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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像一面面薄薄的纱,重重的笼罩着位于中台湾这方,彷彿早被尘嚣俗世所遗忘的土地上。
“雾庄”这幢相当名副其实的仿欧式、色调却较黯沉的建筑物就静静屹立在这片土地上,让雾气默默的氤氳出它的神秘感。
雾庄里,雾庄的男主人庄頤,一个也像被尘世遗忘的男人正安静的坐在雾庄大厅,近沙发处的一扇半拱型长窗边。但他不是坐在沙发里,而是坐在轮椅上。
他冷漠的盯视着窗外那愈聚愈厚的雾气。而愈来愈形晦暗的天色,完全像他已有许许多多年无法开朗的心。
一个镇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的确没有开朗的理由。
他曾经是个伟岸英挺的男人,但他那仍有知觉却无法自由移动分毫的双腿,和那张专门制造无助感觉的轮椅,让他对自己形诸于外的痿痹产生极端的厌恶感。
他时常都在细数,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存在有多久了?十年,对了,漫漫长长的十年。
今天,或许是个绝佳的区隔纪念日。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他还是神采奕奕,对人生充满斗志与期许的二十四岁年轻人,可是从十年前的那个今天的下午起,噩梦找上了他,他被命运之神玩弄于掌股之间。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最深刻的哀悼日,他哀悼他失去的双腿,哀悼他因失去双腿而失去的许许多多美好事物,而陪着他一起哀悼的,除了“雾庄”就只有他正紧握在手掌间的这颗扣子了!
不用细看,庄頤就能清楚的描绘出这颗圆形扣子的模样直径约两公分,咖啡底上浮雕着一朵全然盛开的镀金水仙花,但经过这將近十年的时光消磨,那镀金的部分已有许多地方变成黯淡的褐色。
庄頤將持续记忆着这颗扣子的拥有者,当年她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生。就如同庄頤將永生不忘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原因,正是因为这颗扣子的主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个风和、云淡、日丽的好天气他已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好天气了?十年有吧?并非中台湾久远以前就陷入重重迷雾之中,而是他晦黯的心情一直影响蒙蔽着他的眼睛还在北部某医院实习的他,抽了个空档,暂时拋掉医院里烦琐的医务,独自到台北近郊的某处山上健行,那天,他正好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除了沿路花蕊缤纷的野生杜鹃很吸引他之外,另有还有一个在路旁与小狈嬉戏的小女生也颇受他瞩目。
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纯粹是因为她与那只小狈追逐嬉戏时,那无忧无邪的样子。
她的穿着并不挺特別的,由她朴素简单的服裝看来,她绝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她身上那件有点过时,却镶着颇美丽特殊镀金扣子的短外套,伴随着她那灵动的眼睛及银铃似的嬉笑声,曾不经意的吸引着他的眼光驻足良久。他所欣羨的,是那小脸上简单却丰富的满足表情,彷彿与一只小狈的嬉游,是她人生里最喜乐欢悅的事!
然后,事情发生在瞬间一辆突兀出现在小路彼端的红色自用小客车,突然朝着她和小狈疾冲而来。最先,那车差点撞上小狈,小狈敏捷的闪过之后,车体便无可控制的冲撞往小女生的方向,就在那千鈞一发的瞬间,一旁观看的他,直觉的反射动作便是扑向小女生并一把推开她。
他是推开了小女生并捡回了她一条小命,可惜他却无法推开那朝他直扑而来的噩运。
由那场车祸中醒来时,他由医护人员口中得知他断了几根腿骨、几条韌带。他的主治大夫自以为幽默的告诉他,他的伤并无大礙,只需要打一、两个月的石膏,以及做做简单的复健堡作,他便能再次健步如飞。
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顺利,石膏拆了,复健治疗也做了,他的腿却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检验中,另一个神经外科的大夫,却像要断绝他的生路般,宣布他“的确已经”伤了中枢神经,那个大夫还很稀松平常的说:“除非奇迹,否则你大概一辈子待在轮椅上了!”
