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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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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芜从没想过她会这样来到西京。

    看她一身褴褛,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姿色,不被人当成乞丐就不错了。饶是如此,她还是被金兵当成逃亡的汉人,丢进了囚犯堆里。

    她看着手里脏兮兮的馒头,心想这大概是被抓进来唯一的好处吧!她不必再伸手向路人乞讨了。

    目光投向北方,她苦笑了下。

    疼爱她的爹娘和兄长们,恐怕不会想到她今日有这样的命运吧?

    “喂,你到底吃不吃啊?不吃就给我!我可是快饿死了!”蹲在她旁边的女人不耐烦地看着青芜瞪着馒头发呆。

    青芜扫了那女人一眼,将馒头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对面的一对母女。那个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含着恐惧和好奇地看着身边的一切。

    她盯着青芜伸过来的手,却不敢去接那个馒头。

    她的母亲叹气似地说着:“姑娘,你好几顿都省给青儿吃了,你这身子只怕吃不消啊!”

    青芜淡淡一笑“这孩子的名和我一样有个青字,我听了就觉得亲切。她是孩子,不吃不行,我还捱得住,不碍事的。”

    “姑娘真是好心人!我让青儿给你磕头!”那妇人含着泪接过馒头“若是我们能活下来,一定给姑娘做牛做马报答你。”

    青芜慌忙拦住那孩子“兵荒马乱的,我们不互相帮衬些,怎么活得下去呢?快别这样。”

    能活下来才能谈报答,可是这乱世里,想活下来谈何容易?

    她看着那面黄肌瘦的孩子,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姑娘,你要是好心,不如把那半个馒头给我吧!”身边的女人谄媚地笑着,死盯着青芜手中的馒头。

    青芜看向她“我知道你很饿,但是我给了你,我就会饿死了。”

    “可你不是给了那丫头吗?”女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青芜摇头“我们是大人,孩子能和我们比吗?”

    那女人一把夺过青芜的馒头,瞪了她一眼“要做好人就做到底!不然就别打肿脸充胖子”

    青芜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和欺负?这一路上虽然吃了好些苦,可哪里被人这样赤裸裸地抢掠过?

    她的肚子饿了,咕咕地叫着。

    那对母女见状本想将馒头还给青芜,但她婉拒了,送给别人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理由。自小受到的教育这么告诉她。

    青无捂着肚子,挤压着可怜的胃,希望缓解饥饿的感觉。

    她暗暗嘲笑自己,一边告诉别人要努力活下去,自己却逐渐丧失生存的勇气。

    她一个人独自流浪了一年多,在这个乱世里算是个奇迹吗?

    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也渐渐忘了她想去找的人。

    如果这一刻她被死亡带走,她一定是木然地走着,分不出悲喜。

    “给你。”突然,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对她说。

    青芜勉强抬起头来,嘴唇动了动“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给你。”那人只是重复着,好象只会说这么一句。

    青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才看清那人是谁。

    正是负责看守她们这些人的金兵图山。

    青芜能感受到身边异样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猜测、不屑和鄙夷。

    她却伸出手,接过金兵手里的馒头,低声说了声“谢谢”而后缓缓蹲了下去。

    当她咬下一口馒头时,身边的女人立即投来恶狠狠的鄙视目光。

    青芜毫不理会,径自吃着。

    身边的女人骂了声,将刚才从青芜手中抢来的馒头扔在地上。

    青芜机械地吃完馒头,目光一直凝视着泥土里可怜的半个馒头,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很多人把尊严看得比生命重要。

    而更多的人,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她问着自己,她想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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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以后,除了那对母女之外,再没人肯和她说话了。

    她总是沉默着,偶尔和那孩子说几句话。而接下来的命运让她终于明白,以她这般的姿色在乱世里通常只有一种命运──成为统治者的女奴。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她只能抱紧自己,咬牙去承受。

