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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州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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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小城座落在阡陌纵横的田畴之中,能安享城市的便利,又能置身宁静幽远的田园风光。可小城是暗淡无光的,与它的名声完全不能匹配。江水咆哮着,一个旋泡接着一个旋泡;礁石如猛兽的齿,虽被疏通航道的大炮敲掉了棱角,不再锋利地噬咬过往船只,可仍以龙虎奔江的气势盘踞于狭长的江岸;这里的山是一群轮廓粗放的三峡汉子,仰天而立,仿佛随时都会吼上几句高亢的峡江号子。归州古城像一颗灰色的陶珠,被随意丢置在这大山大水之间。面对这样一座小城,面对的不是明丽、光鲜、现代,而是灰暗、古朴、冷峻。小城不是风景,小城是历史遗落在山水间的一个细节,一块鳞片。

    小城人的生活淹没在时光之中,时光又在这里重重堆叠,人看得见时光怎样枯萎,怎样化成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吗?人能简单地给这堆东西命名为历史吗?无数的人和事在它里面纠结、缠绕,一幢老屋,几块刻着字的古砖,一口说不清年代的老井,或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城中小路,这些能说明什么呢?它们只是时间的残骸。这些残骸是幸运的、它们有足够的硬度,在与时光的搏斗中,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可它们只代表自己,它们无法告诉我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们能从史料和传说中揣测一部分内容,但最真实的内核和细节,永远沉没到时光的黑洞中去了。当你想追寻什么的时候,它们只让人更加感到无能为力,更加明白,什么叫荡然无存。

    许多人慕名而来,无功而返。其实一个人和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与一个人一样,深入了解、理解,最后产生感情,是需要时间的。走上一遭,看了一砖半瓦,听人讲了三言两语,加上旅游宣传的小册子,就能对一个地方、一座小城说三道四、高谈阔论了吗?就能就着皮毛编造故事、无病呻吟吗?这些写作是发自内心的需要吗?是小城的需要吗?古城虽小,经见的历史风云却是浩荡无边的,它那暗淡的面目扫了许多的人的游兴,致使它那异常丰富的灵魂受到冷落,它只有更加冷峻地面对世人各怀心思的来来去去,面对那些故作了解姿态的人。

    我曾无数次想象它从前的样子。

    ——两千多年前的某天清晨,屈原从七里峡走到了江边,他将乘船到郢都去,实现父亲振兴家族的愿望,实现自己酝酿已久的远大理想。那时,他压根没想到命运将把他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回望家乡的锦山秀水,他看到了已显衰败迹象的丹阳城,那是楚的先祖最早的都城,他看到了繁华的楚王城,可他没注意到楚王城对面的那片茂盛的松林,在屈原的时代,那里仅仅就是一片松林而已。

    ——华丽的宫车停在松林边,车门的帏帘揭开了,美丽的昭君款款而下,望着眼前的黄魔滩,黑牛哥讲过的关于这条大江的故事,他们的拉纤生活,一一浮现在昭君眼前。看那九条奔向江心的石梁,真的就象九条龙兄龙弟,正埋头狂饮江水呢!昭君来到一汪碧绿的鸭子潭边,坐在四月的春风里,蓄积多日的泪水终于狂涌而出。小时候,昭君多想也像其他的小伙伴一样,跟着黑牛哥到江边来玩,来看看传说中的透明鱼,可严厉的母亲总不许。远赴大漠之前,她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夙愿。拉纤的黑牛哥在哪里?在她背过身无意的一瞥间,她泪眼模糊地看到了江岸上纤夫们简陋的茅草屋,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女人们和跑来跑去的孩子,她还闻到了桔子花带着甜味的浓香,这一幕永远温暖着她被大漠朔风吹凉的心。

    ——在屈原和昭君的时代,在历史的记忆里,没有小城。

    小城的命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刘备给兄弟关羽报仇开始的。关羽对刘备义重如山,刘备对关羽情深似海。能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好兄弟,却已身首异地。刘备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不为兄弟报仇,他刘备枉为七尺男儿、一国之君。蜀国大军开到楚王山下,在江北筑土为城。虽然报仇失败了,但刘备的对兄弟的情义是可敬可爱的,没有他的意气用事,也许就没了今天的小城。

    从此小城以刘备土城的身份开始了它的生命旅程,它随着人类的命运在这个地方一起沉沉浮浮,有时尊贵,有时没落,有时繁华,有时荒芜。人们总是按自己的意愿改变着它的一切,而它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承受。人们总以为,小城的命运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只有小城知道,它生命的年轮不是用天或者年来计算的,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时代,它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少数自以为是的人手中,而是掌握在历史的大手之中。它想对人们说的话是:生活的表象千变万化,生活的本质从来没变,几千年了,对它来说,什么都没有变。

    谁能接受这样的忠告呢?世界变化太快了。你看,小城将被江水彻底埋葬!一时,小城被悲伤的情绪笼罩了。其实对小城而言,水上和水下,有本质的区别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会因江水的覆盖而被遗忘吗?它与长江相守了几千年,今天竟能安然地偎进长江的胸怀,得到他全身心的抚慰和滋润,这不是最好的归宿吗?我们以为小城从此没有了,是私心所致呀。只有小城知道,它永远都在那里,即使再来一次造山运动,它也会在地层深处留下它款款而去的踪迹。

    小城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她不再是一县之首府,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江边码头,一个商品集贸市场。房屋一幢接一幢地被拆毁,巨大的拆卸声几里远就能听到,机械和民工的手,正在肢解她,将她的形象从这片土地上抹去。她变得像所有的小码头一样噪杂、拥挤、脏乱,显出被弃者的可怜和心酸。

    一座崭新的集镇在小城的上方已初具规模,她继承了小城的名字。所有爱小城的人在心底默默希望,她也能继承小城的精神。当一切变得陌生时,当后人像我现在一样努力猜想历史的真实面貌时,也许能听见夜风中小城轻轻的叹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人们也许没有想到——被纪念者最终成了纪念者。

    生活的过程就是不断遗忘、不断丢弃的过程,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走进历史,回溯太艰难。存者存矣,逝者逝矣,各得其所罢。

    小城名归州,这里没有风景,只有一些历史的碎片。不甘心失望的人,来看看它吧,在窄窄长长,弯弯曲曲,布满台阶的城中小道走上几遭,看看你能寻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