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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森恶臭的天牢里,有几个人自从见到皇族子弟都被关入牢中,就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与相邻被关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或许是被关的太久了,他们早已没有了多年前做官时的尊严与礼仪,在天牢里他们拥有无尽的时间去反思当年的过错,但往往许多人都会用这些时间来怨恨那些将他们送入大牢的人,而不曾想他们会被关进来的缘由。
于是渐渐的,他们的脾气变得愈发的暴躁,人性便会愈发的怨恨,相由心生,便成为了真正的面目可憎之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当初这些人眼看着我被皇帝打入天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为我说句话,现在这就是报应!”
一人冷哼了一声,语调极为的阴冷幽恨。
“于兄不必如此气愤,现在他们俱被关进天牢,届时新皇登基,我等皆会被赦免,而他们这些人,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想想这些,只觉快慰啊!”
另一人出声宽慰,语气中不无讨好。
“赵弟说的对,于兄不用与这些将死之人置气了,我们还不如趁这时间,好好地计划一下出去以后如何东山再起!”
又一人附和道。
随之而来的,是其余人接连奉承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被关了这么多年,现在觉得有机会走出这阴暗的天牢,所以说到后面,这些人便也忘了压制自己的声音,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天牢一共有两个走道,一个是用来关押朝廷重臣,一个便是关押皇亲国戚,两个通道各在东西方向,但却相距不远,因此,到得后面,他们这边在说些什么,另一个通道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耻辱让其中有的人暗自握紧了拳头,眼中的愤怒恨不得冲出牢房撕碎了这些人。
“东山再起?一个是贪赃枉法之人,一个是作奸犯科之徒,现在还被关在大牢里永不释放,你们凭的是什么?”
忽然一道清冷如霜的身影横插到这些人的中间,紧接着,牢房的内门被打开,一道纤瘦素雅的身影自楼梯上缓步而下,似携了一缕风雪而入,令牢中所有的人都心头一震,清醒了几分。
那带头说话的两名罪犯亦是一愣,相对一视后便开始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女子,眉头时而展平时而蹙起,显然是有些捉摸不透她的身份。
“这位姑娘,虽然我们过去是做过一些错事,不过我们已经在这大牢里关了这么些年,我们早已洗心革面,再大的过错也应该抵掉一些了不是?再者说了,我们原本也是国之将才,此番若是能够出去,必当会拿出十分的心力去为国为民,也好将功抵过啊!”
赵氏摸不准白墨冉的来历,但是却清楚,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还能进得了天牢的人,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打好关系总是不会错的。
“将功抵过?”白墨冉眉梢微挑,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几个字。
“是啊,姑娘,看您这品貌也不像是普通人,若是您能将我们几人救出天牢,日后我们必当报答!”
另一个人见她的样子,以为她是动了心,不由得多说几句,想要推她一把。
他这话一说,白墨冉眼角的笑意更加浓了几分,看的那人心头一荡,不再说话了。
剩下的几人亦是屏着呼吸看着她,眼神中难掩期盼,被称为于兄的那人大约是碍于脸面,并没有说话,但是眼睛却似有若无的往她的身上瞥,想来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而就在这时,白墨冉的脸色骤然一变,眼中笑意全失,露出了掩藏于笑意之下的锋棱。
“你们身为东临臣子,东临皇权变换,你们不先忧虑江山社稷、百姓安危,反倒因此而沾沾自喜,想要借此翻身,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洗心革面?”
和煦的春风忽而变成凛冽的寒冰,所有人都惊愕于她前后突然地转变,俱是愣在了当场。
“于丞是么?”白墨冉走到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奉承着的人面前,淡淡的叫出对方的名字。
于丞摸不准她要做什么,可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你的祖父于敏是户部尚书,你的父亲于靖是吏部侍郎,且你还是你这一代唯一的男丁,说起来,也算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
于丞没想到白墨冉会对他的家底这么清楚,不由心惊,但是与此同时,他又从心底生出几分得意来。
既然对方对他的家世这么清楚,那她就应该知道自己不是随意能动的人,若是在此时帮他一把,日后也少不了她的好处。
可她的下一句话就立即将他打入了深渊。
“但那一切都只是曾经而已。”白墨冉看着于丞渐变的脸色,唇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你在这牢中呆了几年,大约不知道,你的祖父早已在两年前生了一场重病离世,而你的父亲,就如同你一般,没了你祖父的庇佑,早些时候与人发生口舌之争,得罪了人,现在早就不知道被贬成个几品的小官,无人问津,于家往日的权势早已不复存在。”
白墨冉的话说完,于丞早已呆若木鸡,这些年来,他在牢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他的祖父父亲能够想办法将他救出去,他和牢中其他的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孤军奋战,倒了便真的倒了,但是他是有背景的人,想要出去还是有机会的,所以他也因着这一点,即使身在牢中,依旧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她的这些话,却是将他最后的奢望都给破灭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两年前祖父来看过他之后,自此再无音讯,他还以为是刑部的管制愈发苛刻了,却没想结果会是这样!