    没过多久,她们一行人出发进了西京。

    青芜打量着这座城池。

    她从前来过一次,也是这样打量着,只不过,那时她坐在车里,怎么也不如此刻那样亲近西京。

    她那时一直期盼着自己未来的丈夫,梦里的那个男人面容俊秀,穿金戴玉,温柔地笑着对她说:“你是我最美丽的妻子。”

    她垂下羞涩的脸庞,白皙的脸上浮现桃花般艳丽的红晕。

    她悄悄将细长的手指放进他的手里,却在刚触到他皮肤时就羞怯地溜走

    记得那时她总爱坐在凉亭里,倚着一池碧水,伸手想去接风中飘着的柳絮,而丫鬟总是紧张地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深怕她着凉。

    她却顽皮地沿着池塘跑,让那群丫鬟跑得气喘吁吁地,怎么也追不上她。

    不小心撞见母亲,她只得吐吐舌,乖乖接过外衣,聆听母亲的教诲。

    “你自幼身子不好,该注意些才是。”母亲的声音在她的记忆里总是那么地温柔,唯有在提到以往草原的生活时带了一丝豪爽。

    “我好想去您的故乡看看呢!”她缠着母亲追问母亲幼年的一切,兴奋地幻想着那片她不曾到过的土地。

    “会有机会的。”母亲笑着安抚她。

    “我想做一只鹰,自由自在的翱翔在天边,可以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蓝很蓝的天、很青很青的草”她大着胆子,站在窄窄的栏杆上张开双臂,彷佛真的可以飞翔一般。

    众人被她危险的动作吓得半死,可她才不管,一直蹦蹦跳跳地,幻想自己是一只小鹰,在爹爹的翅膀下好奇地看着这世界。

    然后,足下一软,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一群早在一旁等着的侍女们稳稳接住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向大家道歉,那时她有一丝怅然,期望接住她的是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

    侍女们唤着出神的她,她脸上绯红,提起裙摆又跑开了。

    如今,世事变迁太快,昨日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梦。

    寂寥春似梦。

    她不仅离开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家,还沦为金人的奴隶,甚至,她已无法逃脱那可怕的命运。她刚刚被告知,她将被献给一个金人将官,做那个陌生男人的女奴。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去度过这一次的苦难啊!

    女人们渐渐散去,她站在那里,无法挪动步子,不敢去想自己会被带到何方。

    胡思乱想之际,她已被人拉到一旁。

    图山指着前面的一个府邸,说道:“你到那里去。”

    “为什么?”许是图山和善的面容让她壮了胆子,脱口问道。

    “那个人是个好人。”年轻的图山结结巴巴地说着。

    “那你是好人吗?”她追问,拨开了额前的发,露出美好的额头。她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心里存着一丝良善,或许他会是她最后的一线生机。

    图山困惑地看着她,重复着:“他是好人,你放心。”

    原来他是担心她所遇非人,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好人”但他可知,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对她来说都只是灾难!

    她从没想过要逃,因为不敢逃,也不能逃,她得回来西京。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来了西京竟是被献给一个男人!

    她不能忍受啊!

    “你放我走好不好?”青芜美丽的眼睛流露出哀求,眸子里闪着泪光。

    图山连忙避开她的眼,拉起她的衣袖就往前走。

    “求求你放我走,我不能进去啊!”她苦苦哀求着,散乱的发丝在风里飘着。

    图山满脸为难的神色。

    旁边有人经过,大声说了句什么,图山连忙将青芜扯到一边,神色凶狠起来,推着她向前走。

    她几乎跌倒,被一步步拖着向前走去。

    她听到图山小声说着:“我是很喜欢你,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然后,她再没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了。

    她站在小小的门口,背着光,看不清里面的模样,那一派幽暗防腐就是她的未来。

    青芜用手拢了拢头发,稍稍整整衣裳,固然不能让自己干净些,多少也显出整齐的模样。娘从小就教导她,模样是自己的,不管在哪里,都不能失了自己的气度。

    轻轻提起裙摆,她跨进了那个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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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会二年。

