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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玉戈走进书房的正厅时,父亲文庸正拿着卷竹简专注的看着。她甜甜一笑,脆生生的喊,“女儿回来了,父亲安好!”说着,正要依礼跪拜,文庸忙招手唤她,“又没外人,快过来!”文玉戈拎起裙子跑了过去,“父亲又得了什么好文章了?”文庸把竹简向女儿那里偏了偏,“《洛春赋》,真是篇可堪传世的佳文啊!你猜这赋是谁写的?”文玉戈抬头看了看窗外斜阳下负手而立的少年,心中虽美,嘴上却顽皮道,“我怎么知道?洛邑这么大,谁知是哪个写的。”文庸哈哈一笑,“自然是我的得意门生,孔竹安。”
“孔竹安,”文玉戈顺着父亲的话小声重复。文庸一面看竹简,一面耐心与女儿解释,“就是金陵郡孔家最出息的嫡子,去年春天才来洛邑,一到洛邑就来咱们家的柯笛亭……”文庸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解的怨起女儿来,“和你说了不止一遍了,你总是记不得。”“父亲讲过的话,经学大道记得更牢些!”文玉戈垂下头小声辩白。文庸闻言一笑,自说自话,“这篇小赋好是好,却有不足,结尾的讯写得实在是匪夷所思,求奇求变太过,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来的,改一改就好了。”
文玉戈伏在父亲的案边,看孔竹安拿着树枝在古柳下洋洋洒洒的写着,宽大的白色袍袖振臂而动,若清风拂过天际流云,好看得不似凡尘间该有。写罢,他仔细端详一番后,便将柳枝信手插入土中,拂袖而去。
文玉戈拽了拽自己髻上的丝绦,与有荣焉的说,“可能,你的那个得意门生,已经改好了!”
文庸将小赋又细细看了一遍后,才放下手中的竹简。他心满意足的端详了女儿半天,才笑着说,“你母亲来信了,说这个月末就从颍川来洛邑了。”“这个月末?怎么这样早?这些年不都是五月咱们生辰时,她来陪我们住两个月,然后年底再回来过年吗?”文玉戈难以置信的雀跃问道。
文庸轻抚女儿的额头,耐心解释,“骆家,你那晓弗姐下个月要办及笄礼,你母亲想回来看看,他们骆家是如何给嫡长女及笄的。哎,毕竟明年,我们家玉戈就十五了。”文玉戈眉头微皱,“及笄之后,晓弗姐姐是不是很快就要嫁去汝阳了?”文庸点头,“骆家老太太想留,可汝阳方家一直催着,想来也快吧。”文玉戈小脸一紧,正色道,“那么父亲,不要给我那么早订亲,让我二十岁再及笄吧!”文庸板起面孔,本想依例说些大道理教训她,可是看着眼前的女儿,他酝酿片刻后还是泄了气,满眼溺爱的小声说,“好吧,我也这么想,不过,不要告诉你母亲。”
文玉戈扑到父亲怀里,捋着文庸颌下的胡须,嘻嘻笑着,“反正不管怎么说,母亲就要回来了。”文庸面带喜气的连连点头。文玉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父亲,“咱们想办法叫母亲多留些日子啊?”听到女儿的话,文庸这个持重惯了的大梁御史中丞竟也露出了顽童般的促狭,他轻声问女儿,“好,这回是你装病?还是我装病?”说完,父女俩便笑成了一团。
这时,门推开了,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檀色襦裙的中年女人,眉目和善,姿容犹在,她一见屋里的情形也跟着笑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文玉戈笑得有些僵,低头不语。文庸掸了掸衣袖,正色道,“夫人月末回来。”女人显然是有些意外,却又连忙带着喜色的说,“太好了,那我好好准备一下,夫人最爱吃洛邑的羊酪,”说着,她望着文玉戈柔声道,“小姐学射御累了吧,晚饭准备好了,不知大人和小姐什么时候用?”