“你以为这些人是真的尊重你吗?他们看重的,也不过是你身后的势力,可是现在,你甚至比他们中的一些人都不如!”
话落,白墨冉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收回,转而看向方才阿谀奉承的那些人身上,“而你们,在外面便趋炎附势,现今在牢里被关了这么多年,依旧还改不了这迎高踩低的秉性!国之将才?为国为民?偌大的一个东临国,难道没有可用之人了吗?竟需要你们来当大任?”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因为这地牢处于地下,又格外的空旷,所以在一片静默的情况下,她所说的每个字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她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讽刺。
“抱歉,怕是不敢劳烦各位了!”
这些人虽然是阶下囚,但何曾被一个女人如此羞辱过?更何况她说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直中要害,如同夺去了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她转身之际,终于有人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忿,怒气冲冲道:“你不过就是一介女流,凭什么这么武断我们今后的生死?”
白墨冉止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她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众人皆以为她是被他们说中了,所以心虚害怕了,心中又开始升起一丝薄弱的希冀。
然而就在这时,眼前的人突然笑了,她背朝着他们,众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仅凭她那轻笑声,他们也能听出,她是真的觉得他们的话很好笑。
“就凭,是我亲手推翻了这东临的旧皇朝!”不若刚刚那样,这句话她说的极为掷地有声,她侧身,看向他们每一个人,眼神凌厉而严肃,一字一句,像是说给他们听,亦或者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旧的皇朝之所以会被颠覆,就是因为皇帝昏庸,官宦*,所以,我绝对不会允许新的皇朝中再出现哪怕一个,诸如你们之类的人的存在!不管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士兵,那些枉死的百姓,还是那些已经为之牺牲的骨肉至亲!我在此向你们立誓,在以后的年月里,这牢中不会再多出一个人,我要你们亲眼见证着一个全新的东临国,迎来属于它的盛世!”
言罢,她断然的收回视线,向着天牢的另一头走去。
而被她远远抛之身后的那群人,还依旧沉浸在她的话语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什么叫是她推翻了着皇朝?她一个女人,又拿什么保证东临的以后?
尽管他们心中有着很多的疑惑,但事实上,他们不想承认的是,他们的确是被白墨冉刚刚的那一番气势给震颤到了,面对她的誓言,他们感到心惊的同时,竟第一次的从内心涌起些微的羞愧之情。
是啊,对方只是一个女人,而,他们呢?
白墨冉越往前走,步伐就越发的缓慢起来,直到离通道口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他们,但是她又不能逃避,因为时间拉得越长,对他们所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大。
想到这,她暗地里握了握拳,轻吁出一口气,这才再度迈开了脚步。
天牢安置人的顺序也有着讲究,越是重要的人,关的地方也就越往里,且其外观不若普通大牢一般是用一根根木柱将地方围起来,相邻之人还能看到彼此甚至交谈,而是两边用一堵堵墙所代替,将人彻底的隔开,而牢门这边栅栏,更是用玄铁所打造的,其坚固程度非一般利器可破,真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这样的构造在此时也大大的减轻了白墨冉心中的负担,至少这样,她不用一下子就面对所有的人。
不出意外的,关在最靠近走道口的人是澹台然和永和公主,或许是太累了,永和竟是枕在澹台然的腿上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珠,看样子是受到了惊吓。
而澹台然则正襟危坐的坐在地上,这孩子到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却是经历了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事情,对于她的出现,他只是冷漠的瞥了一眼,此后就再也没有看向她。
这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这在之前白墨冉就已经有所认知,现在也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她让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
“你的父皇母后都已经去了。”白墨冉看着他,不轻不重的吐出了这句话。
澹台然当即一愣,眼神有着刹那的涣散。
“疼……”永和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委屈的控诉。
澹台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紧握的手抓疼了永和的手臂,又倏地松开了。
面对至亲之人的突然离世,别说是他一个孩子,就算换做任何一个再心智成熟的人,也依旧会承受不住的吧?