    金人的铁骑踏破阴山,大败辽军。

    正月里,金国与西夏议和,划地割让,换来西夏的顺从。

    两国约定,如果辽帝逃入西夏,西夏定遵守约定,将辽帝送与金国。

    西边局势稍定,平州叛乱又起。

    此时,西京都统府里,完颜祁正和部属们商议连日来的形势。

    金兵势如破竹,对小小的辽国已不放在眼里,但辽帝一日不抓到,辽国便没有彻底灭亡。因此,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平定各地的叛乱,尽快抓到辽帝,消弭辽国余孽。

    完颜祁卷起羊皮纸,说道:“再有公文送来,立刻送到我那里。”

    他手下第一副将博吉领了命,又道:“真不明白那个副都统大人是干什么的,什么都不做”

    博吉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附和,大声说着对副都统完颜济朗的不满。

    完颜祁虽然也是完颜部族的子民,但出身平常,今日能成为都统,并且有一班兄弟追随,全靠战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战功。

    反观完颜济朗,仗着自己出身贵族,轻而易举就当上了副都统,硬是将完颜祁比了下去。

    元帅府命令下来时,博吉他们一直都忿忿不平,甚至嚷着要去元帅府讨个公道。

    当时,完颜祁横眉一扫众人,淡淡说了句:“出发。”

    博吉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到完颜祁不怒而威的表情,什么话都自动吞回去了。

    现在,博吉又旧事重提,无非是几个月来受够了济朗那帮人的气。济朗仗着自己是贵族,处处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对他人颐指气使的。

    这些完颜祁都看在眼里。

    他待大伙发泄完毕,才沉声说道:“以后这些话尽可以来告诉我,但是别在外头乱说。”

    博吉还是不满“大哥素来不计较这些,为人光明磊落,兄弟们十分佩服,但是这让人骑在头上的事,兄弟们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博吉说的是前日和济朗争斗的事。

    济朗他们闲聊时嘲讽完颜祁没用,身边连一个侍寝的女人都没有;还说他是个傻瓜,卖命打仗,功劳却给别人抢去。

    博吉他们在一旁听了,勃然大怒。

    双方人马吵了起来,济朗他们仗着人多,竟动手打人。

    完颜祁赶来之后,不问原由便罚了博吉他们三个月的俸禄,对济朗他们那方竟没有任何处罚。

    事后,完颜祁安抚博吉的情绪“你罚的俸禄由我来出,这件事你们就不要记在心上了。”

    “大哥,他们分明是欺负人!”博吉愤懑地叫道。

    完颜祁却道:“他是你们的上司,你们必须忍。其实,比起他,我这个做大哥的幸运多了,有这么多兄弟为我出头;所以,我不能让你们贸然得罪他。军功可以再拿,兄弟却是一生一世的。”

    此话说得博吉几人大为感动,直嚷着要和完颜祁一起去喝酒。

    完颜祁一口答应“这次委屈了众位兄弟,不如大家开怀畅饮,我这个做大哥的和你们一起去快活!”

    博吉却大声说道:“今天不能喝酒!”他看看错愕的众人,解释道:“那天我气不过,济朗那小子居然说大哥没女人。正好这几天刚来一批女人,我便让我弟弟从那些女人中挑一个漂亮的送到大哥那里,今天大哥就要做个威风的男人了,自然不能和我们去喝酒。”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对对对,大哥今天要好好疼那个女人,哈哈”

    完颜祁浓眉一挑“看你不像是说笑,我今晚真要去陪个女人?”

    博吉得意地笑着“大哥,你就好好享受吧!”

