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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漫长而坚硬的冬天,樟坂渐渐恢复了生机,那些蕴藏在褐色泥土下面的种子在阳光的催促下变化形象,长出了各种奇异的花朵,像一次秘密的公开。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自己生命的理由,它们在特定的时间得以盛开?这才是真正的奥秘。在樟坂,人们是不太关心草地何时返青花儿何时开放的,因为习以为常;大街上走动的人们更关心自己的生计和工作,他们匆忙的身影表明,人几乎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跟生命的关糸也仅限于自己。他们拜拜街角的土地公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说樟坂人和生命真理的关糸模糊,人与人的关糸也出了问题,你看,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人带来喜乐,路上看不到成群结队春游的人,除了无知的小孩子;至于人和自然的关糸就不言自明了,赚钱远比欣赏风景重要得多。只有在彻底了解生命和自然秘密的人,才会从自己的耳朵里听到隆隆的春之声的巨响。
但这一年的春天对于樟坂来说,是特殊的。比春天的到来更为猛烈的是那个原县级市副市长杀人案告破的消息。用“告破”一词可能会让警察难堪,因为罪犯是在被害人冷薇的楼下束手就擒的。就是不认定罪犯陈步森自首,也要把功劳算在被害人冷薇身上,是她诱捕了凶手陈步森。至于为什么如此狡猾的凶手会上这样的当,则是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尤其是凶手竟与被害人相识,以至于终于落入被害人手中,更是让樟坂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四月十五日,新樟坂报用几乎一个半版面刊登了报纸的特约记者、樟坂电视台观察编导朴飞采写的长篇报道,文章用了极为吸引人眼球的题目凶手帮助被害人恢复记忆自投罗网,副题是:李寂惊天大案奇怪告破。文章详细描述了整个案件的经过,尤其突出披露了陈步森和冷薇长达半年的交往过程。
此期报纸一出,发行量大增,增幅大约是平时的三成,李寂案立即成为街谈巷议。这个本来已经快被人遗忘的案子以如此奇怪的面貌重出江湖,实在是让樟坂人吓了一跳。虽然他们仅有的无成本的娱乐就是谈论官员的腐败和外逃、女明星是否怀孕等,据说发生过娱乐记者当场拿出早孕棒要女明星检测的事情。但这次的新闻确实把樟坂人吓着了:一个疑似吃错了药的杀人犯竟然往被害人身上凑,最后以把自己弄进看守所了事。这则爆炸性的新闻一度被人怀疑为一个恶作剧,因为在樟坂人的价值观里,这种事件除了在好人好事的庸俗电影中上演,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而谁都知道好人好事是个骗局。新樟坂报去年曾报道一个中国留学生杀害所在国的一个外国学生后,被害人的父母居然写信给凶手的父母,安慰他们同受创伤的心灵,并要求他们原谅儿子。许多樟坂人认为这是一则不实报道,是记者瞎编的。樟坂人从来不相信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樟坂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无疑有理由不相信。岂料不到一年,以陈步森为主角的同样的事情在樟坂上演。
有多封读者来信认为这件事情的发生有三种可能:第一,这个叫陈步森的人患上了神经病(樟坂人习惯于把精神病说成神经病),有他到主动到精神病院工作的事为证;第二种可能,陈步森因为恐惧死刑,所以精心策划了一场对自己的围剿,编织了一幕痛切忏悔的颂歌,以逃脱死刑的惩罚。这样说来,这个陈步森有极高的智商和足够的心理承受力,能让他一步一步地完成计划,其中,被害人冷薇则沦为他的工具;第三种可能,干脆认为这篇报道是记者瞎编的,至少是夸大的失实报道,为哗众取宠之作。
记者朴飞因为第三种猜测对自己职业信誉的伤害感到愤愤难平。这个朝鲜族的年轻记者素来以敬业著称,若不是亲眼见到那个叫陈步森的罪犯,连他也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他是在陈步森被收监羁押后的第一时间,随同陈的律师沈全一起到看守所的。沈全也是朝鲜族,所以他们是熟人。陈步森的表姐周玲在得知陈步森被捕的消息后,迅速找到苏云起牧师想办法,苏云起推荐了他大学历史糸的同学沈全律师,他也是基督徒,大学学的是历史,硕士读政治,博士文凭却因为法律而得,主修宪法学。他开了一家“正名律师事务所”因为常常开展无偿法律援助而闻名,著名的李小童案就是他的杰作。