可是,这次澹台然的表现依然出乎了白墨冉的意料。
“是你杀死了她?”片刻的失神之后,他表现的异常的冷静。
“不是。”白墨冉如实回答他,“我最多,也只会要你父皇的命。”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澹台然露出一抹苦笑,说出的话却是让她的心又颤了颤,
“父皇死了,她定然是不会独活的。”
白墨冉哑然,对方明明只是一个孩童,却懂事的让她心惊又心疼。
“你会杀了我和永和吗?”澹台然主动开口发问。
“不会。”白墨冉想也没想,回答的很是迅速。
但是澹台然却还不罢休,继续问道:“那羽哥哥呢?”
“不会。”白墨冉回答依旧肯定。
“郡哥哥呢?”澹台然穷追不舍。
“也不会!”白墨冉很有耐心。
“那么,太子哥哥呢?”声音里有了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白墨冉张了张嘴,却是再没有发出声音。
她朝着澹台然看去,捕捉到了对方眼中淹没下去的希望。
这个孩子,总是有着让人心疼的本事,白墨冉在心中无声的叹息。
“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也该回答我几个问题吧?”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不那么沉重,“你会恨我吗?”
“不会。”就如同白墨冉回答他时一般,他回答的异常爽快。
“可我算是害死你父皇的人!”白墨冉特意强调,也愈发不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其实,自从不归关传来秦将军兵变的消息以后,我就预料到有这一天的到来了,父皇近些年来性情变得愈发的猜忌暴躁,为了手中的皇权,早已不复当初的清明,而母后,自从我懂事以来,便一心装着父皇,因为每每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吵闹的,唯有提及父皇的时候,她才会安静下来认真听我说话,作为她的儿子,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有生之年替我早逝的哥哥尽到应有的孝道。”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很是稳定,显然真的是他内心所想,他顿了顿,复又看向白墨冉道:“或许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不会恨你,也不会恨任何人。”
白墨冉彻底的语塞,面对一个内心这样通彻的孩子,她觉得自己说再多的话也是枉然。
同时她也觉得释然,她徒然发现,在这个孩子身上,她竟然能寻到一丝让人安心的力量,至少在刚刚,她完全忘却了自己心里的那些负罪感。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见识过他超乎常人的理智与思维,白墨冉与他说话便也不再绕圈子。
“还能如何呢?无论我怎样不受宠,我的身份始终是一个皇子,最好的结果不过就是被一生幽禁,但是能够好好地活着,我便已经很满足了。”
澹台然的面容依旧很平和,只是说到最后,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向往。
“不过如果可以,我倒真的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虽然可能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困顿于生计,但至少那样会让我感觉自己是真切的活着的,而不是每天都担心自己说不定哪一刻就被人暗算所害。”
白墨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中的永和,也对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愿上天如你所愿。”她道,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绿绮!”她提高嗓音唤道,绿绮闻声而入,走到她的身边。
白墨冉对她打了个手势,绿绮立即会意凑近她,一番耳语后,她看了眼澹台然和永和,了然的点了点头。
“阁主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不久之后,澹台然和永和便被绿绮叫来的人给带走了,走出六皇子的牢房,白墨冉原本焦灼的心已经平静下了一半,就如同他所说的一样,昏聩的皇朝注定不会长久,今日就算没有他们,以后也会有别人,她不必过多的觉得愧疚。
而她现在之所以会感到难安,完全是因为她与这些皇子们有着或多或少的交情,才会如此过意不去。
这么想着,她继续举步往下一间牢房走去。
澹台羽像是已经等待她很久了,此时一见到有人过来,就从牢门里扒拉出半只脑袋,急不可耐的朝着外面张望。
“别挤了,就算你不疼,我还替这铁栏觉得疼呢!”
白墨冉一见到他这副样子,什么其他的心思都没了,只觉得好笑。
“哼。”澹台羽见她过来,有意无意的在她脸上扫了几眼后,才将自己的脑袋从铁栏中解救出来,站在牢房里双手环着胸,老神在在的看着他道:“我就知道你以前的样貌是伪装的。”
白墨冉一边看着狱卒打开牢门,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调侃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你年年天天的缠着我就是因为觊觎我美貌才说要娶我为妃?”