“奇迹”?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努力会胜过奇迹,于是他疯狂的找名医,坚毅不輟的鞭蕱自己做复健,为的就是能再次站立、再次走路,可惜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
当然,他付诸流水的东西不止一项,在明白他几乎注定要当个一辈子坐轮椅的废人时,他那初到美国攻读化学硕士、美丽异常却也现实非常的妻子韩雪碧由美国匆匆返国,但她不是念在夫妻间的情感而回来照顾他的,她不只带回了离婚证书,还用她既美丽又哀愁的容颜,很委婉却绝決的说:“庄頤,请相信我依然深爱着你。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医学院毕业,我们就在美国为我们的將来一起奋斗,可是就眼前看来,去美国你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为了确保不耽误我们彼此的將来,我想我们只有离婚一途了!”
好一段优美动听的爱情輓歌!
就这样,为了临时起意的见义勇为,他牺牲了他的双腿,连带的也赔上了他的婚姻、他的锦绣前程、还有他的人生。而那个为他所救的小女生,早已因心惊害怕而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留给他的报酬,便只是握在他手中的这颗扣子。
他不是不曾想过,找出这个小女生来,发洩一下他愤怒绝望的情绪,但他也明白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因此,当弟弟庄堔由警察手中转来这颗別致的扣子时,他并无保留这颗扣子的意愿,然而奇怪的是或者该说奇迹(一种令人厌烦的奇迹),这颗扣子不知怎的,就是时常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牵引他的沉痛与苦涩。
总算,拖着这个残躯,他也走过了十个年头。也幸好他还不是个完全的废人,七、八年前,他正在渡过他人生漫漫的黑暗期时,弟弟庄琛实习医院里的学长洪立夫找上了他,要求他共同为对人类健康有极大影响的一种医学营养免疫学而努力。
想来多么讽刺一个连自己的身心健康都管不好的人,竟能为了別人的身心健康而努力?不过他能造福人群的也只剩这件事了,其他时候,他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人!
走动在他周遭的人物,屈指可数,除了他相依为的亲弟弟庄琛,就只有他母亲生前的好友米淑贤阿姨!她照管他的生活起居,并被他同化的有些愤世嫉俗、不苟言笑兼没幽默感。
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训练,他对自己的生活起居也早已应付自如了!但他还是不喜欢应付外来的人因此他加高了雾庄的围墙,区隔着自己与尘世,为的正是躲避世人可能投注在他身上或者轮椅上的怪异眼神。
他并非不知住在附近的人们对他的好奇,米阿姨就时常向他嘀咕,有些大人、孩子在雾庄的围墙前后探头探脑。
庄頤并不在意这个,因为除了保全系统之外,雾庄的高围墙里还养了两头既凶又猛,除了他之外六亲不认的洛威那犬他为它们命名为“anger”和“melancholy”(愤怒和忧郁)。
完全是他心情的写照,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愤怒与忧郁,他感觉自己好疲惫。有时,他也会有中断自己人生的想法,一个大男人有这种想法真的很羞耻,但他就是好累好累,除了郁积的憾恨难消,生命的漫无目的也令他感觉绝望。
遏止他顺应绝望之路的正是他的弟弟庄琛,他不忍见庄琛独自飘零游漾于人海。可是显而易见,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那能教许多女人心碎的伟岸英俊男子的弟弟,不只迷失于人海,还耽溺于情海。
庄琛爱上了一个“听说”长相极为不俗的女孩子,他为她深深痴迷。
医生爱上护士,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值得争议的是这个护士“似乎”跟他的前妻一样,是个值得提防的感情女骗子。说更清楚一点,她“根本”是个把男人玩弄于掌股间的女老千,他那淳和良善、涉世未深的弟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对这个小护士成见的形成并非毫无根据,他本人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由洪立夫偶尔提起那个小护士时的玩笑口吻,或不经心表现出来的感兴趣样子,就足可证明那个小护士有多么烟视媚行了!