沈全个子长得不高,身材却很匀称,生就一副忧郁的脸,喜欢穿风衣,把领子高高竖起,遮住自己的脸。这么说吧,沈全已经四十岁了,看上去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面貌酷似刘烨。他喜欢静静地听别人说话,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但你不知道他一边听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当周玲向他叙述陈步森案情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急躁,她一再强调她的表弟已经幡然悔悟,否则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要求沈全无论如何要接这个案子,一定要让陈步森免于死刑。连苏云起都觉得周玲过于急躁了,她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显得过分,沈全却一直没打断她,他只是静静地倾听,周玲最后说,沈律师,我相信陈步森,我相信他不会死,我相信他悔改了,他有理由获得赦免。
我可以说话了吗?沈全问。周玲这才感觉自己的话太多了。沈全说,法律不是相信,是求证。我会尽快见到他的。
周玲把沈全带到角尾的疗养院,让陈步森的母亲委托沈全为陈步森的辩护律师,老太太听到儿子杀人的消息,当场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场面弄得很难堪。连周玲也弄不明白老太太平时从不问儿子的事情,为什么现在突然耍泼。经过周玲解释,保证今后她会负责她的生活,老太太才在委托书上按了手印。从疗养院出来,周玲简略地向沈全描述了这个家庭的关糸。她说,你要把这个作为证据,证明陈步森的犯罪行为是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的。
沈全首先接触了警方,警方说他们已完成预审,因为嫌疑人非常配合,所以审问很快就结束了,现在已经由检察院批捕,卷宗都转到市检了。不过,负责此案的马警官还是耐心地向沈全讲述了陈步森案的经过,他说,起先我们也无法相信,以为是被害人的幻想,她得过轻度的精神病,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但事实果然如此,我们就很惊讶,我破案这么多年,没遇上过这样的罪犯。沈全问,你相信他悔改了吗?马警官笑了,说实话,我也不相信。
沈全立即把消息告诉了朴飞。以过批准,朴飞和他一起在看守所见到了事件的主人公陈步森。他第一眼看到陈步森的时候,就被这个人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穿着蓝白条纹的号服,外面罩着一件黄背心。陈步森的表情很平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长达半分钟之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他的眸子是透明的,像一双狗的眼睛。沈全向他询问这半年发生的事件时,他很耐心地一样一样问答。最后他问了一句:冷薇怎么样了?
这句话问得突兀,沈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说,还好吧,我还没有见到她。陈步森就不吱声了。这时,朴飞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愿意自己被抓住?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杀了人。朴飞又问,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去自首,要和被害人周旋那么长时间?陈步森看了他一眼,说,我害怕,后来和她相处后,就不害怕了。朴飞问,你对你自己犯的罪有什么看法?陈步森就低头了,说,我是罪人吧,罪人中的罪魁。朴飞听不懂,沈全解释说,他说的意思是,他是所有罪犯中最可恶的那一个。
