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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顺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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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好从法庭里被抬出来,当时她已经休克。老六用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挂瓶。中午时分她感觉好些了,老六就把她送回龙腾宾馆,游德龙叫人给她做了烂烂的面条,她还是没有胃口吃。

    陈佐松回来了。李好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陈佐松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自己都快休克了,脸色腊黄。上午的庭审对他而言是一个重大失败。而这个障碍居然是他的当事人李百义。他知道李百义这样做并非出于简单的大义灭亲之类的理由,但他消灭的是他自己。

    实际上陈佐松已经在庭审之前就隐隐感觉到这种威胁。从李百义事件的整个过程看,疑点很多。好像这是一个由李百义自己操纵的传奇。事实上李百义已经在庭上自己很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想法,他并非操纵者,但他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样分析就更传奇:似乎是李好冥冥之中演出了这幕戏剧,而李百义收养她十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由自己最亲爱的人把他送进了他自己走不进去的地方。

    陈佐松为自己是李百义的亲密朋友居然不了解他的历史感到遗撼;也为自己不能彻底说服李百义坚持自首说法而懊丧。但他仍然相信李百义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只是他尚不能很好地理解这种理由。当然,还有一种更荒唐的推测:李百义是自己想寻死,他可能试图用一种由别人实施的对自己的刺杀的方法,达到自杀的目的。但这种推测的可笑之处在于,李百义绝对是一个有自杀勇气的人,他不会这样做。可是他为什么要前来接受法庭审判呢?而且他在法庭上所作的供词对自己极端不利,无异于自绝——就是被别人审判,同时又亲手将自己送入死亡之门。这是李百义以前最不想接受的结果。

    李好似乎看到了深藏于尽头的结局的面貌。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如果李百义因此被判死刑,她不会认为是李百义自作自受,她会一辈子陷入自责,或者干脆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性。因为是她把父亲交出去的。李好不停地哭泣,陈佐松轻轻用手抚摸她的肩膀。

    游德龙说,这一下可怎么办?李百义自己这样说,就没有可能翻盘了。

    老六说,我看还得用钱砸,五万不够就十万,十万不够就二十万,二十万不够就五十万,一百万,我就是把厂子卖了,也要把百义救出来。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铁打的。

    游德龙说,陈律师,有没有别的办法?

    陈佐松叹了一口气:第一条最有利的理由让李百义自己推翻了,现在,只能拿出第二个杀手锏。

    老六问,是什么呢?

    陈佐松说,李百义整个命运的改变来自于他受过的不公平的待遇,他杀钱家明的最直接原因就是钱家明对他父亲刑讯逼供,最后导致他父亲死亡。如果能及时把这个案子查清楚,就很有利于百义的案子。因为杀人动机可以重新分析。

    老六说,可是他父亲是失踪的呀,人都消失十年了,你连一根头发都找不着,怎么拿到证据呢?

    陈佐松站起来,把一大杯水一饮而尽,说,那我就一根一根头发找。

    游德龙赞同这个意见:这是个突破口,如果证实李百义的父亲就是钱家明杀害的,即使判李百义的罪,也不至于是死罪。

    老六,那你怎么着手呢?要不要用钱?

    陈佐松说,我要去见百义。

    李好突然说,我也要见他。

    陈佐松为难地说,你是不能见他的。

    李好固执地说,不,我一定要见他!

    陈佐松不吱声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游德龙说,她既然那么想见,我们就想想办法。孙民现在调任看守所长,找他想想办法。我跟他也认识的。

    老六说,他原来就是办这案的,能行吗?

    游德龙说,这个人比较开通的,我们试试看吧。

    陈佐松想了想,同意了。他对孙民的印象不坏,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气质,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陈佐松和游德龙带着李好来到了看守所。陈佐松没有事先申请,直接到办公室找了孙民。

    孙民见到李百义时有些吃惊。不过他仍然感激陈佐松在黄城对他的协助,只是对他突然放弃职务来当李百义的律师感到震惊。

    你和李百义真是好朋友啊。孙民端上茶给他。

    我们是好朋友。陈佐松说,不过,我这次是真的认为,李百义的案子很有辩护的必要。

    孙民摸着下巴说,这个人嘛,有点意思。不过他在法庭上的说法对他很不利。

    陈佐松没吱声。孙民说,你很受挫吧?我能理解。但我对李百义的行为有些弄不明白。

    陈佐松说,你很负责任嘛,还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孙民手一摆,不不不,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跟我没关糸,你看,我都调任到这里上班了,只是天天能看到李百义,就会想想而已。跟我没关糸。

    有关糸。陈佐松说,你十年前就负责这个案子,我想问,为什么十年前李百义父亲失踪案会不了了之?

    孙民看了陈佐松一眼,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失踪了,就是这样。

    失踪了?陈佐松问,就没好好找一找?

    孙民说,找了呀,找不到啊。

    陈佐松问,麻烦问一下,他是怎么失踪的?