洪立夫甚至还曾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耳语:医院上下,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那护士的臀部上有一块拇指般大小的暗红色胎记,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医师对那块胎记深感兴趣。
由此可证,他弟弟庄琛口中那个既甜美又有气质的小护士,大概曾向不少男人展示她美丽的尊臀。而他这个不曾由大哥身上学到教训,对爱情仍充满唯美憧憬的弟弟庄琛,似乎不曾知悉那偌大的医院里正在风言风雨些什么?他只是既固执又无畏的,朝着自己的爱情目的迈进。
今晚,就是庄琛想和那个护士更往前踏进一步的时候,庄琛將带她来雾庄会见他,他们的共同话题將是一樁婚事的形成或告吹。
庄頤完全明白弟弟和那个护士只是礼貌上的来征询他的意见,虽说长兄如父,但现代不比从前,他自知不可能强迫自己的弟弟取消他的婚礼和爱情,但他自信能想出办法强迫那个护士对庄琛松手,他真的有信心。
至于目前,他的心情就像一只蛰伏在雾中等待獵物出现的居心叵测的狼。他眼睛锐利的盯着雾庄大门口的方向,偶尔打断他思绪的,只有米淑贤那在厨房与餐厅间忙碌的脚步与开关门声。
“淑姨,为我们贵客所准备的晚餐弄好了吗?”他掉头,很嘲弄的问。
似乎真忙得不可开交,米淑贤把一碗色泽很丰富的“腐皮金华汤”往餐卓上笔直一放,很不耐烦的说:“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头予取予求的野兽。”
轻轻让轮椅转了方向,庄頤露出个专属于他的阴黯微笑。“多好的形容,野兽!可惜你不是我今晚予取予求的美女!”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正巧就是一头缺乏美女来拯救你失落灵魂的野兽!”米淑贤走近他,用“美女与野兽”来暗喻、明示他的自我封闭。“而我祈祷上苍能早早賜福,替你送来一个能拯救你无可救葯灵魂的美丽女子!”
她真的是每天在祈祷,祈祷至少出现个人(女人最好)来治愈他,自从车祸伤了双腿,又为韩雪碧伤透了心之后的伤口,可惜截至目前为止,他一直把自己像个痲疯病人般的关在雾庄,每天连麻雀都不见一只,更尔谈要他去接近如凤凰般的美女了!
“我不以为我会看重一个美女的拯救!”庄頤让阴黯的微笑持续着。
“正如你一直在忽略你那不敢面对现实的灵魂?”米淑贤问得既尖锐又苛刻她心疼一场车祸完全的改变了她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姪子的命运,但她也气结他这么长久以来的阴阳怪气和自暴自弃。
“我从不曾把自己的灵魂价格订得太高,就如同我对美女的评会一向也不高一样。”庄頤把轮椅掉回窗边,他的回答里充满历经教训的严苛。
“可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是所有的女人!”撇撇嘴,米淑贤按捺不住自己的不以为然。
“哦!你又嗅出我打算以竿子打死哪个女人了?”他望向窗外,神情回复嘲弄。
“你知、我知!”她确实明白,他对庄琛那个护士女朋友有成见,但她可不希望他的成见弄砸了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但身为长辈的我不得不倚老卖老的提醒你几句。你是个人,而任何一种与人类有关的事,都不会和你无关!”
庄頤又微笑了,但他的笑容依然十分晦涩。“谁说不是呢?你瞧,和我脱不了干系的人类已经进了雾庄的大门了!”
的确,窗外那毛躁的汽车喇叭声,与直射向玻璃窗的车前灯,提醒了米淑贤,两兄弟中唯一爱笑又爱闹的那个回家来了!
想到死气沉沉的雾庄终于能再拥有一晚怡人的笑声,米淑贤整个人不觉就振奋了起来。她睨了已抿着唇、僵着身子,如临大敌的杵在窗边,一动也不动的庄頤一眼重重的朝他丟下一句:“至少你得保证不破坏我精心准备的晚餐!”她脱掉围裙,顺便一把丟掉扑克脸换了个微笑,走向门边准备“竭诚”的欢迎庄琛和他的小护士。
至于庄頤,他是从不对人们“保证”什么事的。因为他学来的教训之一,正是“保证”这两个字永远无法“保证”什么。
他幽冷的眼光透过窗戶望向正互倚偎着往正门踱来的两个浪漫身影,冷静且精明的盘算着,他必须花多少时间或者多少金钱,才能使依偎的两个人永远不再依偎?
