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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意田陪何真去市医院产检,意外碰到谢得。他一个人站在大厅外面的走廊上,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根烟,但是没有抽,任由它静静地燃烧。董全从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他转身准备下台阶,然后看到了她们。
他身体顿了顿,朝她们走过来,对何真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抬头时眼睛看着辛意田,目光深邃。他想让自己说点什么,忽然间又什么都不想说,宁愿这样维持缄默。
见他迟迟不说话,辛意田笑的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hey,好久不见。”她跟他打招呼。谢得只是“嗯”了一声,表现的不大热情,但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何真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嗯,你来医院是?”似乎两人每次碰面后的寒暄都有一定的困难。见对方沉默了十来秒还没有开口的意思,辛意田不得不肩负起开场白的重责大任。
“看我爸爸。”
“伯父身体还好吧?”
“肝癌,晚期。”他语调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不单是辛意田吓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连何真也忍不住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两位密友很快对看了一眼,用眼神表示着彼此心中的震惊以及询问对方接下来该如何接话。何真揉了揉鼻子,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指着大厅的玻璃门说:“我先进去了,你们聊。”快速逃离沉闷又尴尬的现场。
何真一走,两人用不着再客套,呆呆看着对方,却依然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辛意田低声问:“你还好吧?”他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短短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感觉是如此的艰难。他像是得了失语症一般,整个人的状态是她从未见过的低迷。
辛意田见他一脸疲惫,眼睛下面一圈淡青色,心口仿佛被鸟儿尖锐地啄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没有办法也要乐观点儿,不要折磨自己”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怎么乐观?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一出悲剧。”
她抚着额头,牙疼般说:“呃,反正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样想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说完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谢得一开始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看她,看的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过了会儿他嘴角微微一咧,眼睛眯了一下,脸上硬朗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换了个话题说:“你陪何真老师来产检?”
他开始闲聊了,这表示他心情应该有所好转了吧?辛意田忙点头说:“对啊,她吐得很厉害,想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男孩还女孩?”
“不知道。你比较喜欢什么?”她随口问。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辛意田“哦”了一声,一时间无言以对。谈话再一次冷场。她不再试图救场,就这么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飘走。
“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他突然问。
辛意田被他扔过来的这个炸弹炸的手足无措。她顿时觉得任由他百无禁忌地乱挑话题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又不能以一句“我不想回答”堵回去,苦笑了一下,叹气说:“因为我想啊。”
“不结不可以吗?”他问的这样的理所当然!
她脸色一正,双眼直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可以!”
尽管早就知道她的答案,谢得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暗了一暗。他点了点头,擦着她的肩膀离开。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忘不了她的原因。
辛意田并不因为被人这样念念不忘而感到得意,她只觉得惶恐。
谢得跟她接触过的那些普通的年轻人不一样,没有亲人的爱护唠叨,没有朋友嬉笑玩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跟她自闭时的中学时代很像,物质上的光环又太耀眼,一不小心很容易执迷不悟,自我崩溃。她希望他可以认识一些又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比如上次她见过的那个跟她一样名字里有个“意”字的学妹,然后赶快忘掉她。
何真见她推门进来,笑问:“这么快?他呢,走啦?”
辛意田哼了一声,埋怨道:“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问题?太不够意思了!”
何真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摆手说:“我应付不来他,完全跟不上他说话的逻辑。人也很阴沉,很不好亲近的感觉。我识相地走开,应该正中你们的下怀才对啊,你发什么牢骚嘛!唉,我说——”
辛意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用眼神制止她继续往下说。何真完全无视她的威胁,发扬她不依不饶的八卦精神,兴味盎然地说:“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耶,跟吸尘器一样要把你吸进去似的。上次你说你们从小就认识,那么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喽?”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这么委婉的打听?”辛意田哭笑不得“收起你的好奇心,小心带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科学之所以发展、文明之所以进步皆是因为人有好奇心的缘故嘛。我一想到谢得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竟然中意你,身体里的血液立马沸腾起来。”
“他中意的又不是你,你兴奋个什么劲儿?”辛意田没好气说。
何真立马抓住关键词,贼笑说:“那么,你承认他中意的是你喽?”
辛意田只得避重就轻避开这个话题“唉,我就不明白,你都有老公小孩了,怎么还这么喜欢八卦啊?有的没的乱说一气。”
“哎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何真的注意力马上被她转移了,一脸泄气地说:“你不要再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了,陆少峰成天骂我八婆”
跟谢得每多一次碰面,带给辛意田的干扰便又加深了一层,这使得她想要尽快离开上临。
八月的一天,她买了机票回北京,但是没有跟魏先说。有时候,她愿意花心思和时间做一些能给对方带来惊喜的事。
她等在魏先的公司楼下,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急匆匆往外走,觑准时机身手敏捷地跳过去抢走他放在耳边的手机,大声说:“打劫,不许动!”见到魏先刹那间惊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弯腰大笑起来,然后把手机还给他。
魏先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句“我等会儿打给你”然后挂了。转过身来看她的时候,脸上震惊的表情依然没有消褪。
她有些奇怪,问:“怎么了,刚才吓到你了吗?”
