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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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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狼居胥人北顾

    升平因小产休养三个月之久,人沉沉疴疴的,做事总是恹恹没什么精神。李世民对此万分担忧,终日里逼她喝药调养,唯恐稍有不慎落下长久的病根。入冬以后,漪波殿外风雪路滑,更是明令禁止升平减少外出行动,所有内侍宫人也都因皇上的紧张而提心吊胆起来。

    偶尔天空碧青日光充足,难得升平的人也似见好些。升平命同欢将侑儿带来在自己面前奔跑玩耍,此时此刻,失去子嗣的升平唯有看见孩童灿然笑颜才能平复心中因失去腹中骨肉的痛恸。

    “姑母,你瞧,魏太傅给侑儿做了这个。”侑儿手握木匕欢快的向升平跑来,他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隙,脸蛋因气候寒冷冰得红扑扑的。

    升平披上厚麾欣然笑笑,回首对同欢感慨:“可怜魏征总需哄着侑儿才能多学两个字。他这个太傅做的倒是万分辛苦。”

    提及心上人同欢脸颊微红,下意识为魏征多说些好话:“魏大人为人细心,又耿直谏言,一个男人能待代王如同己出倒是难得。”

    升平握住侑儿小手递过来的木匕首上下打量,只见短小匕首做工精细,匕尖锋唯恐伤及杨侑橼已经被磨钝,即便他在奔跑时跌倒也不会伤及自身。只是匕首上刻了两字,仔细瞧,竟是“隐锋”二字,升平不禁对魏征刻这两个字陷入沉思。侑儿见姑母面色异常凝重,略有些胆怯,呐呐:“姑母,是不是侑儿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姑母,为何姑母不高兴?”

    侑儿小小稚龄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可见他平日里必定是在小心谨慎的生活。升平勉强扯出笑意抚摸他的稚嫩脸颊轮廓。杨侑尚在襁褓时,他眉目似极了萧氏,反倒是长大些后模样越来越像杨广,青白分明的双眼瞳若琥珀,嘴角,眉梢,嬉笑严肃皆与杨广一般无二。

    升平不曾见过广哥哥年幼时模样,从升平能记事起杨广就已经是青涩少年,特别喜欢抱着刚刚会走路的升平四处游玩,不住呀呀逗弄。如今侑儿来弥补升平对广哥哥印象的空白,也更容易让她陷入过去记忆不能自拔,不由自主想许侑儿最好的事物来弥补父母缺失造成的遗憾。

    “侑儿,太傅又教你什么?说给姑母听听。”升平被侑儿摇晃着手臂惊醒回身,立即绽了笑容慈爱点了他鼻尖。侑儿尤其怕痒,咯咯左右躲闪:“太傅说,若是姑母问起来就说,太傅只是教了侑儿做人的道理。”

    升平深深蹩眉,没想到魏征居然如此善于揣摩人心,知她此时更担心什么。

    是了。大唐庙堂后宫皆目视杨侑在内宫生长一事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前朝皇子养在今朝深宫实属养虎为患的荒唐举动,想必李世民已经挡去数次朝臣参禀发放侑儿去代国贫瘠之地的奏折。

    但只要一日侑儿不走,朝堂上有心人便一日难安。魏征教会侑儿做人道理而非启蒙史书古典,显然他也在忌惮侑儿背后隐藏的身份。魏征更知升平此刻最希望侑儿韬光养晦,隐忍佯装木讷存活性命。

    升平躬下身,张臂将侑儿抱起,侑儿一改在魏征面前唯唯诺诺的表现搂住升平颈项肆意大笑,上下乱蹿。他如今也有升平半个身长,升平着实擎不住他的折腾,只得又虚弱放下:“侑儿,姑母实在抱不动你了,你自己玩好吗?”

    侑儿不依,又缠着贴上升平,一边抱住升平双腿一边以小脸蹭个不停:“侑儿要姑母抱抱,要姑母抱抱。”

    见他如此耍赖升平无奈,只得又张开双臂吃力将他抱至自己胸前逗弄他:“侑儿不许哭鼻子,姑母最怕你这个。”

    侑儿见自己撒娇得逞笑得分外开心,他搂住升平颈项,扭花般折腾。姑侄俩这样抱了一会儿,侑儿疲累的开始眯起眼似有沉睡之意。

    因小产后休养不足,身体仍有些虚弱的升平实在抱不住侑儿,脸色渐渐白了,同欢见状上前伸手想接下杨侑替换:“元妃娘娘,你累了,换奴婢送代王回宫入睡吧?”

    听得自己要被送走,侑儿又蓦然被惊醒,发觉姑母怀抱渐渐松开顿时不满瘪嘴,拽着升平的袖子死也不肯放开:“姑母,侑儿要睡在这里,侑儿不想回去。”

    升平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李世民下朝以后即将回驾,如果留侑儿在此居住多有不便,她只好轻声哄着:“侑儿乖些,姑母有些累了,你且先和同欢回宫去睡,明日再来玩好吗?”

    话声未落,一串泪珠由侑儿眼角滚落,晕湿升平袍袖“姑母是不是不要侑儿了,要把侑儿送代国去?”

    杨侑的一句话使得升平语调大变,她的脸色顿时肃严,声音也加重几分:“这话是谁跟侑儿说的?”

    侑儿不懂得察颜观色只顾着哭,他一边抽泣一边口齿含糊的说:“宫人都说等侑儿长大了,皇上要送侑儿去封地代国,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皇宫,再也见不到姑母了,侑儿不想离开,侑儿想和姑母在一起。”

    升平回头看向同欢冷了神色,同欢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元妃娘娘放心,奴婢一会儿就去查到底是哪个人在代王面前嚼舌根。”

    “一旦把这个人查出来,寻个过错禀告皇后送训诫司,本宫不想让代王耳边天天听见这些胡言乱语生活。”升平低声吩咐道。

    侑儿听见升平和同欢两人低语,怕是要送自己离开更是加大哭声,整个身子在升平怀里不住扭来扭曲的撒娇:“姑母,侑儿不走,侑儿如今已经没有父母了,不能再没有姑母,求姑母留下侑儿吧。”

    杨侑如此悲痛言语更是让升平心恸难当,她不禁暗自咬牙忍住心底忧虑。侑儿年纪还这般幼小已经需要天天担忧自身安危性命所在,他怎么能开怀长大?升平刻意缓和自己脸上的神色搂住侑儿入怀,脸颊贴住他的额头轻声哄慰:“侑儿乖,只要有姑母在一日,无人敢送你去代国。”

    “那姑母要一言九鼎哦,咱们俩盟誓。”侑儿小嘴嘟囔着伸出小手,弯起小指勾住升平的。这动作如此熟悉,仿佛眼前的他是当年的杨广。

    升平颤抖着伸出小指挂住他的,强抑住喉咙间的哽咽与侑儿盟誓:“好,姑母答应侑儿,不送侑儿离开。”

    侑儿嘴中呢喃着在升平温柔拍抚下渐渐入睡,升平为他抿去鬓间被泪水染湿的乱发,轻轻亲吻侑儿睫毛上颤动的泪珠,她的双臂虽然发麻仍舍不得放手。升平已经被迫与杨广分离,怎么能让侑儿再次遭受这样的亲离痛苦?她抱紧侑儿,心中已定主意。

    殿门外内侍通禀:“元妃娘娘,皇上回宫了。”

    升平不曾起身迎奉,仍是独自抱着侑儿不语。李世民迈步进殿,见升平一人独自抱着杨侑哄弄,淡淡笑了:“怎么今日想起让侑儿过来玩耍?”

    升平昂首对他露出淡淡苦笑:“如今臣妾与侑儿能见一日便少一日,臣妾恨不能天天召他来玩。”

    他见她话中蕴含别意,回头询问:“又怎么了,为何无缘无故说些这个?”

    怀中侑儿喃喃的转了个身,升平搂紧他,刻意将自己声音压低:“如今侑儿已经长大,不知何事皇上会赐他去封地?”

    “朕还以为是什么事让阿鸾愁烦,原来是因为这个,代王不用去封地,朕已经驳回朝臣的奏禀了,侑儿现在年幼,代国又寒冷艰苦,且等他成年以后再说。”李世民似不在意,伸手想要将侑儿抱离床榻为升平省些力气。

    升平心中依旧难过,执拗的避开他的动作不肯放手。

    李世民见她心中抵抗沉默片刻,蹲在榻前半晌才低声安慰她:“阿鸾,你出自宫廷,应该知晓容留前朝皇子在内宫生长必然招致臣官非议。朕有意留代王成年以后再去封地已是尽力,成年后即便是你我再不舍,侑儿终将需更加开阔的天地施展拳脚,想雄鹰怎能在囹圄中展翅?你不能总将他困在自己的羽翼下生活一辈子。”

    “皇上,你我皆知,骨子里血液已经注定侑儿终生无法展翅,他失去臣妾的庇佑,根本没有性命过完终生。”升平凄凉一笑。

    李世民望着升平,眼底有一道刻意回避的光芒转过。显然他也知道,一旦去了代国封地,杨侑最终的下场也是被囚禁终生。封地官员皆由朝中任免,用度由宫中分例,身边妻妾需由宫中派遣,对于侑儿来说,去封地只不过是换了个更大冰雪囚笼,与此时被宫人四处监视的境遇根本无异。

    “但,朕不可能废他封地,更不能让他如同朕的子嗣般留在京城。”李世民直白回答,双眼迎上升平的对视。

    皇族向来必求自身血脉纯正,根本没有将仇敌之子留在京城以待祸乱的道理。李世民肯留下代王侑儿只是为了升平一人,除去两人的夫妻情谊,侑儿万无任何理由留在京城。

    升平黯然,无声的叹息,明知李世民说的句句在理却不甘愿如此就缚。朝臣对此举的非议,升平是知道的。侑儿长大后对皇族子嗣是个威胁,她也是知道的。然后升平并非是一个愿意就此束手就擒的人,她从未放弃过任何留下侑儿的机会。自然,李世民是她最大的帮手。

    李世民抬起手抚摸升平冰冷的面颊:“离侑儿去封地称王还有十三年,阿鸾怎么知道届时朕不会改变心意呢?现在为侑儿操劳这些,阿鸾确实有些忧虑过早了。”

    他在许她希望。升平恍惚抬头与他温存目光相遇,李世民笑了,睨了一眼升平怀中熟睡的杨侑,有些吃醋意味:“虽侑儿是阿鸾的侄子,但这般紧紧搂他在怀中朕还是会嫉妒。”

    升平被李世民的言语逗得噗嗤笑了,先前烦乱心境被他刻意缓解渐轻,她嗔怪道:“皇上与一个六岁娃娃吃醋?”

