴里却觉得又干又涩,像牛或羊的反刍,苦水的滋味又从肚子里回味了出来。
“好。”许慧茹应了一声,见他弯腰提水,忙抢上前几步,夺过他手中的铁桶,嚷了一句:“我来吧。”
丁明并没有执拗地坚持,推让了几番还是让许慧茹提着水桶。不过他没让水装满——她的力气,他心知肚明哩!
“这边儿走。”丁明用拐杖敲敲左边的地面,许慧茹走在他旁边,沉下一只手臂拎着水桶,显得有些吃力。丁明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脸上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他的嘴角微微向里收,显示出的是一种农民特有的认真和严肃,可是眉头却舒展得很开,看上去很奇怪,不知道是喜是忧。许慧茹跟着丁明,一路晃晃荡荡的来到屋前,她下意识地把一缕落至额前的头发捋到鬓角旁,捋实了,才自己找着水缸,把水倒了进去。
丁明咳嗽了一声,将双拐收齐了搁在旁边,兀自坐下,那凳子黑亮黑亮的,看得出使了有些年头。许慧茹用手再次拉了拉衣襟,四处环顾着,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仍旧是静。许慧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不大的屋子里回响。她听见丁明将手放在膝间,不住地来回搓动,终于,他把手停了下来,看了许慧茹一眼,问道:“你,做什么来了?”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许慧茹有些尴尬地接过话茬,目光却一直注视着他搁在一旁的双拐。
丁明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腿“不中用了,被屋梁给砸的,这么多年我都这么过来了,有啥好看的?”
“丁明”她哽咽了一下,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却被丁明巧妙地避了过去。许慧茹的手伸在半空中,显得孤单而可怜。她的手在空中停留了许久,终于讪讪地又收了回去,放进口袋里,再也没有掏出来的意思。
丁明扭过头去,随即支起双拐,闷声说道:“饿了吧,先吃饭。”他拖着一双瘦弱的腿在地上蹭出来了分明的痕迹,进了厨房。
厨房里放着一张桌子,两条长凳。桌上用塑料罩罩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咸菜干儿。许慧茹提起罩子看了一眼,又随即放下,心酸地说:“我来做饭吧。”
她手脚麻利地找到盛米的瓮,淘米洗菜,那动作干净利落得仿佛跟自己家里一样。好歹她也在这儿生活了两年,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不,应该说,物是却人非了。
“这么些年,你还是一个人?”许慧茹背对着丁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丁明“唔”了一声,并不搭话,只往烧红的灶下添了一根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黑红透亮的,倒像姑娘脸上的绯红,害羞似的。
“怎么不成个家?”
“没想过。”丁明低声说着:“我怕孩子受委屈。”
许慧茹一听见“孩子”这两个字便像蜘蛛吐的那根丝,悬了半天,终于找了个屋檐角挂了上去。
“孩子她,她现在在哪儿?”她有些激动,声音开始发颤,使得嘴唇也开始跟着一块儿哆嗦起来。
一阵米饭的香气从灶台上飘了下来,弥漫在两个中年人的中间,一如以往的某个午后。
丁明掀起锅盖来向里张望了一下,热气扑上了他的脸。他放下锅盖,答应了一声,说:“打小儿,我就把她送进村小学念书。丫头挺聪明,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就一直待在城里,初中高中地念。现在读大学二年级了。”
许慧茹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记得一首诗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久未谋面的游子还家去,一路上怕听见家人不幸的消息破坏了自己美好的愿望,于是心惊胆战。也许自己就是那个游子,不过这种胆战心惊总算是结束了。她舒了口气,看着衣襟下的一片已经干了的花印子微微笑着。幸好,女儿不是那车厢中的任何一个,不然她不知道有多内疚。
丁明又说:“她像你,喜欢摸着你原来留下的书就着灶火看,后来念了中文系。”
“哦。”许慧茹再次笑了一下,她轻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丁薇,蔷薇的薇。”他本意是想告诉她就是“张晓薇”的那个“薇”只不便说出口。
丁薇!丁薇!丁薇!
许慧茹被这个名字吓得脊背僵硬了一下。大学中文系,二年级!不会的,不会这么巧的!她拽着丁明的手,用尽生平的气力说:“她读的是什么大学?”
丁明看见她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由地将答案脱口而出。
许慧茹拽着丁明的手突然一下松弛了开去。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了丁明的怀里。
“晓薇!晓薇!你怎么了,醒醒呀!”丁明一时间慌了手脚,双拐被他扔在一边,腾出手来接住了许慧茹的身体,不过他的双腿支持不住,随着许慧茹的晕厥,一起摔在了地上。
一柄手术刀,镫亮镫亮地摆在手术盘里。
许慧茹隔着玻璃,看见一双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拿起了那柄刀,向着平躺在手术台上的丁薇刺了过去。她想叫,却如鲠在喉,无论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术刀的光线闪过来,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反射性地眨了一下,再看时,刀上已多了鲜红刺目的一缕血。“啊”她终于尖叫了出来,双手向前一伸,却仿佛被什么握住了似的。惊心动魄地吓出了一身冷汗的许慧茹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见丁明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凝视着她。见她醒来,只用低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许慧茹伸出手想要喝水。她觉得嗓子又干又涩,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丁明递了杯水给她,带着一副满脸疑问的表情又问:“刚才为什么一听孩子的事你就晕过去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么?”话语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担忧和焦急。
她扭过头去,不由得流下几滴眼泪:“丁明啊,我实在是对不起你”“现在是说对不起的时候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她的表情,丁明扯了扯衣领,大声喝问道。女儿是他的命根子,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会拼上这条老命的!
“没时间解释了,小薇可能会有危险,我必须马上回去救她!”许慧茹一把掀开被褥,下了床,没走几步,便觉得气短胸闷。她闭上眼睛大口的喘着气,终于硬撑着走出了门去。
丁明像被雷电劈过一样愣在当场。他沉着脸,咬咬牙撑起拐杖,从锁着的柜子里掏出一张存折,跟在许慧茹的身后,大声呼喊着她原来的名字:“晓薇,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儿去!”
许慧茹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附近有没有电话,我要先打个电话。”
“有,跟我来吧。”丁明急匆匆地领着她往自己的小亭子走去。似乎知道这事情十万火急,他的双拐发疯似的交替前行着,却一个不小心将两只拐杖架在了一块儿,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许慧茹忙扶他起来,蹙着眉说:“你别摔着,也许她还没这么快动手。”
丁明并不吭声,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许慧茹扶着他的一只臂膀,心里又觉得安慰又觉得自责。自责有十万万万,安慰只是一个小指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和丁明还有再见面的一天,而这一天又如此的戏剧化,让她得到一个喜讯的同时,也要面临着一场悲剧。
她看着丁明鬓旁的白发,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如果女儿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她的罪孽这一辈子也洗刷不掉了。
电话虽然是找到了,可是她按电话的手仍在颤抖着。拨号的时候紧张,拨完号之后又觉得要经历漫长的等待,好容易有人接听,许慧茹终于按捺不住紧张的情绪,切切地问:“任萍大夫在不在?”对方告诉她说任医生正在手术,许慧茹握着话筒的手滑开了。话筒被电话线拉扯在半空中,像她此时的心一样,上不上,下不下,极端难受。她看了丁明一眼,很无奈地垂下了眼睑。“冷。”她低声说了一个字,开始浑身战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