文庸看向女儿,文玉戈微微一笑,“辛苦袖姨了,不急,我再与父亲说说话!”袖姨听了忙点头称是,正要出门时,文玉戈叫住她,“袖姨若是还不饿,就等我和父亲一起吃吧。”袖姨听了,欣喜得连连点头称是。
袖姨走了后,文庸细细端详着女儿,意味深长的说,“玉戈啊,你越来越像你母亲了。”文玉戈像小孩子一样的伏在父亲膝头,撅嘴道,“有些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就会学母亲,不由自主的学。”她说完后,父女俩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文玉戈忽然抬起头,看着父亲笑了。文庸摸着女儿的额发问,“笑什么呢?”
“父亲,您的衣裳若是弄污了,自己会浆洗吗?”文玉戈一派天真的问。
文庸慢慢笑着摇头。
“那父亲会用虎贲弓吗?”她兴致高涨的继续问。
文庸苦着脸回答,“不会呀!”
“蹴鞠呢,父亲可曾玩过?”文玉戈不依不饶的追问。
文庸哭笑不得的说,“不曾啊,玉戈你到底想说什么?”
文玉戈眨了眨眼睛,正色道,“所以呀,这世上竟然有人比父亲还厉害,长庚和启明说,这个人什么都会!”
又是一个旬末,马仲达早早的来到向牙门的家,看门的老仆又在絮絮叨叨的抱怨说,牙门大人宿醉未醒,家中却一拨又一拨的来客人,他一个老头子忙不过来呀。
听了老仆的话,马仲达就留了个心,经过那老旧的前厅时特意看了看,里面并没有人。他像往常一样进了书房,拿出卷竹简展开,看了两炷香的时间。屋里略有些气闷,马仲达嘀咕着,“春日困乏得很,那位大小姐,一定又来得晚啊。”说着推开了面向演武场的窗子,却见演武场中一个男人正用短路弓射着箭,两旁七八个仆从躬身而立。那男人穿着灰底菱纹的袍服,两鬓皆白,美髯临风,相貌堂皇。
虽然只是远远的见过两次,马仲达却心中笃定,这就是文名官声载誉天下的御史中丞,文庸文大人。
三十多年前,文庸还是名满洛邑的门阀公子时,就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出身贵重、前途可观的文氏公子竟然与黄门内侍的养子孟济黎交好,且彼此引为知己,毫不避人。而孟济黎也因为至交的另眼相看,那一道被世家望族筑起的仕途藩篱,于他而言,就轻松得多。也因此,得了文庸的助力,如今的孟济黎已官至洛邑北部尉。
这样的一个文大人,他马仲达又如何能不知道,不记牢呢?毕竟,在他一步步往上走的路上,这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捷径。想到这里,马仲达忙整理衣冠,推门向演武场走去。
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马仲达瞪大眼睛,三丈之外便向文庸深深一揖,一揖到地,朗声道,“都伯马仲达见过中丞大人。”
文庸缓缓转过身,点了点头,“我来就是想看看,得小女另眼相看,又费了心思向我举荐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希望我的孩子能有双识人的慧眼,所以,年轻人,不要让我失望。”
近三月末时,正赶上洛邑的雨季,文玉戈还没等来母亲,却等到了她生平的第一次癸水。所以,这个春天在文玉戈的记忆里,总是湿沓沓的。
袖姨叫她午睡,可文玉戈却在守着她的摇光瞌睡过去后,独自披着衣服去了家里的藏书楼——水格子。
连日阴雨,天边云低,文玉戈在架子上翻着书简,想找几卷拿回闺中,去消磨这冗长无趣的春日。挑挑拣拣的刚找好书后,外面忽的又下起了大雨,她搂着书简站在门旁发呆。这是父亲去衙中理公务的日子,他的门生弟子和知交好友们也都没有上门,所以这一片里藏书的水格子、讲经的柯笛亭、会友的书房和西花厅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连仆役们也都借着这场雨避起来偷懒了。
文玉戈心知若是雨一直不停,自己也只有等着摇光她们寻来了,这几日袖姨和几个年长些的婢女不厌其烦的和她说不能着凉,不能淋雨,她虽不耐絮烦,可是那些为她着想的话,她还是听得进去的。