    李世民对她的戏谑佯装无奈长吁短叹道:“若朕的元妃能如代王的姑母般疼惜朕,朕又何必与一介顽童争宠呢?”

    升平察觉李世民眉间似有愁云,轻轻将侑儿送在床榻上盖好锦被,随即伫在李世民面前轻轻询问:“皇上似乎有愁心事,不妨说给臣妾听听?”

    他望住她淡淡一笑:“三日前,突厥颉利可汗1领兵三十万突袭北疆,朕,明日祭太庙领兵出征。”

    突厥族人立族分东突厥与西突厥。东突厥成建之初常年隐居寒苦之地,原依附在大隋境边数百载,为求残食不惜俯首称臣。后日益壮大,始终虎视眈眈侍机而动。

    李渊在太原起兵时只想借兵东突厥始毕可汗攻打大隋,不曾察觉身边匹狼已长成群,随时准备分取一杯羹。李世民率兵南伐逐鹿中原,李渊使计蒙蔽始毕可汗称之先行为后军开路,携带宫眷大军堂而皇之夺取大隋京城。待到始毕可汗察觉上当已为时已晚。

    心中忍得愤恨的东突厥王始毕可汗趁大唐战线拉长无力照拂故地边境之机,开始携族人在边境处肆意骚扰,以惩治李氏言而无信。

    起初李渊之所以放任东突厥始毕可汗兵马骚扰边境肆意妄为,只因心中有愧,更因自己大军寥寥,蚍蜉无力撼动巨树,不曾想东突厥借此机会暗中侵边境掠抢游民,凡青壮男子杀掉,年满十岁至五十岁女子则留下用以繁衍后代。再夺驰骋边境马匹为自己厩圈增添良驹,霸占大片民田以备征兵粮仓所需。不过区区数十载,彪悍的东突厥人已如灾蝗般繁衍,氏族力量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大。

    始毕可汗病逝后,因为子嗣年幼,其弟俟利弗设为处罗可汗。处罗可汗明里向已经占领隋朝皇宫的大唐李渊示好,暗地里与奚、霫,漠北的薛延陀2,回纥缔结盟约,相约一旦逼退大唐必定划境为界,各族可在此大片沃土上结盟同治。

    几大氏族耐不住处罗可汗诱惑甘愿调配兵马积攒国力,直至世人皆认为大唐歌舞升平时,开始挥军侵扰边境,欲逼李世民给他们留下昔日的北疆继续壮大。

    只是行程过半处罗可汗再次暴毙身亡,其子年幼又以弟弟颉利可汗继位。此可汗继承父兄基业兵马异常强壮,为人放荡不羁,先后继娶父亲兄长几位后母亲嫂为妻。他仍延续东突厥侵扰政策,连年侵唐边境,杀掠吏民,劫夺财富,至此再度入侵渭水,残忍手段令大唐军民万分难忍。

    至此李世民接到渭水边境守将的战报,当即决定率兵亲征。3

    北人视土地如同自己生命,挥师侵占土地不止是为了抢夺女人和马匹,更是为了与新皇朝示威抗礼。若对此不理不睬只能助长东突厥欲望的膨胀,纵容自己国土沦丧。

    此事若是换做高祖李渊,必然会为了彰显自己仁义有嘉不管不顾,偏善于攻城略地的李世民不会如此守规,他明白战时寸土寸金的道理,他会用尽全力阻断东突厥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几大氏族匪类全部歼灭。

    昔日随他征战疆场的儿郎今朝已被荣华熏染得全身无力,必需接受再次烽火磨砺才能重拾昔日锋芒。李世民深信,那些东突厥纠结的宵小只需见大唐战旗便会风闻而逃,此行再轻松不过。

    李世民却不知升平听闻大唐需再次出征突厥时的心中惶惶难安,不知为何,升平总忧虑他此次的离开必然会带来后宫一场巨大风波,甚至有可能等他归来时连天地也变了摸样。

    升平低下头,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上,动作僵硬带着隐隐的不安:“何时皇上才能归来?”

    李世民笑着抚弄升平背后垂顺青丝:“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朕必然归来。”

    升平没有说话,只是以手指绕他胸前坠佩,李世民看不透她动作背后藏着的心思“怎么,不想让朕出征?”李世民眉目清朗,笑容揶揄,似乎在嘲笑她眷恋自己的温暖怀抱。

    升平晃晃头,依然倔强不肯承认自己情感,唯独手中的动作不曾停歇,人也不肯离开他温暖的胸口。

    李世民握住升平纤细手指,沉声安抚:“朕发誓,一定会尽快回来。朕也不想与你长久分离。”

    升平默然背过脸去,落寞的走到床榻边,低下头为侑儿掖掖被角,掩饰自己的担忧和焦虑。这般忧虑根本无药可解,全凭强撑着骨气不肯展露。

    李世民俯身将升平抱起,她倔强挣扎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纠结,他执意不肯放手用力束缚怀中的人,两人别扭了好一阵才慢慢缓和下来。

    李世民轻轻拍抚她僵直的的脊背笑问:“朕可否将阿鸾此时的蛮不讲理解读为阿鸾在担心朕的安危?”

    升平咬住嘴唇昂起头,李世民笑眯的眼底不见朝堂上的坚硬,眼底只有柔软暖融人心。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颌,慢慢贴上柔嫩的双唇笑着辗转呢喃:“阿鸾不怕,朕一定会来,朕还要和阿鸾生育子嗣,还需教导太子执掌江山,做不到这些事,朕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性命。”

    夜渐渐逼近,最后一缕余光随李世民抱起升平的动作坠下窗角,他瞥了一眼床上酣然沉睡的杨侑嘴角上抿,将她笼在自己厚重的紫貂披麾里,行至偏殿。

    李世民慢慢俯下身子,两人跌落在锦毯上,她感受自己脸颊拂动的温热气息,闭上双眼等候他的亲吻,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面前的人有后续动作。

    她惊异的睁开眼,正对上他戏谑的目光,猛地明白自己被有意戏弄了,便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捆缚。

    李世民见升平又羞怒了只得笑着握住她的纤细手腕:“朕在想,你的身子是否能经得住。”

    升平顿时由脸颊红到胸口,手指在他胸襟前上下滑动,并不亲口回答。

    “还是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李世民小心翼翼的用言语确定。

    升平再不想听他犹豫的言语,抬起头笨拙的吻住眼前温热的嘴唇。李世民身躯一震,怔怔看她刻意模仿自己素日里的挑逗动作。

    升平从不曾如此放开自我,偶尔为之,他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见李世民怔怔的表情似乎没有反应,升平懊恼自己的失败,正想放开他的嘴唇却被人搂住后脑狠狠地辗转亲吻。

    太庙策军,祭典盛大,除仍存有男子出征女性亲眷一律送行的风俗外,更增添许多煌煌天朝的典仪。此典仪由祭天,告祖,盟誓,策军,出征五部组成,魏征担任礼部司礼与尚书长孙无忌持节侍立,李世民祭天告祖盟誓策军时,文武百官皆跪在祭台周边,只等候大军出征一刻的来临。

    今日李世民重披玄袍黑胄,肩携黑色雄貂长麾,足踏张爪傲龙马靴,盔缨一缕明黄缬金彰显其身份尊贵非比常人。他手握一柄寒青熠熠的重剑,身背蟠龙九曲金弓,再俯视升平时如天煞战神般慑人心魄。

    升平一身素色衣裙腰缠玉色丝绦双面玫瑰佩,银钿斜插在发髻,垂落在耳畔的碎花珠玉轻轻摇曳。她此身妆扮比起周围锦衣华饰的宫眷命妇显得万分的不起眼,却如同送君出征的妻子般殷殷盼人归。

    李世民抿起嘴角,升平昂首莞尔。他似在说,朕会尽快归来,她似在想,臣妾愿等君归来。两人四目相对,一刻也不忍分离。

    出征号角朝天轰然齐鸣,此刻,该由妻女母姐与出征将士一一送行,奉酒内侍捧着盛满送行酒的金樽跪在长孙无垢面前,长孙无垢今日着装格外隆重,瞿衣敝屣长裙,紫绶左右斜挂,垂鸾凤玺佩,似极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长孙无垢静静看着眼前盛满送行美酒的金樽,又望望李世民和升平眷眷缠绵的夫妻情切的模样,神色不可谓不复杂。

    号角再次催促奏响,长孙无垢不得不长吁口气端起金樽行至李世民前,升平与长孙无垢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露痕迹各自向两边闪开留出空隙,长孙无垢越过升平举起金樽送至李世民面前“臣妾为皇上送别。”

    李世民见升平和长孙无垢的尴尬神色,眼中似有无奈。此时此刻,他必须饮干皇后送来的送别酒以示帝后和顺,可他也知道看见此幕的升平必然心伤。

    可是他垂首再看看殷殷注视的长孙无垢,脸色有些阴沉。

    长孙无垢至上次赐食事后,行径已经万分小心,言语消失,行动减少,若非他有意观察,几乎察觉不到长孙无垢仍留在后宫。李世民知自己欠长孙无垢太多,更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拒绝营造一个帝后和顺的假话,所以他端起酒樽,以手指蘸酒,祭天,祷地,而后一饮而尽。

    长孙无垢得到李世民的认同甘心下跪,领身后命妇百官颂词道:“臣妾祝皇上此次出征突厥马到功成!”

