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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白觉得自己这个工作岗位有点瞎。他大字都不认得几个,还是靠自己猜的,至于官话就更不知道了,他学的都是丽娘他们的顺阳口音。楚昊平时讲的西京口音,他也会一点。
至于官话?牧才英、牧文飞和田凯复倒是说过一些,可是他和这三个人接触的时间都不长。
楚昊也觉得是这样,私底下找田凯复问:“怎么回事?”
田凯复也是满脸无奈:“图纸。下官呈上去的火炕的图纸是阮弟……阮大人画的。”咳,看来世子殿下对这位“二弟”的看重更加在预料之上。不过想想也是,人家阮白既然是楚昊认的弟弟,那如果他也叫一声弟弟,那他和楚昊不是……
楚昊莫名其妙看着田凯复突然红了脸,手指敲了敲几案:“继续说。图纸被工部那老鬼看到了?”
工部那老鬼……田凯复嘴角一抽,也就是这位敢这么说工部尚书大人。
“是,秦大人看到之后,就去找了陛下……”具体谈了什么,他肯定不知道,否则他就不是七品的言官了,“之后就有了这道调令。此外,下官此次前来,还有另外一件公务。”
“嗯?”
田凯复一挑嘴角:“下官奉命教授阮大人识文断字。”
楚昊原本想说,教这些东西有他来就够了,后来想想自己明明早就已经答应了要教阮白,结果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田凯复的水平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教一点基础还是可以的。
“嗯。”楚昊点头。
田凯复松了一口气。其实如果楚昊硬是要拒绝,那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身为世子伴读,他的身上早就已经贴上了楚家的标签,无论做什么事情,肯定得把楚家放在首位。
作为言官,他太清楚朝中那些人的嘴脸。若是他一心忠于陛下,用不着估计,而是绝对有人会把两姓家奴这样的话骂出来。好在直到目前为止,楚家的利益和今上的利益保持一致。而且以他现在的地位,也并没有值得楚家利用的地方……
阮白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文化课老师,外加一书箱的书,正经书。
上学三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拿来琢磨学问的,竟然是一本话本,亏他还当圣贤书来看的。原本他自以为理解的内容更是天差地远,几乎就相当于自己编了个故事。
不过,生产力那么低下的地方,竟然还能有话本什么的……或者说,他来到的这个顺阳关,是属于社会经济落后于国内五十年的地方?
阮白很不高兴地发现自己竟然猜对了。因为是成年人,田凯复的教学也没有像教小孩儿一样教蒙学,他随意上了两天之后,就发现阮白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非常强,举一反三是家常便饭。
他一边教一边叹息:“可惜了啊,阮弟真是可惜了。”以阮白这样的资质,如果不是出身太差,要是能有一个夫子教导,如今恐怕早就已经……嗯,十四,是还小了一点;但是到了弱冠之年,也必能成就一番事业,何苦现在当个什么驿丞?
不过想到将来阮白定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他的心头就一片火热。他这也算是阮白的夫子了!
阮白在田凯复惋惜的眼光中,淡定地继续学习。到了第一个七天完结的时候,他忽然问楚昊:“没有字词典吗?”
“字词典?”楚昊又从阮白的口中听到一个新词,经过一番解释之后,他才明白,点头,“有的。”因为最近他的行踪暴露了,所以干脆就从家里带了些东西过来,当然走的是田凯复的路子,假借着他的名义最终教到他的手上。这些书这会儿正放在他们两个的房间内。
田凯复带话,说是就算打仗也不能耽误功课。字词典作为工具书,也在里面。楚昊把书翻出来:“《释雅》、《集注》。”释雅是解释文意的,集注是标注音的。
阮白接过,看到里面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吾儿,勿归,母念。
阮白现在也认字了,这六个字的意思哪里有不明白的,可是怎么都觉得不对。为啥当妈的想儿子了,却让儿子别回来?难道是什么密码?
楚昊加了一点前情提要:“我娘……有点凶。”他大表姐出去都被说成是他娘的亲闺女。敏公主那样的河东狮,在他娘的眼里简直是完美无缺的儿媳妇人选。他爹这是告诉他,他娘还没死心让他娶敏公主呢。
阮白联系上下文,抬眼:“你离家出走?”
