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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宾客见此情形,纷纷起身告辞。西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文庸却始终没说话,文玉戈和孔竹安就伏在他的脚下。她只听见父亲用指节缓缓敲击桌案的笃笃声,因她知晓父亲犯难时一贯如此,心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着悬了起来。
过了许久,文庸看了他们一眼,凉凉的说,“孔竹安,你以我为师,来柯笛亭两三年了。就我对你的了解,如此鲁莽欠妥当的事,不该是你做出来的。”孔竹安将头低了低,不假思索的回答,“学生对女公子爱慕至深,一时莽撞,再所难免。”“爱慕至深?你的爱慕至深就是任性而为、鲁莽行事?孔竹安,你是总角小童?还是目不识丁的莽夫?你一向少年老成、读书知礼,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在文庸带着气的反诘下,孔竹安无言以对。文庸看了看他,颇不耐烦的说,“你回去吧,婚姻大事岂是你自己异想天开的?”
孔竹安闻言后稍一迟疑,便晓得了弦外之音,他缓缓松开文玉戈的手,郑重的对文庸磕了三个头后,起来辞别老师,在茫茫雪夜里只身离去。
文庸望着风雪里孔竹安的背影,怨气颇重的说,“还不快过来烤烤火,这么大的风雪走过来,都不晓得披个披风?”文玉戈闻言,明明别扭忐忑得很,却装着若无其事的坐在父亲脚边,伸手到火炉上烤。父女俩半天都不说话,过了许久,文玉戈抬起头看着一脸不豫的父亲,撅着嘴小声问,“父亲在想什么?”文庸瞪了女儿一眼,自说自话,“珍宝被窃,却不晓得那个偷儿,是不是个识货的。”
话罢,父女俩便不约而同的笑了。“玉戈啊,你也喜欢他吗?”文玉戈听父亲这么问,垂首揉乱了手中的裙带,然后她抬起头,一双眼忽闪闪的,顽皮反问,“父亲猜不到吗?”文庸帮女儿捋平裙带子,无奈笑道,“猜得到,你是随他一起走来的,脚长在你自家身上,旁人强迫不来,”说到这里,文庸神色一敛,“那你为什么喜欢他?就因为大儒赵玄说他有相国之才?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那个人说的相国夫人?”
“不,不是因为这个,”文玉戈忙否认。“那是为什么?因为他才高八斗,又是名门嫡子?”“不,父亲,不是,我喜欢的,不是他的才华,不是他的门第,也不是有人说他能做丞相。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见他,还不知他是谁时就喜欢,反正,只要是看着他这个人,我就觉得开心,开心得仿佛亲眼见了书中写的那些我从没见过的明山秀水的好风景!”文玉戈牵着父亲的袍袖极认真的说,文庸闻言掐着胡须,哭笑不得的叹道,“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数日后,文府。入夜,文庸刚看完女儿读书,回到房中,还不待坐稳,文夫人就与他说,“那位孔公子拉着女儿去求你,闹得满城风雨的,我就估摸着你是嫌弃那孩子草率不知轻重。不过这孔公子也是个聪明人,转头就写信叫自己叔父带着厚礼来洛邑提亲。可我怎么就看不懂了,人家叔父风尘仆仆的来了,你又托病不见是何道理?”
“他来提亲,我便要欢天喜地的应下?你觉得他孔竹安就那么好?好到我们捧着掌上明珠还要有求必应?”文夫人无可奈何的说,“你怎么就钻起牛角尖来了?我觉得这位孔公子很好,才貌皆高,还出身望族,颍川那边听说是他,也都说不失为一门好亲事。他不是你的高足,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吗?你不也觉得他很好,很喜欢这孩子吗?”
文庸长长叹了口气,摩挲着妻子的手,“细君啊,我们女儿的夫婿,肯定会是名门中有才有貌的嫡子,所以这些,重要,也不重要。他若没有这些,那我连犹豫考虑的必要都没有。他自己说他喜欢玉戈,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爱慕,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呢?不错,他是我的好学生,可我的好学生就会是女儿的好夫婿吗?这些谁都说不好。”
文庸走了几步,来到窗下,看着冬夜里的满天星斗,喟叹着,“世人皆说我文庸博学广闻,巨眼识才,可年过五十我才觉得,书本上的学问和人的才干,想看明白都不难,而真正重要的,我却看不懂,例如人心,以及,这个人未来会走的路。”
文夫人愣了愣后,便豁达一笑,“夫君,这个孔公子你说你看不懂,那换一个王公子、李公子,你便能看懂了吗?既然都不懂,莫不如选个女儿钟意的。人生几十载,找个自己喜爱的相携相伴,不论苦乐冷暖,过得心甘情愿才是福气。”
把妻子的话听进心中后,文庸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子要过怎样的生活才算是好呢?其实,对于这点,文玉戈的心中也不甚明了。骆晓弗婚后从汝阳写了封信给文玉戈,信中说了些汝阳的风物气候,还说家中公婆对她尤为宽厚。只是文玉戈却从信里读出了一股慵懒气闷的味道,信的末了,骆晓弗漫不经心的说,夫君虽待她极好,却是个不爱读书只知玩乐的俗人,文儿选夫婿时,定要慎之又慎。文玉戈微微叹了口气,幽幽的说,“自己看好的,总不会错吧?”