    身后文武命妇内眷也随长孙无垢齐呼万岁,声音响彻太庙内外,震荡天地。

    升平此刻亦跪倒在人群中,静静的抬着头,没有随之呼喊万岁。李世民也在静静的看着她,似乎不忍别开视线就此别离。

    正如昨夜缠绵情浓时,他俯身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朕一生不会厌倦你,也不会离开你。”

    此一句话化解升平心中无数忧虑,虽没有当下回答他的告白言语,却在背靠他时竭力蹭去自己忍不住流淌下的泪水。

    相识六载,宫倾宫盛,她与他由相憎至相亲,终究还是陷入无边轮回的宿命。

    他说他不舍得离开,她又何尝愿目睹他的离去背影?

    升平努力露出笑容,给李世民最大的安抚。也许情恨爱愁都并非世俗人世能够压抑,她明知他的双手沾满自己臣民的鲜血仍不由自主的爱上。

    也许是命,无法救赎的宿命。

    李世民突然笑了,扬手策鞭,随烈烈飘扬的大唐旗帜一马当先走在军队前方,不再回头。

    文武百官皆匍匐口诵万岁,宫人命妇内眷悉数嘤嘤哭泣,马蹄声声踏碎离别伤感,铁甲铮铮见证远征霸业,贞观四年李世民首次征战,牵动天下所有人的瞩目。

    直至大军队尾整齐的走出太庙,众百官内眷宫人才缓缓由地面起身。

    升平与长孙无垢相互对视,长孙无垢淡淡了神色,上前拉住升平袍袖道:“元妃,漪波殿太过寒凉,你还是搬至栖凤宫吧。”

    1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汗,启民可汗第三子。娶后母隋朝义成公主为妻,与大唐缔结便桥之盟。唐贞观四年大败被擒至长安,受封右卫大将军,五年后死于长安,赠归义王。

    2薛延陀是敕勒部落联合体。由薛与延陀组成。

    3李世民在唐初曾征战突厥,在渭水一代与突厥缔结便桥之盟。贞观四年征战东突厥领土,生擒突厥王。此处将两次战役并接一起描写。

    竹兰相证自清白

    李世民出征月余,时节已入隆冬。

    朝堂上左相房乔公房玄龄,右丞魏征,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吴国公尉迟敬德,中书令褚遂良五臣共同辅政,皇后长孙氏在旁聆听。

    当政前夕颇为顺利,几名朝臣也算互有配合。只是不久后南方六郡遭遇百年未遇冰冻,万顷冬粮几乎颗粒无收,一时间灾民怨怼不已,更有妖言惑众者曰:此乃新皇射杀兄弟逼先皇退位的所行所为有失天道伦常而致,乡间坊内议言非非漫天蔽日,谣言迅速传入京城朝堂。众臣听闻悉数奏表,需寻对策尽快攘平内乱,清谣传,庇圣德。

    于此同时,黄河因寒冬致使两岸堤坝所用土坯开裂,此刻恰逢断流时节,尚无人员伤亡,若临三月,怕是天暖河开会水漫良田夺去百姓性命。

    又有北方就此战报,高丽,百济,新罗三国战事又起,与大唐结盟的新罗央求大唐新皇加以庇佑保护,欲借军队十万远赴北疆协战。

    朝事如此这般密集,任何一件皆是牵动国家命脉的大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魏征也因此整日愁眉不展,他与左右臣公商榷多日仍是各自争执无法定下对策,万般无奈只好请长孙皇后示下,偏偏长孙无垢生长在府内更善于家府治理,根本不懂得朝政其中的厉害,更无前后左右朝堂的功力也是棘手。

    战报若送给远征北方的李世民定夺,必定需要经数日,往返后已拖延处理最佳时机。可此时朝堂上伫立的五臣你我意见相左,无一愿意由他人独断逞强,各个不肯退让,非要做出个决定。

    长孙无垢瞧眼下境况越发的焦急不安。守谨非常明白眼前时局,上前佯装搀扶长孙无垢双臂,小心翼翼附耳对长孙无垢说:“皇后娘娘,奴婢听说,当年独孤皇后最擅调配国事,栖凤宫元妃在独孤后膝下聆听教诲十余载,应该晓得内里门窍,还有当年炀帝出征时皆是元妃独自打理朝政,必然明白如何决断眼前事态先后。”

    长孙无垢回头瞥了瞥守谨,神色变幻不定,她抿唇继续坐在凤藻案后听下方五臣辩奏。长孙无垢怎么会不知道元妃擅长指点朝政?只是真要让这个朝堂仇敌趁机参与朝政,就不得不忌惮他日她会借朝堂掀起风雨。长孙无垢和元妃向来关系疏离,如此至关节要的时刻,终究各怀心思不肯全然相信。

    守谨知自己的言语建议已经触怒了皇后,立即噤声收回双手,恭谨伫立。

    辩奏,便是阐述己见,奈何三件事,五个人,竟研出十几种对策来,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服从自身,朝堂上五个臣子不禁各自面色涨红,争执不下。

    “皇后娘娘,臣认为此事仍需皇后娘娘自己定夺。”长孙无忌知道此刻正是妹子迈入朝堂最佳时机,自然希望将定夺的权力交奉在长孙无垢手中。

    反是魏征与尉迟敬德二人闻言当即冷声道:“皇上出征时只说吩咐臣下五人联合辅国,从未叮嘱由皇后娘娘来定夺国事。右仆射如此之举有悖纲纪伦常。”

    “倒是微臣觉得,此几件事不宜草率,一动而牵扯众多所以更应多多考证。”房公房玄龄向来为人做事颇为严谨,他捋毕下颌长须后,与其他四位朝臣抱拳:“若各位依旧争执不下,房某只好先行告退,待皇后娘娘考证许可后方能入宫与各位臣兄商议。”

    房玄龄说罢掀长袍欲往殿门走去,又被褚遂良拦住了去路,褚遂良斜眼瞥了一下长孙无忌,示意房玄龄此时此刻出言应小心谨慎,一旦惹怒长孙兄妹对房玄龄并无一点好处。房玄龄不以为然的向长孙无忌方向哼了哼,对中书令褚遂良的告诫不以为然。

    房玄龄的准备离去迫使大殿里立刻陷入僵持,顿时安静起来,仿佛落下根针也能听得仔细声响。

    长孙无垢见这样紧张时刻人也有些局促,她思量半晌才欠身对下方几臣坦言道:“各位臣公,本宫不擅处理朝事,如此大事本宫自然无法一身定夺。但本宫觉得,此三件乃事关重大之举,必须谨慎行事才可以,不妨各位臣公先撰写行事对策,再由本宫细细品读各位臣公政谏的各种利弊,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自然对妹妹胆小言微觉得颇有些失望。但也确实目前再无他法,他只能上前一步站在长孙无垢面前,为其他几人做出表率:“臣愿听皇后娘娘的。”

    其余几人长孙无忌率先做了表率也犹豫片刻后纷纷应承。

    长孙无垢见他们暂停争辩心中巨石顿时落地,先愧疚笑笑:“那只有烦劳各位臣公回去书写疏议,本宫在此代皇上谢礼了。”

    几人见长孙皇后颇为客套忙不迭推让,叩谢,随即各自告辞离去。

    待到两仪殿殿门关合,长孙无垢才失态的跌坐在凤藻案后,守谨忙将瞿凤长锋的披麾给她笼在肩头。长孙无垢怔怔片刻,无声叹息“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朝,他们明日上朝递上疏议,本宫又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守谨蹩眉想了想:“且听尚书大人的就是,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定能为娘娘思虑周全。”

    长孙无垢摇摇头,长吁:“正因为他是本宫的嫡亲兄长,他的疏议更不能轻易采纳。一来,他擅用兵而非治国,疏议未必针对顽结奏效,二来,他人见本宫采用外戚疏议必然内心不服。若本宫一意孤行定会招致群臣不满,届时他们奏报皇上说我们兄妹趁皇上远征之际擅逞朝堂,本宫将百口莫辩。”

    守谨闻言也只能缄默,不知该如何建议才好,倒是长孙无垢此时绝望般忽然幽幽开口:“也许,本宫是该找个可以商量的人了。”

    长孙无垢下朝后身着朝装,发鬓顶戴瑰丽凤冠,一件也不曾褪卸,径直携守谨乘凤辇赶奔栖凤宫。

    那日长孙无垢劝说升平迁宫,升平并没有拒绝,翌日便与宫人内侍前往栖凤宫居住。长孙无垢知道并非是元妃自己愿意去栖凤宫居住,元妃此举只是不想皇上刚刚离开便与身为皇后的自己交恶罢了。

    元妃为人极其善避针锋相对时刻,虽与她相处时略显孤傲,却总能悄然化解两人之间的对立胶着。单是此举,已胜她太多。

    长孙无垢想起这个强劲敌手不由叹息,下凤辇后由守谨搀扶迈上台阶。栖凤宫宫人见她们进门欲入内禀告,被长孙无垢拦住,她与守谨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掀开暖帘走入殿门,缓步绕过芙蓉锦屏与百合檀香炉,昂首直见升平正与同欢两人对面对绣一副双面丝屏。

    看清门口来人,家常衣着的升平徐徐起身,也不曾给皇后深深施礼,只是淡淡问询问:“不知皇后娘娘来栖凤宫有何要事?”