    孙民手顶着下巴,好像陷入沉思。

    陈佐松说,你是当时介入这案子的,可能会比较清楚一点。

    孙民摆手,不不不,我办的是李百义杀害钱家明案,不是他父亲的失踪案。

    陈佐松笑了,说,是,我知道,但我想,可能你会从旁了解一些。而且,孙所长您这人比较好心,随和,所以我才想问你几句。

    孙民这才释怀,说,我告诉你,失踪就是失踪,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怎么失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爬窗户什么的,我记不清了。陈律师,你今天来就是要了解这些吗?

    不是不是。陈佐松说,今天来是为另一件事,这事我只是顺便问问。

    孙民笑道,别的事我可以帮忙,就这事我帮不了。

    陈佐松说,李百义的女儿很想见他父亲,我想,你能不能给一点时间,你们可以在旁边监督。

    孙民犹豫了。

    这时,游德龙进来了,他和孙民打了个招呼,说,都是我的朋友。

    他把一包礼物放在桌上,说,老孙,你就给他们一点时间,没别的,保证不串供。

    陈佐松说,李百义和女儿真的是纯粹见个面,我跟李百义见面要交换意见,他和他女儿见面是亲情的问题,不涉案情孙民咬着嘴唇。后来他把礼物一推,说,这样吧,这个东西拿回去,这不是要害我嘛。给他们十分钟,要快一点。不要说案子,不要害我。

    游德龙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李百义被叫出来,见面地点在孙民办公室。孙民就站在旁边。

    李百义看见李好出现在那里,非常吃惊。李好见到他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她上去紧紧抱住了李百义。

    眼泪就顺着他的号衣往下流,李百义感到了一股热流。他心一抖,好像摔在地上碎了。

    好好李百义叫了一声。

    突然,李好打了父亲一拳,李百义很吃惊。不过,他马上明白了。

    李好愤怒地开始扯李百义的衣服。

    告诉我!你干嘛那样做。她哭泣道。

    李百义抵挡着,说,好好,你冷静点儿,我没事的。

    可是李好似乎丧失理智,用头去顶他。

    你根本不爱我!你要抛下我。她说。

    孙民看不对劲儿,说,哎,哎,冷静点儿。

    李百义就紧紧抱住李好,抱得好紧,控制住她了。他对孙民说,对不起。

    但孙民突然好像受感动。他的鼻子有些酸。这是他看过的最揪心的场面,比他看过的死刑诀别还让人难受,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李百义不停地对女儿说,好好,放心,我不会死,不会。

    可是李好还是像昏迷了一样,闭着眼睛,身体软瘫,倒在李百义怀里。这幅图景看上去真的如有些人猜测的,不像一对父女,倒像一对恋人。

    李百义继续不停地说,好好,我不会死,我保证,啊。

    李好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血色。看样子又是休克了。

    孙民说,她怎么啦?

    李百义突然哭了,喊着女儿的名字,好好,好好,你怎么啦?

    李百义几乎从来不哭的,现在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佐松说,她一天没吃饭了。

    孙民叫人去弄了白糖水来。你看,我给了你们方便,别给我惹事儿。他说。

    陈佐松喂李好喝下糖水。

    孙民说,好了好了,她得出去了,陈佐松您可以留在这里。

    游德龙扶李好出去了。陈佐松在李百义对面坐下来。孙民说,你们见面本来是合法的,但今天毕竟没有申请,时间也不要太长。

    陈佐松说好的。

    陈佐松看着李百义。李百义痛苦得伏在桌上哭泣。这是陈佐松十年来第一次看到李百义这样伤心地流泪。所以,他十分震惊。

    孙民在一旁坐着,摸着并没有胡子的下巴。

    陈佐松对李百义小声说,你看,你干的什么事儿。

    李百义趴着,不吱声。陈佐松递给他纸巾。

    他擦了泪水。

    陈佐松后来轻声说,行了,别难过了。

    李百义说,你那边怎么办?

    陈佐松说你别管我,好不好?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

    李百义看了一眼窗外,窗外的树叶开始发黄。他神情恍惚地说,夏天过去了,要入秋了吧

    陈佐松说,那事儿,我不怪你,但现在开始你要配合我。你要是真的替我那边的事着急,就配合我,让我工作顺利。

    李百义说,佐松,把你牵进来,真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情。

    现在不谈这个。陈佐松说,我们谈工作,你能不能谈谈你父亲的失踪事件。

    李百义想了想,说,他们说他失踪了。就这样。

    陈佐松说,那你自己认为呢?你去调查了吗?

    李百义说,我去调查了,没找到我父亲。这些事我真的忘记了。

    陈佐松感到不悦,你忘记了?

    李百义说,我忘记的是一些细节,他死了,不是失踪,这我不会忘记。关于细节,老六知道,要不你去问他好了,时间太长,我真的忘记了。

    孙民认真地听。他的两道粗眉毛已经连成一条了。

    陈佐松不能相信李百义说他忘记了那件事件。他悻悻地说,好吧,我找老六。我一定会把事情弄明白的。

    这时孙民说,好了,你们不能谈这些,今天不是工作日。陈律师,我看就到这儿吧。

    陈佐松只好站起来,和李百义握手。他说,百义,你要记住,你不是在追求公正吗?我也是。

    李百义点点头,说,佐松,你要保重身体。

    陈佐松没吱声,对孙民说了声谢谢,一低头就出去了陈佐松走后,孙民好像没有立即把李百义提回号室的意思。他看着李百义,说,你们真是好朋友。

    李百义笑了笑,点点头。

    孙民摸着下巴,说,你真把十年前的事情忘了吗?