澹台羽被她的话堵的瞬间一噎,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自夸,竟是无言以对。
恰好牢房的门已经被打开,狱卒立即退开,让白墨冉走进去。
“小羽。”她看着他,笑意盈盈。
澹台羽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还没回过神懵然的应了一声:“啊?”
“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叫你了,在脱离了你和我的身份之后。”
“那要是能去掉前面的那个‘小’字就更好了。”澹台羽凑近她,一脸期盼的看着她。
白墨冉却是没再接他的茬,对他的话一笑而过,便道:“之前我与六皇子的谈话,你应当听见了?”
澹台羽顿时失望的放下环在胸前的手,瞥了瞥嘴没有说话。
但是这个动作无疑表示默认了,白墨冉也不多言,直接问道:“小羽,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在离开这个皇宫之后?”
“我不知道。”澹台羽的声音有些低落,又带了些茫然,“阿冉,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可以逃离这个皇宫的金丝牢,做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自在逍遥,可是等到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只觉得迷茫无所依。”
“令人想要逃离的从来不会是事物,而是人心。”白墨冉一言中的,直中他的要害,“如今你畏惧,你渴望的,你逃避的人都不复存在,皇宫对你而言自然也没有了意义,你想要的与不想要的都变成了过去,你当然会觉得心中空荡。”
澹台羽一时无言,半响之后才露出一个似苦涩似欣喜的笑容,“阿冉,不曾想你竟会这么了解我,甚至超过我自己。”
“你是我所关心的人,所以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会看在眼里,当你对一个人上了心的时候,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难猜测出来。”
听得他这话,澹台然的眼睛倏地一亮,很是愉悦道:“阿冉阿冉,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很在乎我了?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重要?”
“是,很重要。”白墨冉回答的很坦然,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别院九年的陪伴,小羽,我早已把你当成我很重要的朋友。”
澹台羽的眼神稍稍黯了黯,不过也只是一会儿,随即便恢复如常,面上还是高兴的。
“阿冉,我想好了,如果可以,就让我去给父皇母妃守陵吧。”
“守陵?”白墨冉顿时皱了眉,在她看来,澹台羽还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这样,其实也不会让你为难不是吗?”澹台羽微微一笑,眼神依旧澄清的如春日的湖泊一样,让人心神涤荡,奇妙的抚平了白墨冉心中焦躁的情绪。
“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为难,所以你不必为我考虑。”白墨冉上前几步抬起身,习惯性的就想摸一摸他的脑袋,澹台羽却是猜测到她的动作,先她一步的躲闪开了。
白墨冉的手摸了个空,心里不觉痒痒。
“其实我做这个决定也不仅仅是为了你而已,从小到大,我都执着于争取母妃的爱,可是任凭我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比不上她的亲生儿子,而今我自由散漫惯了,去皇陵守墓也好,至少那里清净,也不会有多少是非。”
他的话语很诚恳,从他的眼中,你寻不到半分的杂质。
“你真的想好了?”尽管如此,白墨冉还是向他再次确认。
她是真的希望他以后过的很好。
“绝不后悔!”澹台羽看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墨冉与他对视了一眼,最后也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然后趁他晃神的时候,速度飞快的揉了揉他的脑袋,眼底浮现出阴谋得逞的狡黠之色。
澹台羽看着在自己脑袋上作乱的手,眉头皱的死紧,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干脆放弃了抵抗,也就任由她去了。
终于,白墨冉收回了手,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出牢门。
“阿冉,其实我对我父皇的死并不是那么不在乎,我想过生你的气的,可是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因为将心比心,比起父皇对秦家和白家做的那些事情,你做的这些已经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其实,就算你生气,讨厌我,甚至恨我都可以,因为就算外面有百种千钟的理由,总有一个事实是所有人都反驳不了的,那就是他是你们的父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够原谅我。”
白墨冉没有回头,所以澹台羽只能凭借她的声音来猜测她的神情。
她的身影平缓而又忱挚,因此他不难猜出,她的唇边一定挂着一抹浅笑,表达着她内心的释然。
“阿冉,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从来不是因为你的容貌,而是因为羡慕你的洒脱,那是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而你却轻易地得到了,而今,我也该谢谢你让我不再只是羡慕。”
白墨冉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澹台羽一眼,他的笑容就如同沁人心脾的花茶,甜中略带点涩,涩后又是绕人心弦的美好。
于是她也笑了,无数的画面在她的眼前飞快的掠过,令她不得不动容。
“也谢谢你。”
曾经九年光阴,不止只有冰冷。
一如澹台然一样,不久之后,澹台羽也被白墨冉安排人给带出了牢房,只是不同的是,这次她一个人在澹台羽的牢房里站了很久,却迟迟没有移步。
她很清楚下一间牢房里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暗藏的野心。
正因为此,她才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他,毕竟,他是姑姑的儿子,她的表哥。
“你还要让我等上多久,怎么,敢做不敢当么?”