    长孙无垢心中有求于她,也不与她寒暄客套,径直走过去,款款落坐在升平座位,同欢此时早已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与升平,升平亦款款坐下。

    升平与长孙无垢两人四目相峙,隔一扇薄若蝉翼的绣屏将对方神色纳入眼底,似能看清,又略有模糊,仿佛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升平随意拾起同欢放下的绣针沿着先前未完工处又穿过去,对面长孙无垢被升平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明了,将自己厚重的朝服袍袖轻挽,亦伸手拈住绣针拽出,轻捋了捋针尾彩色丝线,又按照升平残留的针脚送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穿针引线,也不多说话语,偏是身边守谨和同欢各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一般。

    绣了一会儿,似被冻住了手脚,升平回身淡淡吩咐同欢:“手冷,去取手炉给本宫。”她回头望望绣屏另一端的长孙无垢,又道:“为皇后娘娘取那个珈蓝的手炉。”

    长孙无垢抬头,也对守谨低声吩咐道:“你去与她一同取吧。”

    守谨同欢两人领命离去,大殿上只剩下升平与长孙无垢二人,长孙无垢目视绣屏后端坐的艳丽女子,心中揣测该如何开口才不至唐突莽撞。

    升平接过绣针又开始穿线,似是无意般问:“皇后娘娘不是无事可做才到栖凤殿与本宫同绣女红吧?”说罢,聪睿目光透过屏风递过来,逼得长孙无垢登时脱口而出:“是,本宫是来求元妃帮忙的。”

    升平手上动作没有停止,长孙无垢贸然说出自己想法后心中恼恨也只能埋头继续,两人又是绣挑拈揉良久,升平才又随口道:“臣妾心中既无雄才伟略,也不擅调兵遣将,能帮得皇后娘娘什么忙?”

    长孙无垢被升平反问,更显局促不安:“元妃自谦了,本宫只是觉得朝事紧急并非自己一人可为,本宫当初未入宫之前也只是在秦王府过问家事,不擅打理朝政。元妃自是不同的,从小生长于朝堂上必然通晓治国良策。本宫希望元妃能助本宫一臂之力,也是为千里之外的皇上解忧。”

    升平沉吟不语,只低头认真绣弄,长孙无垢见升平没有立即应答,也只得接过针线,偏心中烦躁针脚也乱,三下五下总走不好线,将针握在指尖不再动了,咬住嘴唇平静心态。

    升平在绣屏对面静静等待,长孙无垢渐渐平息心中焦急后才又将针平稳送于升平方向“目前有三件大事急着要办,一,南方冰雨,百姓谣言损伤圣德。二,黄河大堤崩裂,恐会罹难百姓。三,新罗借兵十万,迟些会被百济,高丽吞噬,危急大唐边境。”

    “冰雨之灾,实属天祸,灾民腹中无粮必然容易心起怨怼。皇后娘娘命人送粮给南方六郡解决他们的口腹温饱,必然不会有人随谣言揭竿而起反抗朝廷。”升平拈线将针递回,又道:“黄河冻裂两堤仍有三个月时间可以修补,此事需要缓议,由能工巧匠群商议对策,再寻工役修缮,许以重薪必然工期加速,三月汛涝时定能安然度过。”

    长孙无垢默然听着,手中细细抿了抿斑斓丝线,缄默不语。升平见她神色平静,又继续说:“至于第三件事,新罗与大唐向来一衣带水互为友邦,若被其他两国兼并对大唐来说必然有害无益,届时再派兵前往已救火不及,所以应该立即抽调京都兵马十万借给新罗,而后再由南方兵将调配回京护卫。”

    手中针尖在丝屏前猛地顿住,忽然丝屏晕染一滴血红过去,长孙无垢连忙将指尖放入嘴中狠狠咬下,一点点抿去只见鲜血才能平复自己心中复杂的滋味。

    长孙无垢生长在戎马世家,父母早亡少有爱抚,自幼又与兄长相依为命。随长孙无忌功爵晋升她亦从人人鄙夷的戎马寒门步入士族华庭,虽性情为内外臣属所颂美,却仍以不能弥补未从稚年随家人开阔眼界的终生遗憾。

    出身已经注定无力改变,正如升平融于骨子的高贵桀骜以及惯于睥睨朝事的从容神态,她永远学不来,也难以学会。

    长孙无垢按住受伤手指,垂低时间有些默然。

    升平在绣屏对面神情淡淡:“看来,皇后娘娘今日操劳过度了,不妨先命人携同回宫休憩?毕竟明朝仍需皇后娘娘定夺的朝事还有几件。”

    提及朝堂,长孙无垢眼中涌起诸多无奈:“若是能不去朝堂受那煎熬,本宫也是愿意的。”

    绣屏被升平翻手扣下,将收针线入奁盒,无谓笑笑:“其实皇后娘娘对朝事心中早有算计,之所以来找臣妾询问,只不过是想寻个赞同罢了。”

    长孙无垢霍然抬起头,但见升平似笑非笑的绝美双眼正望着自己:“其实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认同兄长的建议会惹人非议,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这个粗浅的道理。”

    被猜中心事的长孙无垢再心留在栖凤殿,她朝升平勉强微笑“元妃果然心事通透,能揣摩人心。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必在此置喙什么了。”说罢旋即整理好裙装步出大殿。

    原本躲在偏殿避讳两人密谈的守谨和同欢见状慌忙走出,守谨立即追上长孙无垢,同欢则将升平面前的绣屏拿起来端量:“看来皇后娘娘并不擅长绣工,阵脚乱的厉害。”

    升平含笑,端起绣案旁的茶盏抿了些:“并非是她不擅长,只是,她太过在意朝堂的认可,反而无心细微琐事了。”

    “元妃娘娘,绣品染血了怎么办?”同欢觉得这件双面绣屏是她与升平绣了三个月的结果,如今被血染了实在万分可惜,她以纤细的手指不舍的抚摸染血处,有些烦恼。

    “扔掉。”升平对身外之物向来不觉得惋惜,她将茶盏放置绣案,随即又对后殿道:“魏公,本宫已经应你所求,你以什么来谢本宫?”

    魏征闻言立即恭恭敬敬由后殿转出,身边还跟随着顽皮世事不知的杨侑。杨侑见太傅与姑母鞠躬施礼以示感谢,他也依葫芦画瓢做了样子,一大一小的两人个人向升平拱手抱拳,像刻了模子拓出来的父子般可笑。

    升平见状欣然,会心微笑:“侑儿过来。”侑儿得到姑母的赦令,立即像顽猴般扑上去,一个用力过猛险些将升平撞倒在地,同欢啊的一声,连忙扶住升平背后险些跌落的茶盏。

    姑侄俩乐了一阵子,魏征端端正正伫立远处,见元妃和代王嬉闹欢快不禁扬起嘴角。

    “魏公,其实你大可不必借用本宫之口来达成目的。皇后她心中早有盘算,只是不肯授他人把柄才对长孙无忌的建议视而不见的。”升平搂住侑儿,缓缓抬头望了一眼魏征。“她更偏向你心中所想的解决办法。”

    每次与升平对视魏征总觉得自己心中起伏不定,再难淡定从容对答,他捋了胡须刻意转移自己的视线望向殿门敛住心神:“只是臣未料元妃娘娘肯不计前嫌与皇后共商国事。”

    侑儿见两人深聊不理睬自己摇晃着升平胳臂,升平腾出手与他玩耍,对魏征淡淡一笑:“皇后与本宫原本就没什么间隙,何来不计前嫌?”

    魏征惊讶回首望向升平,察觉升平正坦然与自己对视,察觉自己失礼冒犯立即垂下视线:“方才是臣失言了。其实尉迟公与长孙无忌素来不和,即便明知长孙无忌此次的疏议有理也不肯采纳。臣使此手段只是希望国事能妥善速决而已,并非有意专逞。”

    “同欢,赐座,烹茶与魏公品尝。”升平态度依旧从容,不曾责怪魏征什么。同欢在远处为魏征搬过坐榻,魏征向升平拱手施礼还谢掀袍落座。

    而后同欢在他身边以精致银蓖檀壶滤茶,手指微颤,颈项绯红,时不时抬眼望一望魏征。

    升平端起身边茶盏细细品尝,侑儿见了也嚷着要:“姑母,侑儿也要。”

    魏征以拳掩唇咳嗽一声,侑儿听见太傅咳嗽立即绷紧了身子,缩了身子和头,毕恭毕敬对升平伸出一双小手,奶声奶气道:“姑母,侑儿口渴,请姑母赐茶给侑儿品尝。”

    升平慈爱的笑了,将手中的半盏茶给了杨侑,杨侑双手捧着茶盏慢慢吮了一口,又交还给升平道:“姑母,侑儿已品过茶了,谢姑母赐茶。”

    “若没有太傅谆谆教诱,代王难能知道如此多的宫廷礼仪。太傅日常辛苦了。”升平收回杨侑送来的茶盏,轻缓语调对魏征赞许,魏征闻言慌忙起身还礼:“元妃娘娘谬赞了,此乃臣的份内事,魏征不堪如此重谢。”

    “魏公也无需如此客套,当日登基时你为皇上解围一事本宫始终感念在心,不曾道谢过。”升平轻声道“如今魏公又辛苦教导代王,本宫真不知该如何谢魏公才是。”

    魏征因升平连番感谢心中顿觉暖融,慌忙起身再还礼,因行动过于慌乱带落了榻垫,同欢疾步上前为他拾起,魏征容色略有尴尬。

    升平宽容笑道:“既是如此,本宫以后不再谢就是,魏公无需吓成这样。”

    升平善解人意为他缓和尴尬,魏征怎能不知,他忽觉眼前这个艳色女子并非如自己先前怀疑那般生性放荡个性阴狠,脱离傲然外表她不过也是个懂人心意的淡然从容的女子。

    魏征恍惚的端起茶盏喝茶,茶盏端至嘴边才发现茶盏已经空了,同欢见状再滤过与他添满。茶中飘渺的香气似醇美酒浆不觉薰得人心神摇曳,他刻意不再抬头,细细品味果然有些香气:“敛雪白蕊间?”