魏先忙摇头“没有。你怎么突然回北京了,上临的事忙完了?”
“哎呀,人家想你嘛,就来看你喽。”辛意田挽着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随即转过脸来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晚上还要加班。”
他很快说:“今天不用。”
“晚上我们去哪里吃饭?”
“嗯你想去哪里?”魏先左顾右盼从地下停车场把车子倒出来,从后视镜里问她。
“上次泰国菜都没吃到。”辛意田犹念念不忘。
“好,那我们去‘蕉叶’。”
咖喱炒皇蟹、冬阴功汤、菠萝饭等亚热带特色美食让辛意田胃口大开。她边吃边说:“我跟你讲,我大学的时候跟同学去过一次西双版纳,那里遍地都是美食,这么大一个菠萝饭只要八块钱,而且比这个还好吃;还有干巴,有一种麂肉的,哇哦——,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干巴了”
魏先不怎么说话,一味听着,埋头帮她弄蟹黄。辛意田听到他放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在震动,提醒他说:“你手机在响。”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摁掉,直接关机。
辛意田用勺子舀了一点咖喱直接放到嘴里,挑眉问:“万一公司有事找你怎么办?”
“不管。”
她很高兴,掰了一只蟹腿给他“不错,值得奖励。今晚是我们的。”
吃完饭魏先送她回去。辛意田泡茶给他喝“这是今年的新茶,一个福建的学生送的,比外面卖的好。”
一壶茶还没喝完,有人敲门。辛意田以为是小郭回来了,打开门一看竟是王宜室。她人还没进门就笑说:“哇,这铁观音真香。”
辛意田惊讶之余也笑了“我这才刚回来,你真是神通广大哦!”魏先看到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她打招呼,而是坐在沙发上没有动。王宜室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动声色说:“我在楼下超市买东西,碰巧看到你们回来,就上来打个招呼。”
辛意田请她进来,从柜子里多拿了一个茶杯出来“正好泡了茶。”
她微微一笑“可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有口福了。”她在辛意田对面坐下,拿起杯子尝了一口,赞道:“好茶!”
辛意田就着品茶方面跟她聊了几句,说自己还是比较喜欢普洱“不过魏先不喜欢,他喜欢喝铁观音。铁观音号称大众情人,一般人都喜欢喝。”她转头见魏先一个人窝在沙发另一头,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以为他累了,开玩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我又没有说你坏话。”
王宜室斜眼瞟了角落里的人一眼,然后对辛意田笑说她家的马桶一直漏水,漏的都快把洗手间淹了,物业又下班了,因此想麻烦他们过去看一看。“恐怕又要麻烦魏先了。我想他是男的,应该比我们女人懂这些水呀电呀什么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大晚上的,确实比较麻烦。”辛意田虽然觉得她的到来很突兀,但是事情紧急,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于是拉着魏先去了一趟松露花园。检查了一番发现是马桶的水箱后面裂了一条缝,因此不断地漏水。
“只能换个新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谢谢你们了,明天我就让人来换。只要今晚不会漏的把房子淹了,我就能继续高枕无忧。”
王宜室将他们一路送到小区门口,看着挽着魏先胳膊的辛意田似笑非笑说:“你们感情真好。”
魏先逃避般转过头去。成排的路灯在他眼前无限伸展开来,放大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辛意田察觉到他身体一直板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王宜室走远了,她才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今天一直怪怪的。”
魏先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她有过这样的经验,因此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他说:“我们结婚吧,越快越好。”他双手用力抱紧她,把头深深埋进她的颈项间。
“唉唉唉,这是在大街上——”辛意田满脸通红提醒他注意形象。
魏先牵着她的手走回去。
辛意田掏钥匙开门,见他没有进来的意思,用眼神询问怎么了。魏先支支吾吾地问:“我可不可以留下来?”