就在文庸对孔家求亲的态度暧昧不明时,孔竹安这里又抛出了一篇《思美赋》,赋中写了别人庭院中的一株玉兰花,花朵化身为叫“玉”的美人,笔者虽倾心于美人,却因花主阻挠而不得相伴。其间写尽了相思难见的浓烈煎熬,求之不得的苦楚悲凉。这篇赋,因为辞藻华美,因为情真意切,几日间传遍都城,众人争相传抄吟诵,一时洛邑纸贵。
文庸掂量着手中的《思美赋》无奈道,情真至此,做不得伪,我这花主,怕是要让贤了。
冬日只剩了个尾巴,正午时雪融了,风却寒凉难耐,玩出一身汗的文玉戈出了鞠城,风扑到身上便打了个冷战。马仲达瞥了她一眼,“不多穿点儿衣服?活该冻着!”文玉戈揉了揉冻红了的鼻头,囔囔的说,“小厮衣服是那么好找的吗?我统共就两套,没有冬天的!”马仲达一脸无奈,“我侄子新作了几套冬衣,我下次给你带件,”说着他拐了个弯,带文玉戈进了家茶肆,“你在这儿等着,我把马车拉来!”
茶肆中一阵暖风迎面而来,文玉戈舒服的伸了伸脖子,点头应着,“好好好,再走远些就冻成冰人了!”马仲达嗤笑一番后转身出了茶肆。文玉戈拣了个离门口近的地方站着,茶肆内,七八个书生围在一起大声读着一篇文章,才入耳两个字,文玉戈便眼中一亮,笑着低下了头。
文玉戈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默诵,一篇赋读罢,她回过神儿才发现马仲达已经回来了,就站在她身旁,很是古怪的望着她。文玉戈一脸不解的望回去,马仲达砸吧了砸吧嘴,小声说,“满洛邑都说这赋是写你的,你说好笑不好笑?”文玉戈听他这话头委实不讨喜,便挖苦回去来堵他的嘴,“好笑,你这粗人读懂的赋,想来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定不是写我的。”说罢扭过头迈步出了茶肆。
文玉戈正向马车走去,就听身后,马仲达还不死不休的与她辩着,“赋这玩意写得高不高明我可说不好,不过,你什么样儿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觉得,这个什么《思美赋》,要么写的不是你,要么就是那位孔大公子压根儿不认识你,是坐在家里敲着脑壳瞎编出来的玩意儿!”文玉戈听他这话越发的离谱了,便霍的回过身,气哼哼的质问,“那么还请仲达兄雅正,在下到底哪里配不起这篇《思美赋》了?”
马仲达嘿嘿一笑,自上而下的打量着文玉戈,只见她一身小厮打扮,蹴鞠时跑松了发髻,被寒风冻得瑟瑟缩缩,衣袍的前摆沾了雪地里跑来的泥点,这副狼狈难堪的样子,叫他不禁一脸嘲弄的从鼻子里哼出,“你?兰花?”文玉戈忙蹙着眉掸了掸衣服,理直气壮的问,“幽兰蒙尘,有何不可?”马仲达一脸无奈的走到前面去解马的缰绳,摆手道,“不像,真的不像。花里面,最不像的就是这个!”“噢?不像这个像哪个?”“像芍药!”
听见马仲达回答得如此干脆,文玉戈咬着牙,愤愤的说,“就知你会说个俗艳至极的花来挤兑我!”说罢,她一撩车帘,上了车。马仲达嘻嘻笑着,懒洋洋的辩白,“俗艳什么啊,你没养过芍药不知道,这种花啊,喜光,耐旱,且美且香,可雅可俗!”话传到文玉戈的耳中,她翻了翻白眼,不屑道,“你倒也敢编!”
马仲达驾着车没走几步,就看见孟济黎带着儿子和随从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走来,马仲达连忙下车见礼,孟济黎与他寒暄几句便各自离开。
走出一段后,文玉戈小声问,“是我孟叔叔吧?怎么遇到他了?”马仲达听出她话中的忐忑,便宽慰道,“碰巧而已,不要紧,他又不知车里坐的是谁。”“孟叔叔最是英睿多智,碰到父亲都比碰见他强些!”文玉戈惴惴的嘀咕。
大街的另一头,孟济黎慢慢勒住了缰绳,心不在焉的问儿子,“觉出哪里不对了吗?”孟子维沉吟片刻,“倒也是热络如常,就是平日都骑马的人,今天却驾着马车,怕是带了家眷吧?”孟济黎摇头冷笑,“虽说是出身寒门,可他兄长做的计吏是肥差,他现在好歹也算是个百人将了,有车夫不用,自己驾车,这车里坐的人,定不寻常。还有,咱们都说闲来无事要去你文伯伯家做客,按理说他马仲达理应同往,他却连去的意思都没有,可见车里的人对他来说,比中丞大人还紧要呀!”