    侑儿觉得大殿空气沉闷,略略有些瞌睡了,升平将他放置在自己双膝上,斜肩搂住他的肩膀,待到侑儿换了舒服姿势才抬头笑答:“烹雨碧叶中。”

    清盈的茶汤在茶盏里浮影荡漾,绿莹莹使人心脾大开。魏征不由感叹唏嘘:“臣只听闻隋朝宫人喜爱烹茶,却不曾有幸一品,如今元妃娘娘赐予此茶也算了了臣的苦念。”

    同欢将侑儿抱去内殿入睡,升平和魏征两人目光追随同欢身影直至殿门阖拢收回,升平方才莞尔一笑:“魏公果然博学,正是隋朝的烹茶方式。”她似乎因此茶想起过往,笑意满满:“此法当年盛行一时,最难掌握的是烹茶手法,本宫学了许久才得皮毛,教给同欢。”

    魏征闻言喟然长叹“烹茶功夫确实太难掌握,需滤九蓄九沏,留最清淡一道萦绕水晰茶香的浅浅滋味来品味,所以当今皇上觉得过于靡费不曾继留,有些可惜了。”

    “如果真觉得惋惜,魏公何不建议皇上留下这个烹茶方式?”升平仿佛无心建议,实则暗中观察魏征的神色。

    魏征摇头正色:“万万不可。事物皆有美好,臣怎能全部保留下来?如今大唐国力渐渐强盛,国库充裕,正需皇上为天下臣民表率俭朴之时,臣纵然可惜烹茶方式失传,却绝不会为此劝君主奢靡浪费。”

    升平见他回答的如此一本正经,不禁哑然一笑:“不过是个闲叙,魏公居然能与朝堂联系在一起,又洋洋洒洒教导本宫这番言论,看来魏公也是个认真的人”

    魏征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非常无趣,也是赧然一笑:“元妃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原本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郑重。”他许言完毕又思明日朝堂,脸色肃严道:“不过,臣窃以为元妃娘娘可与皇后一同打理朝事。”

    升平立即敛了笑容“本宫不愿,元妃这个身份不容许本宫迈入朝堂。”

    “臣知道元妃娘娘的意思,元妃娘娘是担忧自己干扰朝事被臣官非议,进而带祸给代王”魏征停顿片刻,又说:“只是元妃娘娘是否有想过,即使元妃娘娘不参与朝政,代王也未必安心无祸呢。”

    两人对视,升平心中一动,魏征见升平沉思立即话锋一转:“更何况,来日元妃娘娘终究还是会诞育皇嗣的,难道元妃娘娘不必为皇嗣的前途思虑吗?”

    寂静大殿,远远座着一对男女君臣,她深思蹩眉,他则坦然诚挚。

    同欢照拂杨侑入睡后外出,见升平与魏征对坐皆不言语,一时忐忑不安,蹑手蹑脚又躲了回去。

    “魏公,即便本宫诞育皇嗣,也不过就是个元妃之子。”升平提及此事黯然神伤,有些难言的落寞浮现眼底。

    魏征噤声,凝望她怆然神色心中略有些怜惜:“元妃娘娘身居后宫多年应该知晓,元妃与皇后,其实不过只需一步而已。”

    升平猝然抬头,魏征见她锐利目光扫来立即垂首躲避视线,不敢与她的目光对碰。

    升平静静望了魏征许久,才不动声色道:“看来,本宫真该将你视为知己。”

    魏征立即躬身下跪回答:“谢,元妃娘娘。”

    双凰临朝竟绸缪

    大唐建国以来,首次由皇后代圣职批阅朝堂奏章,怎能不惊动所有朝臣?

    空旷金碧朝堂上遮挡一道纱幔珠帘,长孙无垢身处帘后手持蘸满的圆润朱笔落在纸绢上,台下文武朝臣面面相觑不由得屏住呼吸。

    前列四位辅国朝臣心怀揣测却又佯装气定神闲,唯独魏征抿了抿下颌的胡须,面露淡定笑容,将耳边私语一一蔽去。

    一旦长孙无垢从此开始批阅奏章,意味着日后五大辅臣再有争议皆需经她审读。终于等到妹子握权的长孙无忌不由面露窃喜神色,轻蔑瞥了眼一旁的尉迟公。

    脸色铁青的尉迟公则回头睇了一眼魏征,魏征见他正心含怒气额角青筋绽露,只是沉默,尉迟公见魏征也不上前表明态度,只得重重叹口气,气息凝重带动下颌乌黑的胡须也露出几根黄白来。

    新皇后宫伶仃,更无子嗣。皇后长孙无垢在朝堂上有兄长长孙无忌辅助,另一个颇受宠爱的元妃不曾有外戚干预朝政。若果真需有人定夺国事,尉迟公倒宁愿那人是元妃,至少由元妃定夺国事无需惧畏外戚之祸。

    从前长孙无忌凭借妹子在皇宫里母仪天下,连同九司人马尽握在手,此番长孙无垢一旦再掌朝堂政事,他们兄妹二人怕是如虎添翼,使得一干朝臣不得不提防大权旁落。

    或许,利用元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对策颇为可行。至少缺少宠幸皇后必然难育,来日迟早会被皇上废入冷宫,而元妃出头之日则指日可待。只是,如此一般他又担心拥戴杨氏的旧臣贼心不死,欲借元妃光耀萌生复发,甚至重新复辟旧日王朝。

    两权相较,果然难择良策。

    尉迟公这厢摇摆不定,房玄龄为人正直不耐猜疑,魏征明知最终结果坦然面对,长孙无忌对大权尽握欣喜雀跃,褚遂良则地位低微另怀心事,五人伫立在朝堂上皆沉默不语。

    长孙无垢抬起朱砂笔,先与台下文武百官谦语:“本宫虽然身代圣职,却仍知自身浅思少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臣公谏言递策才是。”

    长孙无忌不等下方有反驳声气,向前疾行一步,拱手擎住由宫人转交的批阅纸绢,展开后扫了扫上书披奏,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笑容,他随手转手交给魏征:“魏公,请读吧。”

    魏公手握旨绢颌首,缓缓展开,见疏议后长孙无垢批阅的几行清秀小篆正如升平所说那般记录。他无声笑笑,随即高声诵读。

    大殿上众臣停止窃窃私语,全部倾耳聆听,长孙无垢则缓缓坐在凤藻案后挺直了脊背。

    盛装美服,紫绶双佩的她平静的俯视台下每个人的容貌表情,再没有前一日的怯懦难安。如今尽握朝堂的她已经不再对此处惊心胆颤,没有人察觉她正在逐渐适应这种被万种瞩目的感受。

    圣旨宣读完毕,尉迟公紧皱双眉,魏征则欣然不语,房玄龄有些惊愕,褚遂良神态颇为复杂,唯有长孙无忌心中愉悦立即跪倒在地,向上方的长孙皇后三叩九拜,口诵万岁圣明。

    群臣见辅国大臣仍有四人未有表态,倒是不敢轻举妄动怔怔的立满大殿。魏征望了望皇后凤座前的垂幔珠帘,似若有所思在等候某人。

    须臾台上台下僵峙片刻,垂幔被纤纤素手掀起,珠帘后的升平越过众人视线行至凤藻案旁。她一身艳紫宫装,玉带长佩,白色披麾下缘拖曳华贵的坠珠紫色敝屣长裙,凤钗钿额遮住犀利美目,俯身与长孙无垢施礼时,也同时侧目观察阶下朝臣神色。

    升平与魏征视线隔帘相对,他捋胡须坦然向她微笑,似知升平必会定出现般从容不迫。

    升平回首,在心中重重叹息,魏征昨日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宫阙之中哪容得置身世外,即便现在不与长孙无垢争抢皇后荣耀,长孙无忌也不会容忍杨侑留在京城存活终身。若是跟他们兄妹争了些许锋芒,或许侑儿还能有逃避圈禁的机会。

    升平知道李世民对自己宠爱有嘉,她也知道如今只需一步便可踏上凤榻宝座,但中间需历经多少风雨根本无人知晓,成功,她便拥有权力与亲人的生命,失败,恐怕连寻常百姓的生活也难妄想。

    升平只能默默安抚自己,此刻迈入朝堂,为的是日后的挣扎,既然不想束手就擒,就必须先行一步险棋将住对方。

    见到升平来朝堂议政长孙无垢的态度非常微妙。昨夜她尚且觉得若能有升平相互扶持也好过独自一人挣扎,可今日得到朝臣赞许后她又觉得升平一旦展露才能必然引得朝臣倒戈。

    长孙无垢一边盛情搀扶升平与自己同坐,一边定定望着台下已经匍匐在地的兄长。似在示好,又似在求助。

    朝臣见元妃也来一同临政更是不敢擅动,尉迟公和魏征倒觉得此举甚妙,不仅可以牵制长孙氏兄妹,更能排除外戚隐患。

    因此两人破例与长孙无忌一同下跪奉迎元妃。房玄龄虽然并不赞同后宫干涉朝堂,但此时朝臣派系纷杂,必须倚仗皇权来定夺安稳,如此看来,两后妃同坐朝堂共同议事也未尝不可。他隔着纱幔端量过去,一素一艳两人裙摆也算相间适宜,他随后亦掀起长袍跪倒在地。

    褚遂良为臣,官阶略低于前四位辅政大臣,见其他几人已甘愿赞同一后一妃临朝听证也再不能多说其他,跪在长孙无忌身旁沉色不语。

    见辅国五臣已经悉数下拜,其他朝臣才能定下主意,纷纷叩首跪倒在丹陛下三呼万岁。

    垂幔珠帘后,升平与长孙无垢互视一眼虚以笑意,却又各自别首沉色。她们因同一位男子并肩而坐,她们因各有心事异心分视,身份注定她们心中无法抹去的隔阂,即使被迫一日平静相处也不能做到全无芥蒂的融洽。

    只怕下方匍匐的朝臣以为此乃艳羡天下的福气,皇上能拥有藏隐宫阙最睿智美艳的双凰,该是何等曼妙滋味......

