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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耳浦斯若是再多一些耐心,不急着用双臂紧紧拥抱分别已久的娇妻,如饥似渴地亲吻那冰凉唇瓣,他便能亲眼目睹,这注定叫一切被缪斯宠爱的天资卓绝的艺术家毕生难忘的恢宏壮丽,旋即灵感如泉涌地写出充斥着油然心生的溢美之词的诗篇,用锦词绣句来颂扬和讴歌这难以言喻的奇观妙景。
润泽的唇瓣轻沾叶笛,俊美无俦的植物神眼睑微敛,叫水仙妒忌得想要偷窃的剪水明眸被隐于其后,唯有乌墨的长睫,在比珍珠还要雪白细腻的肌肤下笼出一小片动人的阴影。
阿多尼斯所奏出的旋律,相携着盘旋着升上枯梢,似掷入湖心的石子般漾起重重水纹,又若情人间的甜言蜜语般缠绵。平心而论,这绝不如俄耳浦斯拨动的七弦琴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倒如款款流水,清晰凉洌,极富诗意地传递着生命。更似一个彬彬有礼地握着钥匙的行者,不疾不徐地叩响了沉睡的花卉草植的门扉,大气地提出了直击灵魂、注定不会收到拒绝的答案的邀约。
伫立在沼泽上的雪片莲最先做出了反应:“听,那是什么声音?”
他不是力量最强大的神,自愿臣服于他袍下的臣民的足迹却遍布目所企及的大地。不被野心污染,他有着让奥林匹斯诸神都望尘莫及的纯净心灵,这更为难能可贵的美色增光;他爱护追随自己的勃勃绿意,不因它们的美丑而分出高低等级;他尊重生命的美好,并用欢喜的声音去传递诚意,不会刻意去感染它们,而是用纯净的轻言细语,来引起最深刻的共鸣。
凝脂般的颊上偶然带着迷人的浅浅梨涡,又有比最行情走俏的朱粉都来得朝气蓬勃的红晕,却从不以那耀眼夺目的美貌为跋扈的资本。
会温柔对待不起眼的鱼腥草,轻柔安抚嫉妒的茴香,更会谛听常春藤的绵绵絮语,帮助被虫蚁咬噬得苦不堪言的榉树。
就像一颗有着美丽花纹的玛瑙,表面是与世无争的平坦光滑,实则深邃神秘、暗含锋锐棱角。
潺潺的笛音蕴含着让具有灵智的植物们心驰神往的魔力,唤醒了懒洋洋的风信子,吸引了郁郁葱葱的白烨;娇艳欲滴的玫瑰陶然微醺,斯文的云雀舍弃了矜持;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日轮花放开了口中挣扎的猎物,高大的奠柏舍弃了珍藏的白骨;土木香抛下了久居的河谷,不挑剔的芦苇认为自己有着大用,有着坚韧耐力的洋牡荆欣然前往,象征和平的橄榄树也垂下枝干、愿献出神圣的膏汁。
它们毫不犹豫地顺应了深受爱戴的神祗的召唤,然而在移往那幽冥地府的岩坎之后,又站着愁肠百结,这近在咫尺却永不可得的心痛欲裂,怕是能与坦塔罗斯的煎熬相提并论。
“天呐!殿下怎么会被桎梏在连些微的阳光都无法钻入的隆冬之所。”
密不透光的岩壁是冥帝让忠心耿耿的部下做出的堵截,偏偏它们对植物神的爱慕正如体型般庞大,根本无从通过。
不过这群聪慧的生命们很快就计上心头,它们抖着枝桠,颤着嫩蕊,叫丰盈饱满的荚心甘情愿地敞开道豁口,滚出匀称结实的果实。向和善的春风致敬问好,好让对方愿意带上能生根发芽的种子,自细缝里进入死气沉沉的冥界,陪伴那位光华熠熠的植物神。
冥石榴呆呆地看着,来自不同植物的种子密雨般徐徐而降,如凭空落下金屑点点,新生的它们懵懂无知,却携着父母的忠心耿耿,直坠到干裂的灰土尘块上。
阿多尼斯仍然在吹奏,悄然灌注了神力进每个温和的音符,好让这片掺杂了大量砂砾的土壤变得包容肥润,让空气变得清新宜人,让没了阳光眷顾的地域不再寒冷,让没了斗转星移的凄凉之所也有树影婆娑。
他慷慨地赋予青涩的花苞馨香,送勤恳的绿草强韧的根茎;他给大树挑高拔枝的养份,赠灌木蜿蜒扩散的鼓舞。
枝叶间的棕黑鸟巢里陆陆续续地探出了好奇的小脑袋,嗷嗷待哺的它们等着父母前去觅食归来,甘甜的蜜汁已然自行淌入大张的尖喙中,翅鞘长出,羽翼渐丰,这些毛茸茸的雏鸟在最精纯的生命力凝聚的泉涌里脱胎换骨。
盛开的百花更胜繁星,汇聚的乌云被喜悦吹散,浓重的黑雾被朦胧的晖光推搡,就算头顶仍是不分昼夜的灰暗混沌,亦或是埋葬众生的坟茔,也挡不住下面如浪如潮般飞速往外推去的香草鲜花,暗褐色的荒野化作一望无际的缀珠绿席,回荡耳边的是配乐般楚楚动人的婉转娇鸣,昂扬而立的桦树与白杨是最忠诚的护卫。
在体内储存的丰沛神力被消耗一空后,阿多尼斯终于停下了吹奏,这时才留意到,叶笛中端不知何时起便承受不住地龟裂。再一抬眼,繁茂渺茫、壮阔纵横的绿海便急不可耐地跃入了视野。
“……”
不着痕迹地滞了一滞后,阿多尼斯淡定地收回了眺望的视线,形状美好的唇噙着温润的笑意,似深藏花心里的清甜。毫不含糊地将对这奇异变化惊叹不已的冥石榴也塞入湿湿的软泥中,好让它不会再过几天就得腐烂着死去。
他原本只想着让隐居深藏的地方变得舒适一点,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
大概是做过头了。
年轻的植物神心不在焉地任含羞带怯的银杏挨挨蹭蹭,他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这么大范围的环境改造,到底会不会叫冥府的尊贵主人愤怒地发出逐客令。