在报纸的文章出来的三天后,朴飞主持的电视台观察栏目第一次播出了在看守所采访陈步森的vcr,并对本案作了初步报道。报纸的文章加上电视上的录像对樟坂人产生了极大的冲击。报社和电视台收到了大量读者和观众的来信,观点从怀疑完全倒向支持陈步森的一边。可以说陈步森在电视上的简短露面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因为它很直观地让观众看到了一个痛悔的人和他善良的脸。这张脸很好地诠释了报纸上的那篇长文章,使一切变得可信。基督教竟然产生了那么大的力量,使一个人消弥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对于樟坂人来说,真是一件新鲜事儿。
就在舆论向陈步森一边倒的时候,有一个人提出了令人诧异的相反的观点。观点本身并不奇怪,而是提出这个观点的人奇怪,作为本案当事人陈步森的表姐夫,陈三木没有站在妻子一边支持陈步森,反而跳出来提出了一个重要疑问:如果陈步森的忏悔是真实的,为什么被害人仍然要设计诱捕他?为什么长达半年的相处并没有建立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信任?她完全可以领着他去自首,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为什么没有发生如此感人的一幕?原因很简单:这是个骗局,他们并没有建立互信,一切都是假的。连报道都是偏颇的,为什么我们只见到有关陈步森的报道?而没有关于被害人冷薇的报道?所以说,这是一个偏颇的骗局。
朴飞深受刺激。他在自己主持的栏目上回应:他先后三次登门试图采访冷薇,无论是用文字还是影像,却连续三次遭到拒绝。她不愿对此事发表任何谈话。陈三木由此在报纸上发表感言说,因此对于本案的报道是偏颇的,至少有一半的事实不清,已知的一半也无法证明是真实的。
陈三木为什么会开始对自己的表弟无情打击,缘于他和周玲关糸的微妙变化。在陈步森进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相处的时候,他和周玲却分居了。恰好在陈步森被捕的那一天,陈三木和周玲正式结束了十五年的婚姻。陈三木对陈步森本来就印象不好,他和周玲的观点相左更是常事儿,所以,他倒向另一边是自然的,不如说他们婚姻的破裂,使陈步森得以名正言顺地表达自己对陈步森案的看法。
这十五年的婚姻是混乱的婚姻,他们结婚了十五年,也争吵了十五年。他们从来不为柴米油盐争吵,他们争吵的话题常常让人望而生畏:比如究竟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或者说上帝在人间以什么方式存在?陈三木认为,上帝是存在的,但绝对不会像他的老婆那样,他对他的老婆热心宗教事务烦不胜烦,作为一个享有知名度的文化学者,三十七岁就荣升教授,不到五十岁就上了博导的人,陈三木在老婆的面前却经常享受不到优越感,反而常常有挫败感:这些聚在一起的基督徒有许多是市场卖鱼的,路上蹬车的,还有一些是刚识字的老太太,可是他们却天天在讨论信仰和生命的话题,所以周玲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对丈夫的论题高山仰止,反而常常认为陈三木结婚多年不肯信主,只能在门外望梅止渴。
有一次陈三木正在家里给研究生上课,讨论的话题是“终极价值”陈三木说终极价值就是人类对自身未来的一种体认,是通过对彼岸世界的观照来获得对此岸世界的体认。结果学生展开了激烈争论。他们时而论到海德格尔,时而谈到尼采,争论的焦点在于彼岸世界如果不能达到,那它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如果不是,那只能证明人是一种会想象的动物而不能说明任何别的问题。这时,在一边煮菜的周玲突然插进来说,你们别听他瞎掰,他净扯那没用的。陈三木受了刺激,说,那你说说,什么是没用的?什么是有用的?周玲说,没有什么终极价值,那是虚的,我跟他结婚那么多年,他都没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终极价值,要我说,生命是第一位的,先有树的生命,才有关于树的书,你们要会爱人,就什么都懂了,就像一个小孩子二话不说,端起一杯果汁就喝,你瞧,果汁就和他有了生命的关糸,他哪儿知道这果汁有什么营养素啊?就吃呗。如果像你们老师那样,一直对着这果汁说上半天不喝,果汁是果汁,他是他,说上一万年也还一样,一点关糸没有,有什么用?学生们听了周玲的话很兴奋,有一个学生就说,师母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他们知道周玲只上过幼师。周玲就把两个杯子往桌上一摆,说,这两个杯子是我造的,你叫这个杯子知道另一个杯子的事情,它能知道吗?不能,除非我告诉它。学生豁然开朗。