    冬日寂寥,雪起雪融,不知何时漫漫冬日才能过去。

    升平与长孙无垢自那日一同升殿起,同处两仪殿审读奏章。按朝规五位辅国大臣原不用事事请奏,偏自从那日后妃两人临朝后,五人一反常态开始习惯推诿权责,事无巨细皆送达后妃手中审阅。

    升平倚在床榻边,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绣绷,拈金丝成缕,一针一线认真穿在玄黑纱上。长孙无垢则端坐在龙案前,手持朱笔,,蘸满朱砂,对着洋洋洒洒奏章咬唇思索。

    同欢见长孙无垢认真模样,心中抑不住的蔑视,守谨则以升平慵懒不端的行径为耻不屑相顾,大殿上熏香暖炉各自伫立一顶,仿若两人此时的行径,怎样也合不在一起。

    “黄河凌汛已至,需加再拨国库万两白银雇能工追赶工期。”长孙无垢轻声喃喃,她拧眉停顿,而后抬笔批复:“准。”

    升平手持绣绷停在面前,思索后轻声道:“若能在损毁大堤周围雇佣当地灾民,灾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许银两仍会为家园轻易被毁忧心重重,不必再添银两,只需将定额散予他们,定会加力而行度过汛期。”

    长孙无垢双唇开合似想反驳升平臆断,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朱笔将准字勾画掉,又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灾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后一笔,她神思恍惚,笔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朱砂,似心间鲜血蕴在其上。

    长孙无垢转身对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亏有元妃帮扶,否则,本宫断不能支撑这些日子。”

    升平敛回视线,又重新在绣绷上走针,为龙形绣纹细细添加鳞片,对长孙无垢的夸赞语气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后娘娘批阅,与臣妾无关。”

    长孙无垢望住升平手上动作,有些不悦。

    按说得到皇后夸赞,妃嫔应跪身谢恩。升平回禀如此轻率,又连个谢赞的动作也不做,算得蔑视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谨咬牙,几乎想冲上前就此教训升平,同欢察觉守谨的意图,更是将自家娘娘掩护在身后,怒目对视守谨。两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气急升。

    升平至始至终不曾抬头,似对旁边一触即发的争执并不知晓。

    长孙无垢深深看了升平几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谨,去端茶酪给本宫和元妃,本宫有些饿了。”

    守谨狠狠瞪了一眼同欢悻悻走开,同欢则扬扬得意重新走回升平身后。

    升平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绣品上,没有停歇针线,连个谢字也无。

    升平近来精神又有些恹恹的,每每清晨总是觉得困倦不起,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披上雪麾乘凤辇赶至两仪殿,同欢知道升平身体不舒服少不得多随侍的物品,命身后宫人内侍抱个满怀紧紧跟随。

    一堆人下凤辇上台阶,迈步进入大殿,升平鬓发间夹杂的雪丝不曾拂去,裙摆蕾珠犹在颤动,人已瞥见一抹娇红倩影正婷婷立在端庄的长孙皇后面前。

    背后瞧去,大红羽尼的风麾被风带动略略卷扬,修长的身量挑起衣衫飘逸,一袭长发规规矩矩以金绾带束在身后垂在腰间,此人无需回头,单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该是如何娇媚艳丽了。

    听得殿门外响起脚步声音,长孙无垢由中间凤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带至升平面前“来,见过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头,看清她的容貌后升平脸色立即如笼罩上一层,面前的红衣女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怯生生给升平请安施礼:“元妃娘娘,拓跋丽容觐见。”

    事隔五年,时光已经磨砺去她往昔的棱角,再不见当年的锐利锋芒,如今瞧上去,拓拔丽容除剩空壳美貌已全无灵性,一双俏媚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嘴角更是有些垂下,仿佛历经多少人间愁苦般。

    不过即便此人美貌不再无力威胁什么,升平也不愿与她多说半句,昂首从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中间沉默走过,径直坐在床榻,将昨日留下的炫黑纱绷拿起继续完成。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孤傲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拓拔丽容道:“其实,本宫一直嫌深宫冷清烦闷,希望后宫能多些人才算热闹,只是”她扫了一眼始终不语的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处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丽容此时已近二十四岁,虚长长孙无垢一年,见皇后吞吐说话已经知道症结是在升平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迟缓着步子挪到升平榻面,不等同欢上前搀扶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丽蓉当年确实对元妃娘娘做过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谅丽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经走投无路,需得元妃娘娘帮扶才能安稳度过,如果元妃娘娘觉得仍是不解气,打骂随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丽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将丽蓉尸身留在宫里不用出去。”拓跋丽容原本娇俏的脸颊微微抽动,升平抬头由手中纱绷缝隙望过去,不再细腻的肌肤上似有晶莹泪滴在大颗滚落。

    长孙无垢在一旁也是为拓跋丽容轻轻长叹:“听得拓跋氏因隐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连带着将丽容的儿女亲事也被耽误了。皇上临行前,曾有塞北边将奏请拓跋氏赐女为妻,奏章皇上未来得及批阅便先行远征了,如今丽容寻到本宫这里,本宫也觉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废,身边三位拓跋良娣从此幽闭北宫,再不许见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参与太子起兵获得满门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筑边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则进入奴房整日浣洗劳作。那场宫杀,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颜面,甚至连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丽华的灵位也被命令从宗庙清除,尸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丽容能在此刻艰难间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后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长孙氏,她怎会有如此远见。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长孙氏的手除掉升平的幕后隐藏者。

    升平停住手上动作,昂首对长孙皇后淡淡的诘问:“皇上充盈后宫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详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经落魄如此,皇后怎与皇上交代拓跋丽容的身世品行?”

    长孙无垢听得升平纠结这些不禁含笑:“这倒是无妨。本宫也未必出自望门氏族,元妃更是身为前朝的公主。丽容本就是高祖许给皇上的,两人当初又有婚约为证,论起资格,她远胜于我们俩”

    “皇后娘娘此番夸赞实在愧煞丽容了,丽容眼下只想求个庇佑之所,哪怕入宫为宫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况丽容听闻那为嘉陵关守将为人甚是粗鄙,夜夜饮血生养,妻妾更是无一人能够长命”拓跋丽蓉说到此处,几乎满面涕流,她跪爬几步抱住升平长裙下双腿,哀哀哭诉“元妃娘娘,丽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求元妃娘娘宽容些丽容过去的过错,许给丽容一条活路吧。”

    “宽容?”升平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一笑:“拓跋丽容你记住,本宫没有什么不可宽容的,只是此事需经得皇上同意,皇后娘娘不奏擅动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升平如此一说,长孙无垢也有些犹豫了,她回头看看拓跋丽容梨花带露的神情,只能长叹:“元妃说的也有道理。那本宫先做主将她留下做个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来再定夺是否纳入后宫吧。即便来日真是不能留在宫里,也好由皇上给丽蓉再另寻一位良婿就是。”长孙无垢说道此处愧疚笑笑:“其实,本宫也不该多管闲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虚没有皇嗣,你我也有责任分担”

    升平闻言不觉皱眉,脸色顿时阴沉难看。

    “咱们姐妹二人知晓皇上没有子嗣的内里缘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会胡诌些鬼神罪状推给皇上。”长孙皇后含笑望着拓跋丽容,抿了抿她的鬓发:“若能真的留下丽容,倒也能让天下臣民知晓咱们后妃二人不曾真的专宠。”

    玄色纱上的金色龙鳞模糊,清晰,清晰又再模糊,升平手持针尖半晌没有落下。

    同欢察觉升平脸色异样难看,便上前轻声劝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说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宫休憩吧,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一定是准的。”

    长孙皇后听说是横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升平面前,关切询问:“元妃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欢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神情,雀跃道:“回皇后娘娘,昨日彤官和太医院送来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说元妃娘娘桃花已迟月余了。”

    长孙无垢神色顿时一僵,怔住脚步。原本关切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升平觉得长孙无垢正在刻意隐藏自己心底的惊慌,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轻易展现。

    “休要胡说惹得皇后娘娘担忧。”升平淡淡呵斥同欢。“不过是迟到几日有什么大惊小怪?”

    “别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还不知晓吧?”长孙无垢俯身对升平小心翼翼的试探,升平见状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欢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后娘娘当真了。此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跟了本宫四年,本宫有哪一月的桃花是准的?”

    同欢被自家娘娘责问的有些委屈,有些迟钝的喃喃:“可元妃娘娘经过穆左判调养后,桃花已经准了。”

    升平若无其事的对委屈万分的同欢笑笑“说到那个穆左判,本宫还真要质问他一些事情,上个月送来的调养药剂本宫喝了,为何胃疼难忍,是不是他医术不精,学无所长?”

    长孙无垢冷眼静观升平主仆神色,似乎在打哑谜。越是这般她的心中越发不安,但嘴上却依旧安抚升平道:“不管元妃的桃花是否准确,好歹也需请太医院过来诊断探望,不如本宫请御医来两仪殿就地诊脉,查查实情?”

    升平笑容坦荡,目光直视长孙无垢,逼走长孙无垢眼底的猜疑后嘴角才露出浅浅笑容:“皇后娘娘,宫人还能比臣妾更清楚自身是否有恙吗?”

    “元妃所说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如今需要多加注意自己身体,否则本宫一人无力支撑朝事。”长孙无垢见升平仍是不予承认,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强抑制住心底好奇,轻松说道:“那元妃今日回去休憩吧,本宫如有什么疑问会去栖凤宫请教就是。”

    升平摇头:“皇后娘娘客套了,臣妾愧不敢当。”说罢,升平从榻上站起向长孙无垢告辞“皇后娘娘先行处理政事,臣妾回宫休息了。”

    长孙无垢沉色颌首,升平转身离去,同欢则手持披麾疾步跟随在升平后,为她利落披好。

    长孙无垢怔望着两人匆匆离去身影若有所思,拓拔丽容在一旁低声劝慰她:“丽容觉得元妃娘娘倒也未必是真的怀有身孕,此事需得听太医院通告才可相信,皇后娘娘且先安心。“

    沉思的长孙无垢与拓跋丽容对坐露出雍容笑容:“元妃得嗣,本宫会为皇上开心,怎会觉得不安?”