时间运行的蝸牛爬行还要缓慢!
黎水仙如坐针氈且食不知味的,坐在雾庄这间大得略显寒涼、空洞的餐厅里,事实上,餐桌上的饭菜都还热气蒸腾,室温也被空调系统运作在一种颇舒适的狀态。令她食不下嚥、坐立不安的原因,除了这幢雾庄超乎她想像寬大,屋里充斥格调、品味却显得有些神秘、冷僻的不协调之外,另外就是正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了!
他与她仅隔一个圆桌面,以一种锐利、仔细、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没有礼貌的咄咄眼光在审视她。从他深邃幽暗、肆无忌憚的向她投射过来的眼神,水仙不难看出他正在对她秤斤论两。
“他”是她准备要嫁的男人庄琛的哥哥一个她早预期要见却又一直逃避碰见的男人。
想逃避的原因,无非是不喜欢丑媳妇见公婆那种繁文縟节的场面与尴尬感觉。再加上偶尔听庄琛提起他这个哥哥的脾气古怪,水仙自然而然就有却步的想法。
然而这却是通往婚姻的必然步骤。
严格说来庄頤和庄琛两兄弟是十分英俊的男人,两人都有深刻的轮廓和清晰的五官。但兄弟两的外表却如同日与夜般的有天壤之別,庄琛健康、开朗、清新的一如阳光;庄頤却如他居处的环境“雾庄”般神情冷厉、心情如雾。
若不是他终年不见阳光,太过苍白的皮肤以及他坐在轮椅上的奇怪样子,他一定是个具有奪人心魄领袖气质的男人。他就一直安静、背脊直挺的端坐在他的座椅上一副君临天下或者是蛰伏的掠奪者的姿态。今晚唯一的一次,水仙看见他脸上出现天人交战的窘迫神色的时候,是庄琛获得他的同意,把他由轮椅中抱上餐桌边的座椅之时。
那景況,令水仙有点感动的想起一首名为“heain’theavy,he’smybrother”(他不重,他是我兄弟)的西洋老式情歌,可惜她的感动没能持续多久,当她再次抬头并不经意撞上庄頤那沉黑的眼睛时,他的眼睛中氤氳着十分明显的嘲弄与憎恶。
或许是憎恶,或许是她看错了也不一定,但水仙肯定那不是种能教人欢悅的眼神。她有点不解,自己是不是行为上有哪些缺失或不得体?不然为什么打从她踏入雾庄大门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时直觉到他对她的敌意。
或许庄琛也有错,他不该一直对她轻描淡写他哥哥的狀況,只是瘸了条腿而不是终生得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这让她在初进雾庄且在没有预期心理下乍见庄頤时,脸上一定表现出了十分震惊,而那种惊讶的表情,一向对自尊心强、自卑感重的人很有杀伤力。
唉!反正现在后悔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已坐在別人的餐桌旁进行晚餐,而天下,绝对没有白吃的晚餐!
可不是吗?才想着,庄琛就以他一向耿直的急性子把她由座位上拉起,并由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个蓝絨面的小盒子,用一种很兴奋的口吻对着桌边另外两人说:“淑姨、大哥,我想在今晚郑重宣布水仙和我的婚事!”