澹台郡的声音冷冷的从不远处的牢房里传出,也打破了白墨冉逃避的心理,让她不得不向他走去。
澹台郡看着她步履缓慢的样子,眼底掠过一抹黯然之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能够那么坦白的面对五弟六弟,却对我如此的拘泥生疏,说起来,比起他们,我们还算是最亲近的人呐,表妹!”
最后一声表妹,他叫的格外的认真,听在白墨冉的耳朵里亦是动容。
她抬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也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和姑姑的很像,只是平时这双眼里盛满了太多的算计与伪装,才会让她下意识避开。
“有的人视皇宫为牢笼,有的人视皇宫为圣地,有的人离开是解脱,有的人放弃是痛苦,表哥,我只是觉得,你属于后者而已,无论因如何,果是我的作为伤害了你。”
“是。”澹台郡并不否认的点了点头,在见到白墨冉略显歉疚的神情后,又接着道:“又不是。”
白墨冉不解看向他。
“的确,身为皇子,你要说我一点都没有肖想过那个位置是不可能的,出生在皇室,争名逐利是常事,直到母妃死之前,我都一直没有歇了争储的心,可是,母妃死了。”
最后这几个字,澹台郡说的轻轻淡淡,可白墨冉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几分茫然无措的味道。
“自打我记事那天以来,我与母妃就经常会被人或明或暗的欺凌,母妃也一直未曾真正开心过,那时候我就在心中下定决心,终有一日,我一定要将这些欺辱过我的人狠狠地踩在脚下。好在没过多久,或许是苍天有眼,母妃被提升为了贵妃,在这皇宫,她也拥有了宠冠六宫的位置……表妹,你怎么了?”
澹台郡说到这,敏锐的察觉到白墨冉情绪的波动,便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没事,我在听。”白墨冉勉强的笑了笑,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伤疤。
在知道母亲当年死亡的真相后,她便再也无法淡然的去面对那一年的荣辱,因为那都是母亲用性命作为代价,才换回来的粉饰太平。
澹台郡还是觉得她的脸色不是很好,但是既然她不愿意说,自然有着她所忌讳的地方。
于是他便也不再多问,继续方才的话接着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与太子皇兄明争暗斗,到得最后,竟是忘记了初衷,我其实一开始只是想让母妃高兴一点,若是我坐上了那个位置,我们就不用再受任何人的脸色了。”
“可是,母妃去了,我所做的这一些又有何意义?”
她也是到得最后方知姑姑的心思,而澹台郡,他的表哥,却永远不会明白她的母妃为何终其一生都无法开怀。
他们本是最为亲近的人,却永远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此后便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白墨冉才开口道:“表哥,先前我与他们的谈话你也该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你呢?你想要什么呢?”
“我需要一道免死金牌。”澹台郡回答的很是迅速,且话语异常的坚定。
白墨冉顿时一愣,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六弟与世无争,性子耿直;五弟心思纯净,潇洒不羁。所以秦夜泠会放过他们,这点我愿意相信,但是我呢?我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野心,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明眼人都看出来的事情,秦夜泠呢?他会不知道吗?”