    拓拔丽容见皇后如此宽容大度的作答反衬得得自己行径略微尴尬,她忙笑着回答:“皇后娘娘待妃嫔自然是非常宽厚仁善的,丽容方才失言了。”

    “只是,皇上出征才两个月两个月前,元妃刚刚小产不久时日”长孙无垢说到此处不禁沉吟,思及夫妻房事脸色更是绯红一片,拓拔丽容揣摩皇后话里意思有些不甚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长孙无垢对拓跋丽容的问题没有加以回答,只是思及李世民和元妃的恩爱,心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她将升平遗落下的玄色纱绷轻轻拾起,发现上面金丝绣就一条盘龙,龙首傲然昂起,龙鳞细密精美,龙爪更是苍力刚劲。若非有心,怎会将随手一件绣品绣得细致如此。

    长孙无垢不由得长长叹息,将绣绷放在床榻上,神色变得无法琢磨起来。

    拓跋丽容知道此时并非多言之际,只是静静等待长孙无垢回神。

    良久后,长孙无垢才宛然一笑,落寞转身离去。

    了却天下心头事

    在栖凤宫内升平辗转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绽亮,月落西沉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医诊断自己是否已经怀有身孕了。

    眼下长孙无忌坐拥京城九司禁军,随时可以调配十万人马,长孙无垢掌握六宫决伐,毒杀有嗣妃嫔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让他们察觉她已怀有皇嗣,怕是连李世民的面也再难见到了。

    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几度皱眉,掐指一算那次小产完毕至今不过才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期间李世民与她只在出征前亲昵过一次。按说她的体质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怀有皇嗣,但身处九重宫阙万事必须谨慎,即便届时真的只是桃花迟来,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万一之险。

    升平和长孙无垢一样对这个子嗣的降临怀有太多复杂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听闻自身有喜讯而惊愕恐惧的母亲了,更没有听闻妾室喜讯开怀雀跃的正妻。她们两人相伴居住在受万众瞩目的皇宫,不得不牺牲人性最寻常的情绪,各自为自身开始寻找安全退路。

    “同欢,明日你随本宫照常去两仪殿听政。”并非升平此时此刻仍有心关切政事,只是唯有这般若无其事才能得到机会澄清自身怀孕的消息,然后再寻个办法落实真相给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医来栖凤宫为元妃娘娘诊病怎么办?”同欢心中揣揣的问。

    升平阴沉了面色,低声冷笑:“难道,本宫在自己的宫中还装不得无孕吗?”

    果不出同欢所料,翌日寅时一刻,未等升平起身去两仪殿听政,太医院左判穆迢扬已跪伏在殿门外,等候聆旨传诊。

    同欢推开殿门时发现门外跪倒之人,不觉心中紧张几乎惊叫出声,随即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正中了皇后意图观察的圈套,连忙以掌掩住嘴唇,回头兢兢望着升平。

    全身盛装的升平对门外所跪之人似不以为然,垂首看看因忙于赶路气喘吁吁的穆迢扬:“穆左判,今日,怎么这么早来请脉?”

    穆迢扬颤抖下颌花白的胡须俯身叩首:“启禀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阳宫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偶然间提及元妃娘娘身体也有不适。臣前日送来彤史又不见元妃娘娘回执容臣进宫诊断,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诊元妃娘娘脉象的。”

    升平闻听穆迢扬所说,顿时屏住呼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驳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过,先请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宫去换身衣裳再做诊断。”

    穆迢扬见状连忙阻拦升平动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两仪殿听政事物繁忙,也不必为召见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栖凤宫外殿与元妃娘娘诊断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误时间,来不及上朝听政。”

    见自己的行动被阻,升平不再说话,一双凌厉双眼直直逼视穆迢扬,穆迢扬见升平眼底怒气涌动畏缩的垂下头,却仍坚持己见不肯退让。两人良久静默以后,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必麻烦更衣了,请穆左判为本宫前殿请脉吧!”说罢抖披麾转身入内。

    栖凤宫十数名宫人围绕紫檀金缕镶嵌的木榻一列排开,升平人依在暄软团锦的垫子上将手臂伸出,穆迢扬依旧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视,同欢送来诊脉用的小几垫以杏黄龙枕,升平将手腕置于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纤纤衬得掌心一片青白湿腻。

    殿内死水一般沉静,明明是寒冬,穆迢扬的额头却不知不觉已有涔涔汗水流下,升平微眯双眼紧盯住他躲避的视线,穆迢扬接连咳嗽几声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内熏香此刻忽然异常浓烈起来,加之暖炉熏烤使得人有些头晕眼花。穆迢扬觉得自己神智恍惚,双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涩汗水蛰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诊,只是此刻未等碰上升平肌肤,忽听头顶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宫觉得你不仅妙手回春,医德更佳。”

    心虚的穆迢扬虚笑几声:“元妃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升平又幽幽说道:“只是医德未必在救人时方才能体现,在平日行医诊脉中已经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错,毁他人终生,便是连自身也是难保的。”

    一番冷冰冰话语传入穆迢扬耳中,更惊得他背后冷汗一片。身为太医院左判,对后宫内眷如何尔虞我诈怎能不知,今日堕胎,明日毙命,诸如此类已经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时左手皇后,右手元妃,无论偏袒哪个虚瞒哪边都是个死字难逃。一想到这里穆迢扬无奈的又擦擦额角汗珠。

    升平见穆迢扬如此紧张不禁莞尔:“同欢,取条丝帕赐穆左判擦汗,不过是个小小的喜脉诊断,怎能难为成如此模样?”

    同欢应声,迅速取来丝帕,穆迢扬叩首谢恩将升平所赐丝帕握在掌心,暖香扑鼻,更觉得眼前昏花不知该如何诊断了。

    升平将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说:“穆左判,请脉吧。”

    穆迢扬被眼前艳红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上前搭脉。

    升平紧紧盯住穆迢扬脸上的神色,暗自观察。但见他先是惊异,随即眼睛左右转了几转,而后才是惶惶的低下头。

    升平顿时觉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涌进各种复杂滋味。或喜或悲,或惊慌或平静,她强忍住心中激动,逼问穆迢扬:“穆左判,本宫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扬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颌花白胡须,清嗓向升平叩首:“臣以为”

    “没关系,但说实话无妨。”升平勉强自己仍然适意笑着:“若是本宫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书去边疆报喜就是。”

    穆迢扬历经一番沉思后,面色郑重道:“臣以为元妃娘娘并无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体失调的缘故。”

    升平刻意稳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错了穆迢扬的表情?还是他临阵投靠在为她脱身?他刚刚的狐疑明明已经证明她已怀有身孕,为何此时又变了话语?

    升平昂首笑笑:“那劳烦穆左判去回禀皇后娘娘本宫并无身孕,也无需劳烦皇后娘娘再惦念劳神了。”

    穆迢扬见升平并不怀疑松了口气,当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欢领路送穆迢扬就此离去,升平眯眼望着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惊恐的复杂神色和前后不一的言语仔细品味,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她腹中确实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扬为何会就此帮她。不,升平暂时不能确定穆迢扬此举到底是好心帮助还是有意陷害。

    升平觉得自己此刻再警觉不过,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欢归来后,主仆二人再一同乘凤辇赶往两仪殿。此时,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场浴血奋战,金弓上弦,剑锋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开始施展手段为自身谋划,执命求生。

    不同的战场,同样惊险,但求能活至再见时刻了。

    两仪殿外,升平徐步登上台阶,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忽然见得内侍正手持金盘跪倒在殿门外等候宣见,升平疾步走过去拿起战报展开,战报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她颤抖着伸出手细细触摸绢帛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亲手书写的战报,千里外疆场上,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宫中正弥散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亲手撰写战报为的是拖延风云席卷宫阙的时间,也为了能让自己多赢取些胜券。

    李世民的的战报简略,只有喜报。卷尾没有虎符加印,只刚劲留了世民两字。

    升平握紧战报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能冥想到李世民写此战报时紧抿双唇的模样,甚至能嗅闻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还嘀嘀嗒嗒残留敌军血污的气息。

    他刚刚取得胜利,仍不忘与她报份平安。所以,署名为世民两字,而非彰显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阅读战报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切他的归期。

    升平轻轻笑了,面容上带着些许羞涩绯红。不知他知晓自己将成为人父的消息时,会不会千里策马奔回见她?

    也许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战,知何事才为重大当先,万不会因她一纸召唤便舍弃战局而归。正因知他心意,所以升平只得将喜悦埋藏心底,不去打扰他的扩展疆土。

    他终有归来时,她再与他一同欢喜,也好。

    升平拂袖将战报放回内侍鎏金托盘中笑意叮嘱:“进去吧,送给皇后娘娘。”

    内侍领命,推开殿门直入跪倒,升平与同欢也随之闪身入内。今日的长孙氏想必也是彻夜未眠,她听闻殿门声响立即惊得站起身来,见到升平反而忽视了手中持有战报的内侍,勉强虚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托皇后娘娘的关切,臣妾身体好些了。穆左判果然医术了得,一番诊断确认臣妾其实并无大碍。”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长榻前将昨日遗留的绣绷拾起,见上有有两针歪歪斜斜不似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不悦,将绣绷递给同欢:“拆了那几针。”

    长孙无垢死死盯着升平,似想要从她脸上查探出什么有关怀孕一事的蛛丝马迹,升平偏若无其事的笑着回视她:“是不是皇后娘娘日夜操劳疲惫,连皇上的战报也不想知道了?”

    长孙无垢此时才恍然想起内侍手中的战报,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命内侍将战报送上,她展开战报:

    朕已达渭水之滨,与东突厥王达成便桥之盟。东突厥王愿偕同子民臣归。

    世民

    长孙无垢面对李世民的辉煌战绩依旧无法绽放笑颜,她知,只需皇上归来,自己的皇后位必将拱手让与元妃。

    这一切的结果早已注定,她根本无法改变。枉自拥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也不过是给天下人徒增笑柄吧了。

    罢罢罢,既然注定无力博得帝王欢心,何不竟个天下拥戴?

