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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秀晴的丧事极尽哀荣,刘恒下令以夫人仪制治丧。
后宫对此议论纷纷,风闻乔美人是在我处喝酒多时,回去后毒发身亡,而我也理所应当的成了此事的罪魁祸首。
我和灵犀都保持缄默。
乔秀晴的侍女唯恐担上照顾不力的罪名,在发现主子自尽及时禀报我们后,也随之碰柱而死。
知情的人都闭了嘴,不知情的人还胡乱揣测着。
守灵的熙霞堂刚刚布置得当,汉宫的旨意就到,下令责拿段氏,当场赐死。
段氏苦苦哀求,不停的叩头,泪水挂满面颊,额头的血染红了银光殿门前的石阶,却是无用,被侍卫踩踏了身子,一个用力当场缢死。
也许这是吕太后意图保全我,守护秘密的手段,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无谓了。
如今的我神情恍惚,每日只是跪在熙霞堂为乔氏守灵。
昏暗的大殿,飞扬着雪白灵幡,白花围绕的奠字格外的怵人眼目。丈余白纱灵幛两边垂落,偶有风过,飘拂卷起,多了些阴森之气。
正堂上摆放一大一小棺椁,乔氏的侍女也因忠心殉主,获了代王封赏的忠义郡主称谓,将与乔氏一并下葬。
在我身后跪着熙霞堂的宫人们,她们呜呜啼哭着为她们的娘娘送行,火中不曾焚化的纸钱随风四处吹扬。
我头顶着白饰,叩倒在红色棺椁前,一动不动。
灵犀心疼我的身体,常常要拉我起身,我只是拒绝,百般不肯。
平日里乔氏并未与我深交,我遥遥的望她也多是欣赏和赞许。她性子开朗直快,为人又是豪爽,常常不让须眉,只不过怕我的名声连累了她,私下底却从不轻易与她接近。不料她却在馆陶凄冷满月,众人纷纷避讳我时前来恭贺,她待我可谓情义不浅,而她酒后所说的句句真言,更将我认作她的知己,如今去了,我也该尽些心意。
汉宫的赏赐源源不断,连日派快马披星传送,个个珍奇炫目。另有刘恒的赏赐也颇为丰盛,衣冠服饰,满目华贵。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女子究竟为何而死,为何走的如此决绝。
乌黑的夜,温暖中带着透骨的寒,还记得她那时与我一起抄写符咒时的相视一笑,还记得她怀抱酒瓮一碗碗喝个干净时的豪爽。只是此时,幽暗的黑夜,再也寻不到她的朗朗踪影。
眼泪流的无声无息,却是满面。
今日乔秀晴发丧,却要在夜半时分就先行穿衣打扮。屏退了所有意图帮忙的宫娥,我执意亲手送她。
我起身看她,她睡去的面容颜色如故,嘴边的笑意似乎在嘲弄着我们仍煎熬于尘世苦海。她选择仙逝而去,从此绝了万种烦忧,胜过了俗世的我们。
灵犀在我身后跪捧着礼服。那是极其华美的一品夫人礼服。大红的绫纱上密密绣着百啭瞿凤,宽大的袖摆摇风逐蝶,敝屣的多褶裙子也是同色同纹,还有五对朝凤的赤金华冠,攒珠蕾丝的金凤颤巍巍的躺在托盘上,映着一抹流丽华彩,对了,还有那钏镶嵌玛瑙的缠臂金,这是汉宫赏赐的宝物,据说是吕太后对她在代宫时虔恭孝贤,谨修四德的嘉奖。我冷冷的笑,这些于乔秀晴,是她毕生的荣耀,争也争不来,却也只能在死后才能一见,果然是哀荣,哀恸荣耀!原来用性命所换得的荣华也不过如此冰凉透骨,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却无声的没有了。怪谁呢,怪吕太后的残忍?怪刘恒的薄凉?怪我的独宠?抑或怪她自己不能隐忍?