她害羞地笑了,指了指隔壁小郭的房间,轻轻摇了摇头“老房子,不隔音的,再说影响也不好。”
他没有坚持,随即又慌张地解释:“你不要多想,我,我只是有些”辛意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嘘——,我都明白。不过,被人看到到底不大好,你说是不是?”她走过去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嘴角。
魏先想要加深这个吻,但是楼下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辛意田反手把门带上“走吧,我送你下去。”
第二天辛意田八点半的飞机回上临,魏先起了个大早先送她去机场然后再去公司上班。辛意田叮嘱他记得去看房子装修进行的怎么样,该催的催着点儿,不满意的赶紧沟通,又说:“还有二十天,我就可以回北京啦。”
魏先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她贫嘴,只说了句“好”脸上神情显得很疲倦,甚至有几分憔悴。辛意田以为他没睡好,担心他上班迟到,反倒是催着他走了。
此时的上临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她跟何真抱怨:“天气热的我心浮气躁,什么事都不想做。”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拼命扇。何真嗤笑道:“是你自己心浮气躁,关天气什么事。不要扇了,看的我都热。心静自然凉。”
“死人才心静自然凉呢。唉,不要省电啦,把空调打开。”
“喂,我是孕妇好不好!”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子。
辛意田不好打扰孕妇休息,只得带上门出来,站在教师宿舍的走廊上吹风。她拿出手机给魏先打电话,里面传来甜美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欠费停机”
“居然欠费了,不会是打了一夜的国际长途吧”她叹了口气,认命的到上大附近的移动大厅给他交费。交完钱她犹豫了一下,走到自助服务机前,按提示操作,打印出魏先近两个月的话费单。她匆匆浏览了一遍上面的号码,出现的最多的是一个139的号码,最近的一次通话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咯噔一下,她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用自己手机试探性地拨打这个号码,屏幕上赫然出现“王宜室”这个名字。她立马摁掉,感觉有一股冷气从头顶穿过脊背,一路通到脚底。
她立马想起魏先那天晚上不正常的表现,还有王宜室脸上总是浮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那是裸的嘲笑和讽刺!
她总算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心烦意乱了。原来她潜意识里早有预感,只是一直被“自以为是”压了下来。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甚至以为是谢得造成的困扰使她变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因此每次往这方面想的时候,她就立即叫停。
“不要胡乱猜疑,这不是好习惯,更是对人的不尊重。对人要有基本的信任,何况是魏先。”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魏先在她眼皮底下辜负了她对他的信任。
她木然地走出移动大厅,面对川流不息的车流,脑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往前走,纷繁复杂的思绪纠结成一团。“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王宜室且不论,魏先她是很了解的,他们真的背着她暗渡陈仓,有苟且之事吗?王宜室的讥讽和哂笑,并不能带给她很大的伤害,毕竟她没有在她身上投入多少感情;然而被魏先欺骗和背叛的痛苦攫住了她的整个灵魂,使得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飘在头顶,冷眼看着她愤怒、疼痛、无奈,还有麻木。
心灵上的这种折磨很快化成身体上的疼痛,她心口突然痉挛起来,根本没法站立,只好蹲在地上装作系鞋带使得自己不至于突然跌倒。一双双颜色、款式、质地各异的鞋子在她眼前闪过,摸约半分钟之后疼痛过去,她站起来,晕晕乎乎汇入庞大的人流中。
她发觉自己习惯性地来到何真的宿舍前,准备敲门时,想了想又放下了。这种事跟谁诉苦都没有用,徒增别人的担忧。
她慢慢走回宾馆,路上思绪逐渐清明。她不能一个人在这里胡乱猜测,首先要弄清楚情况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她要听魏先亲口说。
她打电话给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背叛从来都难以启齿。魏先没有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正想打电话跟你说呢,过两天我要去上临出差,就住你住的那家酒店,我特地吩咐助理订的,不过是套间。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哦,好。”这样也好,多两天的时间可以帮助她更好地理清事情的头绪。她闭上眼睛想,脸上表情已经从惊痛转为隐忍。
两天后见到魏先,她仔细观察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然而人心是世界上最纷繁复杂的东西。她无法观察,亦无法掌控。
魏先让她换个位置,不要坐空调底下,又说:“你还是不要吃冰的,换杯鲜榨的果汁。”他是这样的细心、体贴、温柔,此情此景,辛意田没有办法逼问他,只得埋头默默吃饭。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看有没有发烧。辛意田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他笑。
“没有,我有点吃撑了。”
他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那我们走吧。”
回到酒店,魏先去洗澡,辛意田待在外面发呆。脑中一直在思考这事是现在就问呢还是等他主动开口?
他的电话在衣服里震动起来。辛意田先是和往常一样不不予理会,过了会儿她回过神来,慢慢走过去,从他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上面的来电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数字,然而再刺眼不过——正是王宜室的手机号码。
魏先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到处找眼镜。辛意田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眼镜递给他,盯着他的脸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
“哦。”他不怎么在意,抽了张面巾纸擦去眼镜上面的污渍。
“是王宜室。”
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她,迟疑了一会儿问:“她说什么?”
辛意田心中直发冷,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说你的手表落在她家里,忘了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