白墨冉想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
“为了权力,我可以狠下心对任何人下手,包括我的亲生父亲,这也是我为什么不会怨你杀了他的原因,因为我早就认清楚一点,皇权就是建立在鲜血与白骨之上的,若是今日不是他的出现,我难保以后有一日,会不会亲自动手。所以,对我这样一个有着皇室血统,且城府颇深的冷血之人,就算他今日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我,也保不齐以后会后悔。”
“我明白了。”
澹台郡已经将话说的这么明白,她没道理不答应,而且,他是姑姑唯一的儿子,她也一样不希望他出事。
有人打开牢门放他出来,澹台郡临走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白墨冉,最后欣慰道:“若是母妃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她一定会很开心。”
白墨冉又是一愣。
在快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澹台郡的脚步停了停,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道:“或许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白墨冉侧身迎向他。
“帮我找回小公主,我的妹妹。”
他的目光真挚诚恳,白墨冉知道,他是真的在乎。
她笑了笑,这才道:“你也别忘了,她同样是我的妹妹。”
澹台郡也笑了,似有若无的瞥了眼最里间的牢房,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转身渐渐走远了。
白墨冉自然没有遗漏过他的那一眼,她转身,看向那间牢房,袖中还藏着绿绮在她进来之前交给她的一件物事,眼中波澜翻涌。
今日怕是她永生难忘的一天,有太多人,太多事都超出她的预期之外,有悲伤的,有欣喜的,更有让她……措手不及的。
白墨冉步伐迟缓不定的朝着最里间的一间牢房走去,随时准备应对那人可能会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愤怒。
可惜,什么都没有,整个通道异常的安静,只剩下她走在地上与地面摩擦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直到她终于走到通道的尽头,在那最后一间牢房前站定,那人还是未发一语,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曾闻。
她带着狐疑的情绪抬首看去,这一瞧之下,难免心惊。
只见那人正背对着她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全无平日里束发修冠的优雅,一头长发散乱的披在他的前胸后背,只是一段时日未见,他的头上已经长出了许些白发,与其他的黑发相映衬,显得尤为的明显。
明明正值青年,奈何白发早生。
“你怎么会……”白墨冉诧异过后不由得呢喃出声。
“怎么不会?”澹台祁兀的冷笑一声,却依然没有转过头,话语尖锐的如一把锋利的刀刃,恨不得一刀刀的划在人的要害。
“身为太子之尊,却被自己的未婚妻三番两次的拒婚,眼看到了及笄之日,未婚妻子却病死家中,岂不晦气?而今更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原是诈死,还和自己的情郎一起杀了我父皇谋反夺了皇位,抢了原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怎会不气不怒?”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过了头看向白墨冉,一双眼睛似凝了多日来的愠怒,酿成了滔天愤恨:“早知道有今日,我当初就该亲手杀了你这妖女!”
白墨冉没料到他会有这般激烈的反应,心中难免诧异,她没有逃避他的眼神,反而直直的迎了上去,似是想要看清他眼中的憎恶到底有几分真假。
不知是白墨冉表现的太过平静,还是她探究的视线让澹台祁感到怪异,最终他还是先行错开了与她的对视,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便不再说话。
白墨冉看着他的背影,心情愈发的复杂起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曾经最憎恶与反感的人,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存活在世人的眼中,一直到她破釜沉舟假死的时候,她的身份依旧未变。
即便她再怎么逃避,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过去是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可真要论起来,那些事情远不及她对他伤害的千分之一。
“澹台祁。”她沉默半天后,终于开口唤他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似乎很是疲惫,“你说的那些我不反驳,我可以对任何人说声抱歉和对不起,但唯独对你,我不需要。”
“哼。”澹台祁也及时发出了一声冷哼,表明自己的不屑。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既然身在太子之位上,就不仅只该享受这个位置带给你的荣华富贵,也该承担起它所对应的腥风血雨,曾经,你的这个身份也带给了我许多的无妄之灾,所以同样的,我并不觉得对你有任何的亏欠或是愧疚,因为你是太子。”
“不用再惺惺作态了,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现在我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想要就动手,我澹台祁也绝非是贪生怕死之人!”