卧槽!这都能猜出来,他家二狗果然聪明。这些天他看田凯复天天夸二狗,简直夸成了一朵花。
熊孩子他见多了,这有什么难猜的,至于这么惊讶吗?阮白拿好自己的工具书,请教使用方法,三两下学会之后,就开启了自学之路。
田凯复突然发现,阮白已经不太用得着他了。
“常见的公文有这几种,格式大致是这样的。”田凯复一边讲解,一边还在不解,这才讲课半个月呢,难以置信半个月前阮白还目不识丁。
阮白一边点头一边做笔记,碳条削成的笔,在纸上写得飞快。
田凯复对阮白用的所谓铅笔,并不是没有想法。早就在看到的时候,征得阮白的同意,拿来试验过一番。无奈硬笔和软笔各种方式方法相差太多,他手上拿着铅笔,对着纸张那是一戳一个洞,完全没有阮白用起来那样笔走龙蛇。
田凯复看过阮白的毛笔字,写得不快,也没有多好看,但是一笔一划尤为工整。具体要练什么书法之类,不是一天两天内能够练成的。他也没多做要求。
至于笔墨纸砚这类,作为念书最大的消耗品,在边关地区尤为昂贵。不过他们背靠着楚昊,对这样的消耗完全可以不做考虑。
公文格式讲完,剩下的就是各种驿丞所需要承担的责任。
专业课还没开始上,潘大宁进来叫人,其他人看到田凯复还有些拘谨,就只有他神经大条地半点没觉得田凯复这么个大人有什么不同。
“老爷,有个京城来的商人找您,说是要买东西。”
还不等阮白回答,田凯复率先拿起了茶杯:“阮弟尽管去。”反正他这里的进度已经远远超出预期,再说京城的商人?也不知道是哪家,消息还真快。这小小的荒驿,不,是阮白这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可藏着不少好东西。
阮白向田凯复道了个歉,才跟着潘大宁出去。京城来的客商姓牛,开口就说要买羊油,而且一点都避讳和小喜子的关系。
“蔡管事说是好用,天天念着。本来早就该到了,可之前天寒地冻的,在西京耽搁了许多时日,小人这才晚了许多天。”
阮白这才知道原来小喜子姓蔡。这牛商也不愧是牛商,哪怕在他面前依旧保持着恭敬,可也没有像胡老六那样卑躬屈膝,神情中还有一分不太明显的倨傲。如果用语言表述那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咱可是天子脚下来的。
生意是要做的,但是阮白没必要惯着这“牛人”。这些天的上课,他大体也明白了,官员和商人的地位。他或者需要给牛商背后的小喜子面子,却不一定要给这牛商面子。
阮白笑了笑,宛若十四岁少年应有的腼腆的样子。如果楚昊在,一定会知道这家伙又在冒坏水。可换了牛商,只觉得眼前这孩子非常符合自己预料中的样子。
年纪小,脑子灵活人也够聪明,运气更加不错,才能小小年纪当上一个小官。可是也就是这样了,没见过大场面,碰到他这种大商人,肯定会先弱了三分气势。
生意,好谈了!
在大周的世面,阮白确实没见过多少。可是他身边有一个楚昊,哪怕说话的时候小心,也时不时会透露出一些权贵的价值观。这些天他身边又多了一个田凯复,秉着对楚昊的讨好和对阮白的爱惜,他可谓知无不言。再加上阮白实际上和客商接触得并不少,牛商那点小心思,很快就破灭了。
随着商谈的深入,牛商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等有人来叫吃晚饭的时候,终于变成汗珠子滚落脸颊。
阮白还是那副不知世事的少年模样,在已经昏暗的光线下,微微笑着:“先一起用一顿便饭吧?”
小狐狸就算笑得再腼腆,老子也不会再被骗了!“劳烦阮大人,小人就不客气叨扰了。”
阮白在前面带路,牛商试着迈开腿,微微有些发软,心里面的账算了一遍又一遍,蓦然发现实际上他也没亏本。羊油的进价不高,更何况比之蔡管事所言,还多了一种,味道依旧清淡,看不出又多大区别,不过据说加了药材,是专门用来擦手脚防冻伤用的。
这个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位阮大人要求结算的方式,不收金银铜钱,而是收物资。他若是背上一包羊油走,那就得拉上五六车的日常用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打折扣。
晚上洗漱完了,阮白拿着之前的那罐子羊油擦脚,抬着脸让楚昊顺手给自己抹脸,撇嘴:“穷讲究。”完全一样的东西,非得分成两三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环境。
楚昊用他的话噎回去:“不是你说的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该讲究的还是得讲究。”嗯,白白嫩嫩的小孩儿,一看就是权贵人家的孩子,出去一定不会被人欺负。那个什么狗屁的牛商,胆敢占他家二狗的便宜,真是胆儿够肥的。不过他家二狗多凶残,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阮白翻了个白眼。他原本的房间被老三一家给占了,并且丝毫都没有挪窝的动向,他现在只能睡在这个被宣称为小楚哥的房间里。
对阿强他们来说,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刚吃完晚饭这个点,对他来说还太早。身体渐渐调整过来之后,原本的作息也跟了过来。
矮桌一放,油灯一点,被子一团,阮白就拿着书和笔开始挑灯夜战。
楚昊看了两眼,伸手摸了一把阮白的头顶,自己也拿了书出来。功课一年没看,他也落下不少。
中间阮白遇到疑问,就会问楚昊。今天楚昊等了半天都没见提问,觉得有些奇怪,就问:“今天讲的课,都听懂了?”