    李百义说,有的忘了,有的没忘。

    孙民问,你不相信你父亲失踪了吗?

    李百义沉默了。后来他说,这几年,我做过梦,我愿意他在天堂。

    孙民说,你会配合陈佐松的调查吗?

    李百义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了,他也在追求公正。

    孙民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不要搞得太大,太复杂,可能反而对你不利,现在你在黄城的慈善事业有利于对你的量刑,有些事情如果弄得太清楚,容易复杂化。当然,我只是在关心你。知道吗?

    李百义说,知道。

    回去吧。孙民说。

    孙民和李百义来到号室门口,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嚎叫。墙上的哨兵喊道:又搞什么名堂?

    门打开了。张德彪双手伸进刚打来的开水里。孙民冲进去。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他的手烫得通红。

    校长,不是我们干的。里面的人对孙民说,是他自己伸进去的。

    孙民蹲下来,看着张德彪。他躺在地上呻吟。

    他吩咐人带他到医疗室。可是他不走,用脚死死勾住门。

    孙民说,让周医生带药过来。

    说完就出去了。李百义蹲在张德彪面前,张德彪用一种奇怪眼神看他,说,大哥,让你看笑话了。

    德彪李百义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想看看,痛最痛是什么感觉。他轻声说,痛和死是不是一个样

    李百义说,别做傻事。

    有人说,死不可怕,人怕死是因为怕痛。他们是胡说!张德彪咬着牙说,痛一点儿也不可怕,我能忍受,今天我算明白了他伸出那根被李百义命令切掉一半的手指,说,大哥,你让我偷,又不让我犯规,太难了,连打篮球也出错儿呢;你只让我做好事儿,不许我做坏事儿,可这怎么能分得清呢?嗯?我分不清,分不清,我不管它!这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敢站在我面前,说他一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儿,我我就服他,给他当牛做马,有吗?有他妈的大头鬼!所以,我什么坏事都干,我就干,谁能说我是坏人?不是说坏人到死那一天会害怕吗?不会,我就不会。我快死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还挺高兴。你看,我笑,我笑得嘴都咧开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医生来了。张德彪不肯上药,李百义大喝一声混蛋!他就不吱声了。嫌犯们都看在眼里。

    上完药的张德彪躺在床上,发楞。

    这天晚上,李百义很早就睡着了。他梦见了父亲。老人站在一条水沟里,沟里塞满了污泥。李百义对着他哭,可是他还是不过来。清晨,他被铃声催醒,才想起今天要开庭。

    上午九点,他来到法庭。李百义看到了老六,没有看到李好,他开始紧张,头左顾右盼。陈佐松向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能明白陈佐松的意思。

    陈佐松怕法庭上又出现场面让李好受不了,就没有让她来。他今天准备了他调查好的资料,在法庭上向法官提出了李百义父亲失踪案和李百义杀人案两案之间的关联性。他用了很长时间向法庭举证,陈述了当年李百义父亲失踪案的情况,并出示了相关照片。

    老六作为证人在法庭上作证。老六向法庭举证,说明当时并没有强大的证据表明李百义父亲是失踪,反而有证据表明以钱家明为首的派出所人员对当事人进行刑讯逼供。

    刘汉民要他举出证据和证人。

    老六说出了当时提供消息的联防队员的名字。

    刘汉民以老六本身就是当年的涉案人员为由,对证人证词的可靠性提出质疑。

    王法官让被告人陈述。

    李百义说,我不能肯定我父亲是不是失踪。

    刘汉民说,既然你不能肯定,为什么当初就以此为理由对钱家明实施杀害?

    李百义说,这就是我十年来的痛苦,我不能保证我的公正。

    刘汉民问,你认为这是否也属于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呢

    李百义说,是的。

    刘汉民说,好,我的话问完了。

    听众哗然。

    李百义说,可是,我愿意对我做的事负责,接受任何审判结果。

    李百义站起来说,我的当事人愿意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你们呢?

    这时,黑汉带着一批人冲进来,闹哄哄的。

    他们大喊支持李百义。李百义脸上出现痛苦神情,他说,我谢谢你们,但是请你们回去,回家去。

    大家楞住了。他们想不到李百义会说这样的话。

    李百义面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在法庭上闹,我的法庭在我的心里。

    黑汉喊,你不应该死!

    李百义说,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通奸的妇人按法律要用石头砸死,可是有一个人就问那些要砸她的人,你们哪一个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她?结果没一个人敢砸,都退出去了。我想,今天我们站在那些人的地位上,想一想,我们有没有罪,没有,我们就把石头举起来,有,就把石头放下。有没有?

    那些人不吱声。但手里拿着棍棒。

    李百义举起双手,说,我这双手拿过棍子,也拿过刀,现在,我手上什么也没有了。

    抗议群众慢慢地一个一个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