澹台祁似是再也不想听她再多说一句话,蓦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满脸厌恶的看着她。
“来人,将牢门打开!”白墨冉看了他一眼,便出声唤来了狱卒。
澹台祁见此,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嗤笑,脸上写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冷意。
狱卒察觉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有些迟疑的看了白墨冉一眼,在得到对方肯定的颔首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打开牢门,站在一旁小心的注意着两人间的动静。
牢门打开后,白墨冉一言不发的走了进去,笔直的朝着澹台祁的方位走去,眼看着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尺之距,可她却还是没有止步的打算,依然坚定的向他靠近。
澹台祁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呼吸骤然一顿,嘴唇抿起,眼底极快的闪过了一抹慌张,随即又被他极力压下。
终于,在两人之间相隔还有一掌之距的时候,白墨冉停下了逼近的动作,往后倒退了一步原地站定,仍旧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澹台祁。
虽然方才对方的紧张只是一刹那,但对她而言,却足够看清楚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意看到,却又无法自欺欺人的东西。
在她的注视下,澹台祁的姿势有些僵硬,面上又恢复了最初冷漠的表情,回给她以更加冷厉的眼神。
“澹台祁。”
她再次开口唤他的名字,只是比起第一声,多了几分柔和与无措的味道,听上去仿若河畔的柳絮掠过水面,在人的心里漾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这或许,是你我二人之间所见的最后一面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澹台祁的眼神陡然颤了颤,眸中的冷厉似有了裂缝般,渐渐地有了几分柔软,却又在片刻之后,变成更为坚硬难摧,似乎连看她一眼都觉得惫懒,撇开脸,嫌恶的吐出了一个字,“滚!”
白墨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就要走,却在踏出一步之后又顿住了脚步。
她背对着澹台祁,狠狠地皱了皱眉,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一股力量阻拦着她,让她仅仅走了一步,就已经窒息的难受。
她将手再次伸入了袖袋中,握紧了里面放着的那件物事,这才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受了些。
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但是事已至此,白墨冉决定不再难为自己。
于是她转过身,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澹台祁的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掩饰自己眼中复杂莫名的情绪,而是将她的困惑、狐疑、不安全部都表露了出来。
澹台祁猝不及防与她这样的目光相对,一时间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白墨冉却动作极快的走到他的面前,将她从进天牢以来一直藏于袖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一只手握起他的手,将其放在他的手心上。
“你的东西掉了,刚刚忘了还给你。”
白墨冉努力的克制住自己的嗓音,这才让自己把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要知道,当她在绿绮的手上看到这东西时,心中早就开始翻天覆地,再加上绿绮还特意强调说这东西是澹台祁与他人交手时从他的怀中不慎掉落时,让她更加没有办法再为自己开脱。
澹台祁没有料到她会就这么握住自己的手,当即愣住了,只是还没等他从手中柔软温滑的触觉中缓过神来,便看见了她放在他手中的东西,整个人彻底的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猛地倒退了好几步。
他的手中,是一只做工异常拙劣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着隐约可以看出是两只水鸭的生物,其中一只鸭子的脖子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弯了直不起来……正是白墨冉当初送给他的那只香囊!
功亏一篑!
澹台祁当即脑子里就浮现出这四个字,随即抬起头,目光慌乱担忧的朝她看去。
早在一旁没有看漏他任何一个细节的白墨冉就这么再次与他的目光相对。
只是这次,他的眼神让她突然想起了许久以前,那个晚宴的夜晚,冒死相救她的黑衣人,那个仅仅一个眼神就仿佛让她辗转了前世今生的人。
“你是——”
“阁主,西漠国有人求见!”
绿绮突然脚步匆匆的走进了天牢,虽感觉到两人的气氛有异,但事态紧急,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西漠国?什么事?”白墨冉听到这个词,只能想到一个人,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绿绮闻言看了澹台祁一眼,欲言又止,目露为难之色。
白墨冉这才反应过来,想到刚刚还没弄清楚的事情,又见绿绮难以掩饰的焦急,她最终还是走出了牢房。
直到走出了几步之后,白墨冉忽然顿住了脚步,冥冥之中好像有种牵引,让她想要回头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这次她没有挣扎,听从了自己的直觉,再度转身,回头,将他的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捕捉个正着。
白墨冉觉得,她怕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那个眼神。
包含了眷恋、离别、决绝、欣慰以及……深爱。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人可以将这些情绪揉捻在一个眼神里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更不知道,她当时是以怎样的心境竟然能够只一眼便将这所有的情绪从里面剥离开来一一读懂。
但她很清楚的知道一点。
她狠不下心了。
“阁主?”绿绮显然也茫然于白墨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心中着急,忍不住出声催促。
白墨冉倒也没有再拖拉,似乎是心中有了决定,利落的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半分迟疑。
澹台祁看着她逐渐消失在眼前的身影,面上再也不复刚才的半点冷硬狠厉之色,面容平和而又温暖。
阿冉,保重。
他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留下一抹笑容,于颓废中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