文玉戈委坐在门边的垫子上,将书简放在膝头,正要看的时候,就听见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月白的袍子在雨中一路行来却纤尘不染。他缓缓收了伞,那张脸便映在文玉戈的眸中。就是这样一张脸,她第一次见时就觉得,那些诗句经典拿来说他,都略显苍薄了些。若一定要说,也只有几百年前那首赋中一连串的“增一分如何”“减一分又如何”,才将将算是差强人意吧。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卷起手里的书简,才卷了一小半又懊恼起自己来。于是,她摒了一口气,想拿捏出平日在外的名门闺秀风度来,却又有些画虎不成的气苦。当她缓缓站起时,孔竹安才刚好看见她,一丝意外从脸上划过后,他轻轻一揖,语调平缓的说,“女公子,老师前日让我来寻两本书,我找到便走,不多打扰!”文玉戈仪态端方的小心还礼后,低声回答,“这位公子还请自便,不要拘谨。”
听她这么说,孔竹安略点了点头后,转身就进了书楼,行动间随性自在。看着他的背影,文玉戈腹诽着,也没见着你拘谨,倒是我,对着你时,在自己家都会觉得拘谨。文玉戈坐立不安的站在门旁,整个楼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翻书简时竹子相撞的清脆响声,那声音仿佛敲在少女的心房上,每一下,都能引起一阵滔天巨浪。
“你是叫孔竹安吗?父亲总说起你。”
“前几日看了你写的《洛春赋》,很好。”
“你要找哪本书?同我说,我大概是知道的。”
凡此种种的话,文玉戈在心中想了几十上百句,可她终究没说出口。她恨自己的不争气,可归根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稚龄的她初次情动,对着倾慕已久的少年,她的情怯与胆小,就显得尤为的生动鲜活。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孔竹安拿着两卷书简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文玉戈,他稀松平常的说,“女公子,告辞了!”说罢就去开门。文玉戈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撑开了伞。
伞探到外面,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孔竹安略一迟疑后,自说自话的低语,“没带伞吧?”文玉戈都还没明白他这话是对谁说的,孔竹安就收起伞放到文玉戈那侧的门旁,之后拿袍袖拢了书简,毫不拖沓的洒脱迈步走进雨中。
文玉戈看着雨幕里渐渐模糊的那抹身影,自顾自的笑着,笑过后她嘟着嘴埋怨,“其实,可以打伞送我回去的。”
孔竹安与父亲的那些个少年门生们很不同,他见到文玉戈时,不会行动拘谨,不会说话磕绊。也正是他面对她时的这份镇定自若,叫文玉戈又是困惑,又是沉迷。
这个春天,还不满十四岁的文玉戈在现在人的眼中还是个孩子。所以,饶是她聪敏多才,家学显赫,却也还是读不懂孔竹安,这个十六岁翩翩少年的心意。
文玉戈没有打着那顶伞回去,她觉得这把伞哪怕是被雨淋了,都是暴殄天物。她一直安静的等着,直到雨过天晴后,她连选好的书简都没有拿,只小心的捧着那柄伞,独自回去了。
之后,开阳和摇光她们常常看到,在小姐读书写字的那扇窗下,总是有把伞,晴日里就会打开放到檐下晾晒,每当风吹过的时候,青草簇拥下的缃色纸伞轻轻摆动,仿佛一朵硕大的花,开在庭院中。婢女们问起小姐因由,文玉戈低低的笑,悄声轻诉,“下雨时,伞正合起在心里,不看也知足;天晴时,伞就打开在眼前,看到就欢心。”
其实,真正的爱就是这样的一柄伞,风雨飘摇时,竭心珍藏;晴空安泰后,花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