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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大雄宝殿。
大殿中央供奉的释迦牟尼宝相庄严,在渺渺梵音与淡如轻烟的烟雾中,仿佛隔着云端,悲悯地俯看着座下众生。
翟泱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跪坐在金身佛前的蒲团上,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如同罩着一层似有似无薄雾,他抬首望着那佛像,眼神好似洞若观火,又好似目无聚焦。
白马寺的住持鉴真大师缓步踱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准备好了吗?”
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脸颊起伏的轮廓,削减了那份冷峻锐利之感,多了几分淡泊温厚,翟泱点点头,闭上眼,用行动告知了他。
鉴真大师提了提袖子,从身后弟子捧着的托盘上拿过剃刀,随着刀锋轻擦过头皮的细微声响,一撮撮的墨发纷纷扬扬掉落在地上。
商慈和巽方并肩在其后看着这一幕。
巽方眉眼沉静:“剪去三千烦恼丝化做自得一微尘,如果他就此能放下那些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商慈视线落在翟泱那微微驼起的背上,佛门是最清净的地方,若整日青灯古佛的生活,都不能使翟泱静下心来反思以前的选择,那她真的没辙了。
一头长发尽数被削断,翟泱依旧纹丝不动,鉴真放下剃刀,净了净手,朝他们走来。
巽方微微颔首,眉头微皱:“鉴真大师,我们这一趟多有叨扰,贵寺肯收下他,我们很感激,但我们担心的是他的那重身份……”
鉴真大师双手合十,端得叫一个慈眉善目:“这世上已无翟泱,只有净空,巽施主不必担忧。”
净空是翟泱的入门法号,鉴真的言外之意是即使官府找上门来,他也有办法应对。
如此,巽方和商慈二人就放心了。
翟泱仍背对着他们跪坐在蒲团上,没有要起身和他们告别的意思,商慈眉眼微垂,眼下没有道别便是最好的道别吧。
商慈同师兄准备离开,鉴真大师送把他们送到寺庙门口。
离开前,鉴真突然问巽方关于师父的事,巽方将师父早已仙逝的事告诉了他。
鉴真颇为遗憾,微微眯眼道:“生,死之回,死,生之归矣。巽施主,切勿将生死看得太重,一切皆有因果,有道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师父这辈子不信佛也不信道,阎罗王能不能让师父投个好胎,商慈不知道,但她看得分明,鉴真的那份遗憾只停留在语气上,丝毫没有透尽眼里。
后来听师兄说,那鉴真与师父说是是旧识,其实早些年,二人颇不对盘,是他把师父当做惺惺相惜的对手,师父压根瞧不上他的这种关系。
商慈阴暗地想,这老头是不是事先知道她是万衍山的徒弟,所以故意把鲁班书丢给了她?
她没有心思再去求证,生命里各种巧合的种种,只能用命运一词盖之了。
庚明的离世是个悲剧,商慈没有消极和糊涂到把它归因到鉴真、翟泱和她自己任何一人的身上。
逝去的人应当缅怀,储存在美好的回忆中,而不是炼化成禁锢的枷锁,捆绑着活着的人的步伐。
*
翟泱的事过去了两天,临行的日子逼近,商慈去沈家登门拜访,正式向周芷清道别。
周芷清家的小奶娃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圆头圆脑,憨实的小模样不太像周芷清,像沈俞安多一些。小世子的名字已经被国舅起好了,他这一代是柏字辈,字柏钟,没用水用得金,也还不错。
商慈常往沈家跑,小世子也认得她了,一见到她,嘴里吐着奶泡泡,一双玻璃珠似的乌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攥着的小拳头瞬间长开,好像在问她要抱抱,商慈心都化了,从禄儿手里接过小世子抱在怀里。
周芷清一脸幽怨:“为什么不留在京城?非要去那劳什子的大凉山?”
“……大泽山。”商慈逗弄孩子的同时不忘扭头纠正她。
周芷清浑不在意的挥挥手,咕哝道:“管他什么山,我都没听说那地方,一听就是穷乡僻壤,你亲人朋友都在京城,也不知道你师兄是怎么想的……”
见商慈依旧没反应,周芷清锲而不舍地做最后的挽留:“你可想好了,你这一走,说不定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京城好?”
商慈低头沉吟片刻,将小世子抱还给禄儿,认真注视着周芷清,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我叫商慈,无父无母,从小便跟着师父师兄和小师兄生活,阴差阳错来到京城成为了姜家小姐,而现在……我要回去了。”
临别之际,商慈终于能向这位好友道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周芷清不明所以且惊讶的目光下,商慈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周芷清好半天才缓过来气,微张着嘴:“……续命阵法?换魂?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商慈噗嗤一声笑了,眼见她的眼睛越瞪越大,连忙给她倒了杯茶水压压惊。
来到京城变成姜婉,本来就是老天给她开得一场玩笑,而现在,她的生活终于要回归于原本的轨迹。
*
从京城回大泽山,花费路上的时间又将是漫长的大半年。
不过,相较于巽方赶来京城时那份恨不得一日飞八千里的心情,这趟回乡之路,他希望越慢越好。
一切行囊打点妥当,他二人并没有什么非要带走的东西,可谓轻装上阵,他们打算一路走官道,缺了什么直接去镇上买现成的便是。
临了走,商慈才想起那日顺天府前,遇到的那位莘玥姑娘,她说若是师兄能平安出来,就让她给城南薛家捎个信儿,当时她就没怎么听进去,加上后来又是进宫又是逢小师兄自刎的噩耗又是遇见翟泱,她全然将这事抛却脑后了。
巽方正在拴马,闻声手下动作不停,道:“不用麻烦了,六王爷被诛,皇上依旧稳坐龙椅就是最好的口信,不用刻意去说,晓得内情的人也能明白。”
商慈想想也是,于是三下两下登上马车,钻进车厢,仔细地将帘子卷起,手托着腮倚在窗框上,眸光里带着几丝慵懒,她笑着说:“师兄,可以准备出发了……”
“好。”
巽方一边应着,一边将缰绳套牢,拍了拍马脖子,心中无端生出些许怅然,两年多的时间,真的是不短了,造就了许多物是人非。当年救下的小姑娘都已嫁人,周芷清生子,似乎只有他和她还一直停留在原地。
然巽方一回首,只见清风乍起,日暖云舒,空气中还飘着清晨朝露的清凉味道,倚在窗边的人儿眉眼似笼着淡烟,一手托着下巴,袖口微垂,露出一截纤细凝白手臂,她本就超乎寻常人的白皙肤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像玉琢般剔透,此刻,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那丝温柔的笑意如水般的流淌过那精致的眉梢,浅淡的唇角,直透进他的心底。
霎时间,巽方只觉天地缓缓,似乎连风都静止不动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
巽方终于体会到这句话是怎样一个过程,只有自己知其味,历经等待和忍耐的结果,更加难能可贵。
随着车轮渐渐滚动,远离京城的喧嚣,远离或沉痛或留恋的过去,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