“唔……”阮白记下几个字,“今天讲公文格式,不难,照着往上填就好了。”他忽然把笔一放,忍不住吐槽,“不过皇帝陛下真的每天都看这些公文啊?”
“嗯?陛下看的是奏折,像你这种小官的公文,一般不会直接呈到陛下跟前。”楚昊看他表情有点奇怪,皱眉问,“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像随着两个人越来越熟悉,或者说是这家伙对十四岁少年入戏越来越深,脸上的表情和话都越来越多,不三不四的想法也越来越多。
“咦?”阮白突然脸红红地指指面前的公文,说道,“可是每个公文在开头都要写上好长一段话,夸奖陛下英明神武英俊非凡……从头发丝夸到脚底板,然后到了结尾还要再这么夸一遍……”他的词汇量好少,修辞手法都还没学习,不知道少夸几句会不会被打,关键是,“这样写,好羞耻。陛下每天看这些,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吗?”
皇帝小老头为什么会觉得羞耻?那小老头的脸皮比全天下人的加一起都要厚!楚昊默默腹诽,看着眼前这个装傻充愣,扮什么像什么的男鬼,冷哼:“装,你再装!”
“嘁。”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阮白立刻变成一张冷脸,眼神也凶残起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点娱乐都没有,现在连他自娱自乐都不让,还有没有一点人权?!
阮白照着公文又戳了戳,冷声问:“纸不是挺贵的吗?”
楚昊点了一下头:“对有些人来说是的。你不用担心这个,哥哥有钱。”他从小跟着他那不着调的爹到处走,又在他表姐夫上将军那边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对平民百姓的生活并不陌生。他的小金库就是在那时候攒下的,最近有一些缩水。
在这一点上,阮白没有跟他客气。现在他在改的独轮车是免费项目来的,换几张纸算得了什么。
“那他们还浪费那么多纸张,写这些个废话。”关键是三句话讲得清楚的事情,干嘛非得弄那么复杂。公文啊,突出重点一二三不行吗?不过他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官,应该也没什么往来公文要写的。嗯,负责快递业务的话,最多就是个投递公文的任务吧?
楚昊见阮白扯了两句又要开始学习,曲指敲了敲桌子:“等等,哥问你话呢。”
阮白抬头:“说。”
楚昊没卖关子,直接道:“哥在西原买了一大块地。”西原那地方根本就没人要,价钱便宜到跟白捡的一样。想到在不远的将来,皇帝小老头知道之后会多么心痛,他顿时就感到整个人都灿烂了。
西原这个名字,阮白最近是如雷贯耳。距离顺阳关不远,遍地都是露天煤矿。要不是他没路子……等等:“我也要买!”他也要当煤老板!
他怎么就忘记了,眼前这位就算没道明来路,也必然是官二代。这人还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洗脑,让他不要怕得罪人,让他不要怕没钱。
难得阮二狗也有求人的时候,楚昊瞬间就端起了架子,下巴抬得高高的,斜睨:“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最起码也该叫声好听的吧?譬如说,哥;又譬如说,好~哥~哥~
阮二狗呲牙一笑,然后秒变脸:“嘁,不帮就不帮,稀罕。”让楚昊帮着买,不过是想走捷径。他就不信这年头买块地,还没有什么官方路径好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向田凯复请教相关问题。
楚昊在早餐桌的一边,目露凶光。
田凯复吓得一口滚烫的嫩豆腐脑,囫囵吞了下去,烫得他下意识就抓了抓当胸,两眼泪花:“阮……大人,这个话题咱们稍后再议。”阮白想买地,干嘛不找他世子哥哥,来找他这么个七品芝麻官啊?弟弟有事情不找哥哥帮忙,找个他这个外人,哥哥很生气有木有!