对了,这哀荣之外还有一人,她躺在冰冷的荒草处,生前相伴多年的姐妹,死后分离两地。那个被汉宫旨意赐死的无辜人儿,如今埋在了何处谁都不知,也只有她才能映衬这哀荣,多么的难能可贵。
“娘娘,时辰到了,为乔夫人穿衣罢!”灵犀见我哀恸,在一旁小声提醒说。
我点点头,含笑一件件为她穿戴,仔细精心。
冰冷的臂,轻薄透亮的纱。僵硬的脚,奢靡华费的鞋。安详的脸,企盼已久的梦。
东方见亮,暖意渐渐袭来,她也笑得开心。
走罢!我端起酒碗跪在她的棺椁前,抬手扬袖一饮而尽,将酒碗用力在棺椁前摔个粉碎。
耳畔响着那日她的呢喃:“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音容宛在,人却去了,我一反常态,大声笑着,心里默念:妹妹好福气,来世去寻那好日子,姐姐苦命,却仍要再这里煎熬,罢!罢!罢!今日姐姐祝你美梦成真,早早享福去罢!
抬棺椁的内侍一个用力,她便离开我的视线。我摇晃着起身,灵犀忙上前搀扶住我的手臂。
“起灵!”执礼的内侍尖声高喝着。
众人纷纷闪避在灵堂两侧。今日只有寂寥伶仃的几个人为乔秀晴送行。代宫如今已经空虚,杜王后因病一概不管,而代国所来的女子两死两禁,余下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送行的人凄冷稀少,哀伤也难以表现。刘恒也因赶修陵寝而无暇来送。也许此事于他,远没有家国大事来的重要,毕竟那些危急的更多。
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将我们拦住,一路相送也只能在此处各自分别,缓缓关闭的门将乔秀晴与我们隔离,划开了生死
翌日我奏表请命,执意搬回聆清殿,远离宫苑,刘恒初是不准,无奈我的执著,命多加几个稳妥的人跟了,才准行。
又见盛夏时分,暖风熏然扑面,偶尔有几朵荷花盛开在对岸,摇曳透过点点粉红,滟涟池这边阴凉,所以新荷才露尖尖,蜻蜓点水立于其上,于粼粼波纹中倒映景象,美妙如梦。
馆陶很喜欢这里,每日我和灵犀都带她去回廊上的凉亭散步。
像是被美景所吸引,她的小嘴总是呀呀叫着,含糊不清,迈蹬着小脚,挣扎着要起身。
我们呵呵乐着,万般静好,仿佛不曾发生一切不快。
“娘娘,代王的陵寝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灵犀说的不经意,却回头看我。
我低头,为馆陶拽着裤脚,仔细掖在布袜里,声音平淡无波:“是么?你怎么知道?”
灵犀眼中含上些许羞涩,假意笑着逗弄嫖儿,却不直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杜战和你说的?”我已猜到,但不愿说出。
“嗯!杜将军说代王急着回来看,所以连夜赶工。”
我低头不语,只是拉着嫖儿的小手晃来晃去,惹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你与杜战可是情投意合?若是那样,我去求了代王,把你许了他。虽不能做个正室,也定不会低看了你。”我抬眉看她,面色平静。
灵犀有些尴尬,无措的避开双眼,眺望远处的荷叶,极力压住声音说:“奴婢不曾有那样的想法,还请娘娘以后莫提此事了。”
我疑惑的看着她,眉目之间明明对杜战深有情意,一口回绝又是为何?见她面露难处,我也不愿深问,只作不知其中委屈。
灵犀抱起馆陶幽幽的说:“如今奴婢心里只有娘娘和小主,其他的都不去做想。”
她的又一次强调愈发的说明了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灵犀此时眼底的忧伤也是为他么?我叹了一声。
有个牵挂的人真好,我却不能如此。乔氏的死让我认定了刘恒的薄凉寡情,唇亡齿寒的感觉,让我渐渐的疏离于他。
我与他只能做嫔妃与亲王,太深的情意负担不起。
回廊尽头似乎有人在远远的招手,灵犀一步站起,兴奋的说:“果然就回来了,那不是代王身边的小桂子么?娘娘,奴婢先去问问他有什么事。”
她疾步跑到对岸,又旋即风一样的跑回。
“娘娘,代王回宫了,一会就到聆清殿,说让您先行准备呢!”她嘴角带笑,仿佛期盼已久的人是她。
“准备什么?就这样罢!”我单手整整衣衫,只是端坐原处。
灵犀看我固执有些无奈,哄着我道:“娘娘美貌,自是不用准备什么的,但这身妆扮迎驾似乎有些不合规矩,不若让奴婢为娘娘收拾一下,也费不得什么事。”
“不用了!”我依旧逗弄着怀中的馆陶,头也不抬。
此时刘恒已经带人踏上回廊,见已来不及,灵犀只得下跪奉迎。我漠漠站起,抱着馆陶下拜。
他风尘仆仆,满面倦意,将我搀扶起身,笑道:“拘这些礼做什么,仔细跌了馆陶。”他接手将馆陶抱在怀里,柔声说:“来,叫声父王,父,王。来来来,叫,父王。”
灵犀见状笑出声来,我回头看她,她立刻敛住笑意,垂首站立。
刘恒抬眼看我,又对馆陶说:“那是你母妃,来,馆陶叫母妃。”馆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神情有趣,咯咯的笑起来。
我上前接手,抱过馆陶:“她还小,说不得话。”转手交给灵犀,灵犀抱起馆陶先行走回聆清殿。
刘恒看向粼粼水面,轻声问:“你近来,近来好么?”