陈三木严重受挫。这样的交锋在后来的五年中愈演愈烈。先前周玲还极力用爱心试图拉陈三木信主,后来演变成较量。陈三木和周玲的关糸越来越微妙,无论周玲如何把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条,如何对陈三木关心得无微不至,陈三木都无法对妻子产生一种爱意,因为她时不时会说出一些高深莫测的话来,让他产生挫败感。尤其是在他的学生面前丢脸,让陈三木脸上最挂不住。学生会情不自禁地要她说话,喜欢跟周玲聊天。夜里,陈三木再也无法正常地和她作爱,有一次他刚爬上她的身体,就萎缩了,因为陈三木突然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立即就泄了气。他不知道妻子怎么会赢得学生的信任,陈三木知道周玲的那一套全是在圣经学来的,所以一度陈三木并不排斥圣经,还常常引用圣经。但他无论如何引用,都不如妻子说得明白,他在学生面前绕了半天的话,周玲只要几句就点通了。这不由得让陈三木产生奇怪的妒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逸出了周玲的视野:陈三木对周玲的爱是建立在他的自信上面的,现在他的自信丧失了,爱也就随之消褪。有一天,周玲带学生出差去外地参加音乐比赛,她回来拿遗忘的机票时,看见了令人不能相信的一幕: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坐在陈三木腿上。
陈三木显得很镇静。他对周玲摊牌,说他其实早就在考虑和她离婚的事情。他现在就向周玲正式提出离婚。
周玲向苏云起求助,当着他的面恸哭起来,为自己当初选择婚姻的不慎痛哭。因为当时苏云起曾经让周玲等待,要证实陈三木确已信主才能结婚,因为不同信仰的人不能同负一轭。现在,周玲忍受了十五年的时间,还是得了个破碎的结果。
但她还想作最后努力。陈三木也因为自己先和那女人来往,觉得对不起周玲,所以和她暂时中止了来往。有一天周玲对陈三木说,你跟我到教会去聚会吧,让上帝来疗治我们的伤痛。
这是陈三木和周玲结婚十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她上教会。陈三木总是认为,他需要对基督教典籍研究透了才愿意上教堂。今天,由于很特殊的原因,或者说陈三木也有挽救自己婚姻的想法,就跟周玲一起到了教堂。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陈三木彻底了结了他的婚姻。接照基督徒的习惯,他们常常公开把自己犯的罪拿到公众中来认,求信徒们为他们代祷。陈三木没想到周玲把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说出来。当时苏云起也在场。陈三木目瞪口呆。苏云起说,陈博士,我们都犯了罪,只要我们承认我们的罪,这罪就得赦免。陈三木立即说,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来认罪的,因为我不认为我有罪。
气氛就僵了。陈三木说,没有爱,有罪吗?既然说到这了,我就告诉你们,我和周玲之间,已经没有爱了,所以也没有背叛。现在是个机会,我要说,你们的宗教是骗人的。正如尼采所说,那是心灵软弱者的骗局。我想,我会用我的学术表达我对这一切的看法,因为经过这十五年,我太了解基督教了。对不起,我告辞了。
周玲当场痛哭失声。苏云起把她叫到小屋子里。周玲对苏云起说,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努力了。沉默良久的苏云起说,当淫乱发生,合一就已经被破坏了;另外,圣经上也说,如果不信的一方坚持要离婚,你就不必勉强,让他去吧。
十天后,周玲和陈三木办理了离婚手续。陈三木在和周玲分手时,说,你保重,不过你是失败的,你教育了多少年的陈步森,还是成了不良少年,我教的学生,保证不会这样。
周玲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一个手机,是公安局挂来的,他们告知她,陈步森已经因为杀人罪嫌疑被逮捕。现关押于坝头的市看守所。因为陈步森留给警察的是周玲的电话,所以鉴于无法投递的原因,要求她前来接收有关文件,并为陈步森聘请律师。
突然受到离婚和陈步森的双重打击,周玲几乎崩溃。苏云起安慰她说,你放心,因为现在的陈步森,不是过去的陈步森了。他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叫沈全,是很好的律师,你可以请他为陈步森辩护。
当天,沈全就接下了陈步森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