一路无事,回到向老牙门家,马仲达依旧帮着文玉戈射箭,两人谁都没说话。文玉戈是刚刚遇见孟济黎,心中还有些不安。马仲达却似在心中计较着什么,明明肚子里有话,却还没拿准主意要不要说。
又射出了三支箭,马仲达侧脸去看站在他旁边的文玉戈,怔忡后,他用拇指勾了勾弓弦,一声低沉的嗡鸣后,他神色一敛,表情严肃的问,“金陵孔家去你家提亲,你父亲答应了吗?”文玉戈本不愿与人说自己的婚事,可看马仲达的面色颇不寻常,便轻声回答,“还没,不过,”她略一顿,低头去摸箭,用极低的声音遮掩住害羞和笑意,“不过快了。”
文玉戈的话音刚落,马仲达就一脸焦急的高声道,“不行!你要说服文大人,这个孔竹安,不能嫁!”马仲达的话声音颇大,唬得文玉戈一个激灵,她干眨了眨眼,理直气壮的反问,“凭什么不能嫁?他哪里不好?”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小,话语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不满,马仲达对她这样的反应极为意外,想好的话没说,却顺势挤兑她,“还凭什么不能嫁?说得好像他哪里好你全都知道一样!真是不知羞!”
文玉戈毕竟是十几岁的闺中少女,面皮极薄,马仲达的一句话窘得她又羞又恼,一时手足无措,眼底也转起了水汽。马仲达看在眼里,便晓得自己口不择言,话说得重了,他忙低下头轻声慢语的说,“好了,好了,我说得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就是替你着急,怕你嫁了不好的夫君!”文玉戈并没搭话,瞥了他一眼,等他下文。
马仲达轻咳一声,心平气和的说,“我这些年来混迹于洛邑坊间,各府各地的传闻是听得最多的,这个孔竹安是前两年才来洛邑的,只是读书听学倒也无甚不妥,可是在他们金陵,我听人说,这个孔竹安,”说到这里,马仲达好像很为难,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犹豫半天方又开口,“我听说,他这个人很不一样,他和我、还有你父亲这样的寻常男人都不同,很有些怪癖,还有人说啊,他被叔父从金陵赶到洛邑来,就是因为这个,他……”
“好了,”马仲达还在语焉不详,吞吞吐吐的说着,却被文玉戈打断,“我看你就别说了,你说的这些,除了听说,就是传闻,你不知三人成虎,流言最是伤人?”“可是,可是还有句话叫做无风不起浪啊!”“我只知流言蜚语一样能掀起大浪,说到底还不是听人说的,你若亲眼见了还差不多!”“这,这大族秘辛,我一个外人如何能亲眼见到?”
听着文玉戈底气十足的反驳,马仲达发现自己读书有限,在口才上,根本不是这个小姑娘的对手,他沉下心来,尽量心平气和的说,“你不要拿在你父亲那里学的辩才来对付我,我只知,若是我自家妹子,有了这样的传闻,那公子再好,我也不会叫妹妹嫁过去!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嫁个好人家!哪管是传闻,哪怕仅有一分婚后不睦的风险,我也不会叫自家女孩去涉险一赌!”
再开口时,文玉戈的恼怒消了,可言语里的固执笃定却更明显了,“流言这回事,多是平民百姓饭后的闲谈臆想,岂能当真,别说孔家公子,我们谁身上没有些流言,说我顽劣不淑,说你克妻媚上,说我父亲碌碌无方,也都有,有的说法可能比这些还不堪,那又如何,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不就行了?谁还能堵住别人的嘴不成?可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听到耳中,听进心里,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还有,”文玉戈高声说,“说什么哪怕有十不存一的风险,也不敢贸然为之,这更是笑话。莫非听说水中会溺死人,那我们便不能登船渡河了吗?真真是因噎废食,荒唐的很!”
听了这些话,马仲达忽然一股邪火冒了出来,“不错,是荒唐!你嫁个什么样的人,与我何干?老子多管闲事,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也是活该!”说罢,他撇下手里的弓,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开。
马仲达口中骂着“真是他娘的鬼迷心窍!”气呼呼的出了向牙门家,迎面又看见孟济黎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外,面沉如水的望着他,他才晓得,自己这一天的霉运,还没到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