    长孙无垢定下心思后,人也从容了一些,敛衣裙重新与升平开始审议朝事。

    此次北疆大捷源于东突厥连年征战大唐,内耗过重,苛捐杂税使得突厥百姓人心散乱。又因内部纷争以至薛延陀回纥纷纷投靠大唐,李世民偕同几部大军,命李靖1策反薛延陀可汗夷男夹攻东突厥王颉利。

    东图绝望颉利携败军退至二十里外阴山以待与大唐军队再战,李靖李绩两人擒拿颉利送往李世民所在大营,失去可汗的东突厥国亡。东突厥臣民悉数归降大唐。

    终于可以缓口气的大唐边境百姓突见到帝王天子亲自临巡出征且取得大捷,无不欢腾振奋,纷纷献出自家最好食钱用以犒军。

    李世民凭此一役冲洗去天下人对他利用残忍手段夺得帝位的非议,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相信,天降大唐皇帝必然有德福耀万代苍生,所有阻挡他道路的那些牵绊不过是帝王夺取霸业所应有的考验,不足为惧。

    又过了月余,南疆冻雨冰害已经解除,各郡县开始放粮搭建粥棚。升平遣魏征拟旨: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2,所惠灾民食暖胃腹无不歌颂大唐圣德天恩,为朝堂所坐后妃二人共同祈福祷恩。

    黄河凌汛已至,大堤修缮并未按时竣工,终还是有部分灾民因为凌汛被迫流离失所,数百顷良田就此被淹。但因事先早做安顿,灾民无一人死于水祸,更无一人卖儿卖女来换取口粮。当地有顽童口唱民谣:黄河九曲弯,田米不复还,得以留性命,全赖君王善3。童谣传至京城,将皇上先前玄武门杀兄逼父的谣言覆掩得干干净净。

    烽火战乱的新罗也派人送来捷报,因十万唐军火速赶至战场支援,高丽,百济两国国王粮草频急,军队又无唐军骁勇,实难再维持战局下去,最终只得与新罗王修好盟约。

    三国同时向大唐俯首称臣,甘愿共济朝堂,并拟停战协定永不开战。高丽百济两国与新罗国同样送贡品入京求天朝庇佑,贡品名录上首列其先的便是三国共献各态容佳姿美的女子一十二人。

    升平拿起贡品名录看了几眼,脸色已沉。抬首又望见拓拔丽容正站在长孙无垢身边婷婷研磨朱砂,她与长孙无垢两人亲昵友善。再瞥见两仪殿所伫立的宫人无一不赧色容美身姿轻盈。忽地心头一冷,将手中贡品名录放置案上。

    这里终究是皇宫,杜绝不了天下女子艳羡的目光。今日只是新罗高丽百济的十二名异族女子,他日怎知不会是李世民身边的宫人随意承幸?

    君王恩,君王心,免不了有一日会驰离早去,空留下独求情爱的她面对李世民左拥右抱,强装不在意。升平的嘴角虽然还噙着笑容,心却已经先苦了。

    升平拿起绣绷拈起针线,才发现,如今这块绣品上只剩一双龙目尚未点睛。他的双眼,桀骜威严,他的双眼,夺魄摄心。纵然再不愿承认,她也确确实实发现,那双眼已入心头隐在心底。

    她的偶一回眸,他的惊鸿一瞥,两人对视难以分开,从那刻已注定日后纠缠。

    同欢为升平拈好金线,见她望着绣品出神笑着说:“可算是快绣好了。差不多又是三个月。”

    升平按住小腹微笑:“但愿皇上归来在即,能看得到。”

    同欢欢快的拊掌:“定是能的,只要是元妃娘娘亲手绣的,皇上一定喜欢。”

    主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正落在长孙无垢耳中,她努力的朝拓拔丽容笑笑:“丽容,如果你有空也多与元妃学学,考量一个女子的品性是否淡定从容终究还是以女红为主。”

    拓拔丽容用力的点点头,迟疑的瞥了眼升平,低下头踌躇的挪脚步过去,深吸口气才满面堆笑恭维升平:“果然绣工精美,元妃娘娘真是手巧心善,奴婢需多加学习。”

    “拓跋姑娘你说笑了,若论心善,你还是需与皇后娘娘学习,皇后娘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至善之人。”升平昂首,以淡淡言语支开拓拔丽容的刻意围绕。

    拓跋丽容陷入左右为难境地,环顾两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向长孙无垢走了几步,又犹疑的回过头看升平脸色。

    长孙无垢对升平的称赞也是不动声色:“元妃总是这般爱开玩笑,丽容不必将此话当真。”

    升平低头以黑曜丝线为龙眼定睛,长孙无垢则垂腕继续继续提笔批阅奏章,拓跋丽容犹疑的在两人中间伫足,双手反复绞弄丝帕咬住下唇。

    大殿上三人各自独立,各怀心事,一时间又恢复先前的平静。

    唯独在千里之外李世民铁蹄铮铮即将迎来最口凯旋,为自己万里江山谋个稳固的根基。

    隆冬雪至,新年即将来临。每年此时此刻理应由皇帝携朝臣祭天祭地,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祈佑国富民安,风雨和顺。

    新年祭祀的大典历来最为重要,为此祭祀所需的礼服,器皿,祭祀牲畜,祭文祷帘常需准备半年之久。今年大唐皇宫因少了帝王李世民的留守显得异常冷清,长孙无垢拟旨通达庙堂后宫今岁节俭渡春,减省些钱粮为北疆征战的儿郎准备冬衣药品及粮草送去。

    贞观四年,除祟,由中宫皇后长孙无垢率领内宫宫人亲行辞岁祭祀。未免靡费,除内宫宫人宫眷外命妇无需入宫随侍。因这次筹备太过俭朴,祭祀典仪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潦草了事,宫人各自回宫守岁以待新春。

    升平祭罢宗庙,在栖凤宫赐宴代王太傅魏征。

    魏征接到懿旨后,更换一身新衣锦袍从容入内,宫禁夜深,为避嫌所虑,身后有一名妾室匆匆相随。

    栖凤宫守岁之夜华灯长明,八宝琉璃彩灯以铜臂擎起,分列甬路两列,直通内殿。内殿尽头,除夕礼制器皿陈列案上,正中大殿升平在焚香与天地祈告。魏征见状停住匆匆脚步,那名妾室见魏征脚步停住也随之不语不动。

    升平觉察身后有声响,不曾回头,淡淡吩咐道:“同欢,与魏公赐座,让侑儿过来与太傅见礼谢岁。”

    同欢应了一声,取来长榻与魏公坐下,她迟疑的瞥了眼魏征身后的妾室,只见这个女子虽有些年纪,但容貌还算清秀,不知魏征何时讨得这样一名妾室,同欢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默默侍奉魏征饮茶完毕,同欢避开脸退至内殿请出代王杨侑。

    今日也是紫冠玉带新岁朝服的杨侑与太傅魏征见礼,只是升平焚香的举动更能引他的注意,他给魏征施礼完毕后,又似模似样的也随升平朝上方祭祀礼器拜了又拜。

    升平将手中福香列于香炉,在净手盆中浣洗一番,侑儿亦跟着将小手伸入水盆漂洗。

    升平回身,笑着与魏征深深施礼。今日新年,她一身红锦绣瞿纹的薄纱内单,外罩云羽长裳,敝屣长裙掩住云状双履,中配绶带双佩,行动间裙裾隐藏暗色珠片,映衬鬓发上泣血彩凤,今日升平的妆扮华美异常,使得魏征近乎不看抬头凝望。

    魏征对升平跪倒施以新岁大礼,身后妾室亦同时跪倒,两人三伏九拜,口诵新岁吉祥。拜罢升平,两人再与杨侑拜福祷岁。

    升平觉得魏征身后的妾室容貌甚为熟稔,偏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魏征察觉升平心中疑惑,轻声命身后人上前“元妃娘娘唤你,你抬起头来。”

    那妾室迟疑片刻,跪行至升平跟前,升平抬眼一看她的眉眼顿时脸色骤变:“你是永好?”

    永好跪在升平裙边,不觉人已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殿下,奴婢是永好。”

    惊喜万分的升平立即蹲下抱紧永好,牢牢不肯放手。不曾想多年未见,岁月竟将她磨砺沧桑若此憔悴。升平拉开永好仔细打量,她犹记得自己及笄那年,永好桃花拂面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如今永好的双眼眼角已有细纹丛生,嘴角更是向下垂低,似愁苦半生的贫妇。

    “你,不是被舅父杀了吗?”升平还记得母后过世后独孤陀最终的癫狂,她一意认为被独孤陀拉走的永好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升平为免自己再度心伤也不曾追查其下落究竟去了哪里。随后宫倾国亡,等到再有心查问时,连隋朝宫人名册都已被人毁掉,更何况是条弱质女流的性命。

    升平不能想象,那场血色漫天的宫倾,永好是怎样逃过的。

    永好此刻满脸是泪,身子不住的颤抖,抱着升平并不开口,只是哀哀的抽泣。

    升平忽地惊醒忙抬头吩咐道:“同欢,立即命栖凤殿所有宫人退出十丈。”永好是旧朝宫人,魏征是废太子谏官,两人同时与旧主暗夜密会,这种行径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欢见升平神色如此紧张也有些慌乱,得令后立即出殿门吩咐宫人内侍悉数退离正殿,同欢更是随手将殿门紧锁,以自己娇弱身体挡住殿门,以免被有心人偷窥。

    见得她们如此神情,方才七岁的杨侑紧张得哇哇大哭起来,同欢只好招他到自己身边,用手掌将侑儿的小嘴捂住,两人四目紧张盯着眼前的诡异气氛。

    永好终于平息自己心中悲痛,靠着升平露出欣慰笑容:“公主殿下,永好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公主殿下一面,已再无遗憾,哪怕就此了断残生也是幸事。”

    “永好,你快告诉本宫,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与魏公相识?”升平不停追问,脸色惨白。

    魏征见两人叙旧情切,只能先伸出手“元妃娘娘先起身吧,先保重自身要紧。”

    升平被永好猝然出现击碎周身力气,根本站立不得。她只得将手放入魏征掌心,凭借他的沉稳力道站起身。

    永好也随之踉跄站起,然后再郑重与升平下拜,以额头戗地哭诉:“奴婢时隔七年终能与公主殿下说出心中愧疚,奴婢愿以死来赎罪。”

    1李靖,字药师,唐初著名武将。追随李世民多年,并以生擒颉利可汗为毕生最大功绩。封神榜里,他是哪吒的父亲。风尘三侠里,他与红拂女私奔。真正的李靖实际上是个仪表伟岸,军事才干卓绝的唐初大将军。

    2“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雍正十三年所颁发圣旨,意在惩戒克扣赈灾粮款的官吏。此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