然而,被他暂时忘在脑后的那位高居奥林匹斯山巅的雷霆神殿的万神之父,却没有停止过惦记他。
在享用完柔美的欧罗巴后,四肢百骸里流淌的灼热非但没得到纾解,还因牢记住了那顾盼生辉、烨烨其华的植物神的美丽容貌而越发炽烈。他一离开克里特岛,便差遣了雷鹰和公牛,分别前往上空和陆地寻觅对方的踪影。
叫他诧异的是,忠心耿耿的奴仆一向无往不利,这次竟首回垂头丧气地无功而返,不得已之下,他唯有冒着被赫拉发现的风险,派得力干将赫尔墨斯出动,出乎意料地仍旧无所斩猎。
连番遭受挫折,让在情场上未尝真正失手过的雷电自主在暗恼之余,更被彻底地吊起了胃口,坚定了要将漂亮的俘虏细细品尝、必得的决心。
“是谁为无暇的美丽罩上了碍眼的面纱,又不解风情地替惊慌却强自镇定的羔羊提供了庇护之所?”宙斯神情微愠,心里倒是有着答案的:“既然你踏遍有厚实泥土的大地,都不得见他的身影,那定然是得了我哪位兄长的的垂顾,在我权力难及的地方孤单地焕发着容光。”
赫尔墨斯谦恭地单膝跪地,坦然如他真不知植物神的下落般,也不接这话茬。
宙斯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比起那位正儿八经、刻板到不会欣赏美色的长兄,还是风流成性、有时甚至都称得上饥不择食的海王波塞冬掳走美人的可能性要来得大一些。
但在海王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渡过数日后,众神之王的一切旁侧敲击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他懊恼地意识到,自己这回竟然猜错了。
也不知植物神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打动那位铁石心肠、刚正不阿的冥王出手庇佑,他可不是一位热情好客、富有正义感的主人。
他酸溜溜地说:“一定是他,常年被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郁缠裹,不苟言笑的长兄,分明久居阴暗的冥府,心里仍然留存着对纯洁美好的憧憬爱慕。看来万年不化的坚冰也会融化于言笑晏晏的雪肤花貌,神魂颠倒地立下盟誓,许诺做世间最忠贞的丈夫,亦或是最擅花言巧语的情人。”
赫尔墨斯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等待他的下令,心里真实的感受被完全隐藏。
“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任自然恩赐世间的稀有美丽在暗无天日的冥土埋没。有多少力量,就该做多少事情。令人窒息的空气是败坏血液的鸩毒,黑色幕盖下刮起寒怆的风,正如无情的刀刃般割裂光彩夺目的面庞。失了这份无价之宝,万物生灵都将蒙受不可挽回的庞大损失,丰挺的枝桠失去了神气、憔悴不堪,花朵丧气枯槁如弄丢了赦令的死囚。”
“我儿赫尔墨斯啊,速速前去,从丑陋的荆棘圈成的牢笼里,营救那最美貌的柔弱囚徒。”
赫尔墨斯心说阿多尼斯可不止拥有超群绝伦的美貌,更有不逊他人的决断果敢,肯定不会任由摆布的。但越挫越勇的神王并未放弃将植物神据为己有的念头,在把自己的见色忘义镀了层正气浩然的金光后,很快制定下了新的计划——邀请离群索居的冥王来奥林匹斯参加宴会,再由神使伺机潜入,寻隙把阿多尼斯拐到手里。
雷厉风行的结果,便是一封静静地躺在哈迪斯的桌面上的淡香请柬。
扫了眼内容后的哈迪斯微微蹙眉,毫不掩饰对奥林匹斯诸神沉迷酒宴的排斥,曲指一敲,暗冥之力在分明的骨节间汇集,那封簇新的请帖便碎成了一小撮白色的粉屑。
死神达拿都斯与自己的兄弟修普诺斯对视一眼,开口说:“尊贵的陛下,还请听我一言。”
在洁白的纸张上游走自如的羽毛笔便顿了一顿。
达拿都斯知道冥帝在听,心里稍稍一紧,立刻接了下去:“纵使我年轻识浅,也知坐拥穹窿天宇的主神并非是会时常惦念同胞情谊的仁善弟兄,哪管他总把光明磊落挂在嘴边,反复无常的天性也仍为众所周知的诟病。”
哈迪斯冷冷道:“废话少说。”
达拿都斯跟赫尔墨斯一起呆得时间稍微长了些,多少被传染了对方的说话风格,忘了陛下最反感就是繁词冗句,忙纠正道:“神王这般反常,恐怕另有所图。”
哈迪斯不为所动:“他不会得到任何机会。”
达拿都斯劝道:“若陛下连回复都不愿给予,想必会成为其梦寐以求的话柄,将不敬神王的头衔硬扣过来,再达成他的下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哈迪斯继续笔走游龙,显是对这话题丧失了兴趣:“既然如此,你便代为回复。”
达拿都斯汗如雨下:“不敢擅定内容。”
冥王的声线低沉醇厚,极富磁性,话语的内容却比最苦的胆汁更叫人难以下咽:“就写欢迎他以亡者的身份随时前来冥府拜访。”
——没死就别老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