    完颜祁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将羊皮纸握在手里,没有情绪的说了句“还是那句话,有公文立刻送过来。”

    博吉还想调侃两句,却发觉完颜祁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样子,只得傻傻地点点头。

    大伙忽然感到一阵沉重,没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完颜祁大步走出都统府,满脑子里全是平州叛乱之事,丝毫没将那个即将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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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祁二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都只有征战。

    他的容貌稍嫌粗犷,算不上是美男子,但一双浓眉刻出他坚毅的性格,一双漆黑的眼睛如黑夜一般宽广。

    他有过女人,但那只不过是生理需要,他从来不曾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甚至觉得女人是一种麻烦。

    而现在,他那些好兄弟竟给他找来麻烦!

    他不知该感谢他们的关爱,还是该直接将那个女人丢给博吉,让他自己去享用。

    罢了,等见过那女人之后再说吧!

    不过,他也确实很久没近女色了,若是看得顺眼,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刚进府,博吉的弟弟博格迎了上来,一开口谈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完颜祁眉头微皱,道:“一会儿送到我房里,让我看看。”

    博格立刻去安排了。

    在屋里点上灯,完颜祁摊开羊皮纸行军图,仔细地思考着行军部署。

    “大哥,人送来了。”

    “带她进来。”完颜祁头也不抬,翻开这几天送来的公文,仔细地看着。

    博格和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一推开门,完颜祁就闻到一丝香味。

    他正想责备博格乱用珍贵的香料,抬头一看,却看到一张白皙如瓷的脸庞。

    她不能算是个女人,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个女孩。黑亮的头发松松地编在脑后,应该刚刚才洗过;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带着一丝惊慌,薄薄的唇轻轻咬着,纤细的手绞着衣袖,像是在克制着恐惧。

    完颜祁轻叩桌面,目光从那女孩身上掠过,对博格说道:“你先出去,她以后就留在我房里”

    博格笑着退了出去。

    看样子他会立刻去找博吉,一个晚上就足够让他们兄弟把这件事传遍整个军队了,完颜祁暗忖。

    “把门关上。”博格走得太高兴,门都忘了关。

    青芜温顺地关上门,手指有些颤抖。

    她努力压下夺门而出的冲动,强迫自己转过身来看着他,却浑身虚软,不得不靠在门板上。

    “你叫什么名字?”隔着摇曳的灯火,男人的声音穿透黑夜的薄纱。

    “青芜。”

    “我不大懂汉文,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他的模样,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冷硬的男人。

    “春天的时候,河边长满了青草,青芜就是那些草。”她勉强向前走了几步,愈来愈靠近他。

    他的眼神平和不带一丝感情,完全公事化的冷淡。她微微吐出口气,为他的冷淡而放松了些。

    如果这人一副急色鬼的模样,她也许会当场吐出来,然后一条小命彻底不保。

    完颜祁半支着头,想起故乡春天时河边丰美的水草。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而烽火狼烟四起,为的就是这些辽阔的草原和广博的土地

    他的目光又落回公文上,将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战事上,再没看青芜一眼,好象忘了她的存在。

    青芜也想起了她的故乡,春天的时候也是水草丰美的样子,翠绿的草叶,骑在马上驰过草原时的快意在身体里悄悄苏醒。

    唇边带起微微的笑,眼儿有些弯,眉梢也柔婉了些。

    她不怕给那个男人看见,因为他那双眼里全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的地图线,哪有心思管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他不在乎她,她也乐得轻松。

    如果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不知该有多好?

    青芜悄悄挨在床边坐下,单手撑着头,望着窗外的月色,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人生难得几回轻松。

    此时她能装胡涂,便让自己胡涂,何必去理会别人的存在。

    唇边带起微微的笑,眼儿有些弯,眉梢也柔婉了些。

    她不怕给那个男人看见,因为他那双眼里全是曲曲折折婉婉蜒蜒的地图线,哪有心思管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他不在乎她,她也乐得轻松。

    如果能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不知该有多好?

    青芜悄悄挨在床边坐下,单手撑着头,望着窗外的月色,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人生难得几回轻松。

    此时她能装糊涂,便让自己糊涂,何必去理会别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