不过这件事情,阮白该知道的,田凯复还是告诉他了。就算楚昊有意见,他还有自己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十二个时辰不放松地盯人。
田凯复一起告诉他的还有各种资产买卖的内容,譬如说房屋、大宗货物,以及人口。
看着阮白震惊的脸,觉得是官员失职的田凯复感同身受地羞愧:“若是碰到荒年,将儿女与人为奴为婢,还能有一口饭吃;若是硬撑着不卖……那日子撑不下去的。”
他是言官,到处探访就是他的工作,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他能救一个两个,但是能救十个二十个,能救一百个两百个吗?一旦发生旱情水患,遭灾的绝不只是一村一镇,而是一州一府,甚至是数个州府!
这些人从此就变成了奴籍,身价甚至比不上一头牲口,哪怕是主人家打杀了,也只是需要到官府去备个案,花费上数额极少的钱币。
这些孩子们被人买去都是做最粗重的活计。一般大户人家跟在主人身边的奴婢,几乎无一不是跟着主人家几代人的家生子。
这不是让孩子出去打工,而真心是去卖命!
可是,就像田凯复所说的,不卖儿卖女,难道就看着儿女跟在自己身边饿死病死吗?
这个不仅仅是社会福利机制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论是什么样的社会都无法杜绝这种现象。
田凯复突然听到阮白轻轻说了一句:“我会让大家的日子好过起来。”奴隶,他做过。他做了十多天的奴隶,那种命悬一线毫无任何保障的经历,他完全不想再试一次。就算是那些“幸运”地被好人家买去的奴婢们,当他们的生命一辈子只值几百文钱,甚至更少的时候,能谈什么幸运?甚至于,今后他们的子女也一样,都只值几百文钱……
“谈何容易。”
“那就从容易的开始做起,从身边开始做起。”
轻轻的一句话,却像雷击一般直击在他胸口,就像是早上他吞下去的那口热豆腐,钝痛,滚烫。
田凯复突然站起来,态度万分恭敬地对阮白行礼:“但凭阮大人吩咐!”
阮白拍拍桌子,让田凯复重新坐下,道:“首先,你有多少钱?”
田凯复做了一辈子含蓄/拐弯抹角的读书人,没想到阮白第一个问题就这么不含蓄,脸一红,摸摸衣兜,掏出一个荷包,里面一张金叶子,二两碎银,几十枚铜板。
“身上只有那么多了。”
其实这些钱不算少,更何况是随身携带。大周官员的俸禄不算少,但也绝对不多,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七品,不仅没什么油水,还是容易得罪人的言官。大部分他的同僚们,日子都过得相当清贫。
田凯复的日子能过得不错,还有赖于他有一个好出身;不然当年他也不会被选为楚昊的伴读。
阮白从匈人那儿得了不少金银,铜板倒是没多少,最大笔的还是上次的万金。他不知道地价:“这些钱能在西原买多少地?”
“西原的地还用得着买?”田凯复直觉反问,“煤,确实是好物。可这无主之物,让百姓自己去捡来卖予我等,不是更好。百姓多一个进项,也不耽误我等使用。”
“田大人此言差矣。”阮白开始给田凯复洗脑,“咱们买了地,一样要雇人来捡拾。咱们可以给百姓们开工钱,像如今这番天气,咱们也可以给他们提供遮挡风雪之地,还可供一些热汤,这不是比百姓们被那些奸商盘剥要好得多?”
田凯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听着觉得很有道理。
阮白的长篇大论还有许多,等楚昊早退过来的时候,看到充当教室的门口蹲了一溜的人。这情景其实不少见。用阮白的话来说,就是大家都很爱学习嘛。田凯复奉命给他当夫子不能教别人,但是讲话太大声被别人听到什么的,属于不可抗力。所以,他们上课从来都是留着一点门缝的。
不过今天的情形有所不同,里面受教育的对象显然换了个人。
“……想要帮助别人,我们自己得先有帮助别人的资本。”
“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我们也不能让我们的家人受苦。爹娘养育我们,兄弟姐妹友爱我们,妻子敬爱我们,我们怎么能因为我们自己的目标,而让他们跟着一起受苦呢?”
“阮兄高见。”
“归根结底,我们得先让自己富裕起来,才能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帮助更多的人!”
“阮兄所言甚是!”
“所以,你有多少钱?”
“黄金十两,钱庄存了两百两白银,此外在京城和西京各有一处产业,京郊还有一个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