“好,好,那可没浪费了这桌我忙了许久的好酒、好菜!”注视着眼前这对璧人,米淑贤鼻头有点酸。她是受友之托、忠友之事。替代早逝的好友庄家夫妇照料这对兄弟已近二十年的她,在面对孩子的成人、甚至即將踏入婚姻阶段的时候,心中虽欢善却难免感慨万千。
眼前这个叫黎水仙的女孩子,看来虽没有庄琛的前嫂子韩雪碧那么靚,但那股自然流露的恬静温婉气质,使得米淑贤打內心预言着:她至少將会是较有品德的一位。
而在即將举双手赞成这樁婚事的同时,米淑贤仍不免要遗憾,为什么同是兄弟,命运却相差那么多,她不禁想,当初庄頤的结婚对象,如果是像黎水仙这种看来较有人性的女孩子,那或许他双腿动弹不得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也说不一定。
不过,那终究只是空泛的“或许”人世间的姻緣和人世间许许多多的事一样,都是命中注定。至于她眼前唯一该预防的事是,別让庄頤用他的偏见与冷嘲热讽吓跑了黎小姐。
瞧,才这么想着,打从刚才一直像只闷葫芦的庄頤便马上开口来搅局了。
“淑姨说得对,好酒好菜是不该被浪费!”他晃动手中的一杯酒,唇上浮现个讥讽的笑容。
“可是弟弟,婚姻是终身大事,你不觉得你该多用一点时间来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在一餐好酒好菜间便骤下決定吗?”
像是从未预期自己大哥的反对,庄琛愣了愣,然后伸手紧搂过水仙的纤腰,有些曖昧的说:“大哥,由相识到相恋,水仙和我已思考了將近四年,我想,现在的我们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想要的婚姻,那就是迫不及待!”
“我知道你们迫不及待!”他用另一个嘲弄的表情扫过自己的弟弟,然后大胆的盯住水仙的眼睛,像自言自语又像挑兴她似的说:“可是,你能保证你的爱情经得起考验吗?它不会在一些意外发生时,就像遇水的盐山般倒塌、溶化吗?”
“我有信心,不会,对不对?水仙!”庄琛自信满满的侧头问水仙。
而水仙,却是整个心思都被庄頤愤世嫉俗的眼睛吸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人是经历怎样的遭遇,眼中才藏得了那么多的愤懣之火,她想或许待会儿在回程时,她可以同庄琛问个清楚明白。
“对不对?水仙!”庄琛加长音的问句,终于拉回了水仙的思绪。水仙顿了一两秒,才寓意深长的回应了庄頤的挑兴:“我没有庄琛的信心,大庄先生,但我以为,只要有感情存在的婚姻,它的基础本质就不容易改变,就如你所举例,在发生意外时,盐山的外在结構或许会改变,但当它遇水坍塌化成盐水时,它的成份还是不变。盐水,它依然充满咸味。甚至,在水被蒸发掉之后你还是可以再让它恢复成一座盐山!”
今晚第一次,庄頤露出了较人性化的神情,他脸上竄过一丝人们不易察觉的激赏及经过控制的笑容,唯然那笑容还是充满嘲弄但至少比较没有恶意。
他不否认,她利用他的举例来反证,让他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感觉,他更无法否认,她犀利的反应已经博得他不算小的激赏与不算少的震撼,不过,当他看见弟弟手中仍紧捏着那个戒指盒,及紧嵌在黎水仙纤腰的手,和他那一脸迷恋爱慕交错的表情时,激赏与震撼的感觉很快的被庄頤从心思里剔除,取而代之是现实考量的回归。
黎水仙的确是个不能轻覷的对手,由许多例子可证,聪明的男人大部分的偏好是美丽、少点大脑的女人,而盲目于爱情的小男生,大部分的偏好却是美丽、有足够大脑的女人。
医院传言中的黎水仙,听来像个发育过度、没有丝毫內涵的娼妇,但真实的她和传言中的她确实有很大的出入,至少,她绝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光认得钱却不懂运用智慧的大花痴。
事情似乎变得有点棘手了,一个懂得运用智慧的女老千,绝对比一个只认钱的娼妇更难缠。
庄頤不得不变得更深谋远虑了。或许,找个一小段时间和她私下谈谈价碼,顺便让她知难而退会是较好的作法。
反正在他倨傲野蛮的心里,他不会再次眼睁睁的容忍另一个像韩雪碧那种工于心计、徒惹伤心的女人进庄家,他不要庄琛重蹈她的覆轍,他不能让庄家的另人一个个毀在工于心计的女人手中。如此愁腸百结、憾恨重重的心思,让庄頤採取了他认为最有胜算的一个步骤。
“或许你说的对,盐水的确可能再次蒸发成一座盐山。”他先技巧的认轮,然后以一种想引她入甕、充满目的的谦逊说道:“但蹉跎的时光却难以倒流!我以为我心中的不平衡点是,我老弟没有知觉他这缺了腿的大哥,偶尔也需要一个才情女子的智慧之光照耀。黎小姐,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在用餐后,你能把你自己单独借给我二十分钟,让我多领略一下你的智慧,并让我们多了解一下彼此,毕竟,你或许就快是我的弟媳妇了!”