“回代王,还好。聆清殿这里清静,事情也少了许多。”我答的柔和。
相敬如宾,如宾客般客气,我们此时做的完美。
他看我冰冷对待,眼底掠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与急切,他攥住我的手:“你在生本王的气么?怪本王馆陶满月时不曾回来?”
我摇摇头“回代王,嫔妾不曾生气。”眼底仍是冷意。
刘恒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将我肩膀扳过,拉入怀中,下颌抵在我的颈窝,悲怆的声音幽幽随水声送至耳中:“不要不理本王,本王现在只有你一人。”苍凉的语气,让人莫名的心酸。
只有一人,我笑的惨然。我又何尝不是?
许久,我伸手环上他的颈项,热泪随心而落。
爱么,不能为他舍生,不爱么,心中总有介意。千帆过尽,我却仍看不见心。
黯夜,刘恒不曾离开,坐在床榻上围住我,让我坐在他的怀中,馆陶则抱在我胸前,他于我背后一同逗弄着她粉嫩的小脸。迷蒙的夜色中,他也喃喃的跟我讲修造陵寝的辛苦艰难。我仔细的倾听,适时的微笑。
“若是顺利,今年年底就可以进兵操练,只是目前有些困难仍未解决。”他的心事沉重,呼吸也短促粗重。
“可是筹集财物困难?”我有些明了问。
用兵操练,开销颇巨,后宫所献宝物早已花空,国库虽有却不能擅动。他愁的也必是还可以从哪里筹集一些钱财。
他用粗砬的胡碴厮磨磨着我的头顶,低低笑道:“嗯!还是你聪明。”
“宫中已经节俭至极,再挤也未必能省出多少。宫外的世家官宦倒是个个有钱,却哭穷不肯多出半分。”刘恒长叹。
我斟酌半晌“说到筹款,咱也要有个筹款的法子,只是嫔妾的主意有些违背良心。”
“不如说来看看。”他的眼睛闪现着光亮。
“代王不如还找那些匈奴人扮作匪盗,挑上两家最富裕的,肆意抢劫他们的财物。危及到自身,世家官宦必然心惊,拼命了将府中财物转移到城外,然后代王再派人传出旨意说是国家征用,许以小息。试想哪里有比国库更加防守严密的?更何况还有利息,他们必然会踊跃将物品存入国库。”
刘恒扑哧一声笑出来,手指点上我的鼻尖:“你的主意是好,只是缺德些。”
我嗲怪:“代王若是笑嫔妾,今后再也不给代王出主意了。
“本王哪敢?只是说了玩笑罢了。明日本王带你去上朝如何?”他的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
“罢了!嫔妾在上次已经领会了朝堂厉害。不敢再去。”我摇摆着手婉拒。
他拉起我手说,肃意敛笑说:“说起上次,全是本王考虑欠周全。你以后只坐在屏风后面,不必露面即可。本王觉得你是栋梁之材,应该参与朝政。”
“女子身处后宫,不得干政,此乃高祖训,代王不怕再被参奏么?”我故作担忧的问。
“不怕,本王要的就是能干的嫔妃,一位能与本王共同协商大事的女人。”他的目光坚定,带着鼓励。
“罢了!现在馆陶离不开我,还是算了。等馆陶大了,代王还不嫌弃嫔妾齿落发白时,嫔妾再去陪同代王协商家国大事如何?”我淡淡恬笑。
他双手搂过我,语意疼惜:“终于看见你笑了。”
我不语,将头埋在他颈项处,一动不动,笑容慢慢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