似乎是桌边的每个人都没料到他会有此唐突之举,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瞠视他。
他故作视若无睹,旋即面向自己的弟弟,用平和却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至于你急于奉献给黎小姐的那枚戒指暂时收起来吧,等我和黎小姐更认识彼此之后,你再确定戒指适不适合她。”
“可是我”庄琛隐约心生不安,大哥这段模稜两可的话,透露着不寻常的诡异。
“难道你真迫不及待到连几十分钟都等不了?”庄頤的唇再度抿起。
在哥哥严厉的表情下,庄琛洩气了,他像个孩子般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违抗命令的唯诺称是。
水仙看着这两兄弟间的互动,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庄頤的威权霸气以及庄琛的不能自主,都让她产生不确定的感觉,所谓“宴无好宴”就算庄頤现在看起来已不像她刚进门时那般不近人情了,可是她的直觉还是一直在提醒她要提防他。
接下来的晚餐,兄弟两的争执没有被持续,但气氛有点僵化。最后还是兄弟两口中的“淑姨”向水仙主动的表演了一番逗趣的自我介紹,才稍稍化解餐桌边的凝肃气氛。
她举杯向水仙,表情愉悅的说:“黎小姐,我叫米淑贤,是这两兄弟父母的好朋友,也是这两兄弟近二十年来的保母,到现在都还是。”话到这里时,她特意睨了庄頤紧绷的表情一眼,继续幽默的说:“你一定发现到他们叫我淑姨,想你一定会怀疑他们为什么不
叫我贤姨,因为那听起来很像咸鱼一种用你刚才强调不会变质的那种东西淹漬起来的鱼!”
“咸鱼”这两个字逗笑了庄琛和水仙,他们对米淑贤的笑话捧场的程度,令米淑贤甚觉满意,而她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那个挂着个破坏气氛扑克脸坐在椅子上的庄頤,于是她开始意有所指的拿名字来作另一篇文章。“当然,名字取的不好的人可能不只我一个,庄頤、庄頤喂,庄頤,你以前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愈唸愈像章鱼?”
“章鱼?”庄琛咯咯笑着附和。
庄頤可不懂这是哪门子的幽默?但明显的,他以为他亲爱的淑姨已被他同化的没有幽默感的这点,肯定是错误的,而他会再度记得这一点。
他沉点的推开他眼前的食物,以一种半容忍半克制的姿态端起他的酒杯,又开始像头蛰伏的狼般,静候着他争取的和黎水仙“单独”相处的二十分钟的到来。
而黎水仙有意探知,他对淑姨这个玩笑可能有什么反应的动作,显然是错误的。因为他的视线正巧也落在她脸上,而他那苍白脸上的表情很莫测高深。太莫测高深了!
这一刻,她堆积了一整晚的不安发作了。她告诉自己该提防他,却又无法具体告诉自己该提防什么?
他是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又显得相当的无助,站在可能即將是他弟媳妇的立场,她认为自己或许该同情他,而不是排斥他或那么在乎他表情上的许多转折。
她开始怀疑,待会儿和他“单独”相处的那二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事?但说服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服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坐轮椅坐太久,而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她是个职业护士,应该懂得包容与体恤。
但她最大的谬误是,以她当护士时的內疚与耐心(或许是过剩的同情心)来自世界她误以为坐在轮椅上的庄頤,绝不可能有什么具体的杀伤力。她以为以庄琛对爱情的认真执着程度,不认为庄頤有能力影响庄琛什么。因她自己就是败在庄琛的固执与认真之下,才接受庄琛的追求,进而同意这椿婚事。
可事实上庄頤的杀伤力不只威猛无比,还无远弗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