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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很快就要生了,随时要住进医院。妻说,还找小高吧。我说,那当然。关于护工,我们想到了一块。这让我有些意外。
一年过去了,护工小高其实一直在我们的心里。
出院那天,我们都没给她好脸色。手续办完了,东西也收拾好了,她才急匆匆地赶过来。她的额上浸一层细密的汗珠,头发有些乱。看见我们从病房里出来,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不安,伸出手,抢我手里的纸袋。我没有给她。她把脸转向妻,挤出一些笑来,伸出手,搀住妻的胳膊。妻把脸别过去,没有说话。走道里,病友们都来送行,我们都笑着,祝她们早日出院,说以后多打电话。上了出租车,我对小高说,你回去吧。小高点点头,看着妻。妻目视前方,说,走吧。出租车驶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小高站在那里,胳膊抬起来,在脸上擦了一把。
小高在我们出院的前一天请了假,说到他老公那里拿点东西。临走时,说下午一定回来。妻说,你去吧,好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事。小高说,监管来了,就说我出去买东西了,要不会扣我钱的。我说,好的。小高把蓝色的工作服换了,穿一件碎花的棉袄,提个纸袋子走出了医院。
期间,小高来过三个电话。第一个,说晚饭前过不来了,老公那里有些事。第二个,说晚上十点才能回医院,路太远了,不好意思。第三个,是十点打过来的,说真是对不起,晚上回不去了,明天一早赶过去。期间,监管来过两次。第一次,问小高去哪了,妻说,我让她到超市买卫生纸去了。第二次,问小高还没回吗,我说,早就回来了,给我买报纸去了。监管是个黑脸女人,盯着我们看了看,不说话,走了。
刚进医院时,并没想要请护工。医生说要动手术,妻说,还是请一个吧,你要上班,跑来跑去的不方便。病友们也说,动手术必须要请护工,她们经过专业培训的,一天二十块钱,陪床,什么都干了,省心得很。我们就请了小高。
其实,小高已经在为我们服务了。妻住进医院时,小高已做了同病房的李的护工。一个病房住了六个人,只有李动完了手术,请了护工。谁有事,小高都会帮一把。打开水,打饭,小高一个人都包了。妻说,你赶快去和监管说一声,李快出院了,大家都想要小高呢。
小高是四川人,典型的川妹子的模样,圆脸,高额,大眼,不胖也不瘦。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我去世的小易婶婶。四川万县的小易婶婶不远千里,嫁了我叔叔,生下三个女娃后就因为心脏病悄然西去。小易婶婶以其勤劳和善良赢得全村人的尊敬,多少年来,她的影子长驻我心。妻说要请小高,我一刻不敢耽搁,找到黑脸监管,把合同签了,把订金交了。
我办完手续回到病房,想和小高说一声。小高不在。护士站在李的床边,正在训斥李。护士说,谁让你自己换床单的。李说,小高换的,我憋不住,尿到床上了。护士说,你怎么不和我们说,你把湿床单换到别人床上,别人回来怎么睡。李说,那个人不是回家了吗,小高去找你们了。护士阴着脸把邻床的床单撤下来“砰”一下把门带上。李说,这帮人,比老虎都凶,不就一个护士吗,要在我店里干,两天我就开了她。妻后来告诉我,李在福丽特家俱城有一个门面,雇了两个打工妹。
小高进来时,脸上没有往日的笑。妻说,小高,李姐出院后,给我帮忙啊。小高愣了一下,点点头,提着两个开水瓶出去了。妻看着李,说,护士肯定骂她了。李没有说话,靠在床头,嘴里嚼着饼干。后来,小高偷偷告诉妻,扣了她十块钱,监管说,再有这样的事,就开了她。
小高出去吃饭的时候,李说,我丢了一百块钱。邻床的王说,你放什么地方,我们可没拿你的啊。李说,你们怎么会呢,肯定是小高,我刚才出去,钱包就放在床上,回来数,就少了。大家都摇头,说,小高不是那种人。李把嘴一撇,不是她是谁,你们,她看着我和妻,得小心一点,手机最好放在身上,钱包也是。你们可不知道,她还常偷我的饼干吃呢。妻说,小高不会的,她不像那种人。李有些不高兴,我还冤枉她不成,她给我做了十天护工了,我不比你了解她。妻不再理她,低头吃饭。
小高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没有人告诉她。
妻从手术台上下来后,换到了双人病房。妻昏迷不醒,我悬着一颗心,不知道手术的结果到底会怎样。小高说,放心吧,麻醉药药劲过去就好了。我还是慌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坐在妻的跟前,看着她,看吊在铁架上玻璃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妻的身体。小高给妻买了便盆,也坐在那里。
我们的谈话从她的老公开始。我见过她老公。个子不高,瘦瘦的,头发有些长,沾着灰。小高说,他领着老家的几个人在北京做装修,老公不让我做护工,说他养得起我。可是,我不能老是闲着吧。小高反问我。我说,你们有孩子吗。小高点点头,两个女孩,大的上小学了,都在老家,爷爷奶奶带着呢。我说,你干护工多久了。两个月,他不让我来北京,家里有个杂货铺,生意不错的,我想来,本来想给他们做饭,他说用不着,请了一个钟点工专门做饭,让我歇着就行了。我哪闲得住啊,睡了两天就出来了。她不像是有两个孩子的女人,笑的时候,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老乡介绍我到这个公司,我就干上了。我说,很辛苦吧。她不笑了,说,有时候是的,看遇上什么人。给李姐做之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右腿骨折,脾气大得很,稍稍慢一点,就大吼大叫,他儿子还把我骂哭了,说侍候不好老爷子,一分钱都不给。我问她,准备干多久呢。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准哪天公司就把我开了,开了我就不干了,回家去。
晚饭送过来了,我说,你吃吧。她不肯,你吃,累了一天,你还没吃一口呢,我们可以到医院食堂里打饭。我把饭盒推到她跟前,说,我吃不下,一会饿了,再泡方便面吧。她不再说话。我见过她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一个大饼,豆芽菜,或者白菜。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干净。我说,这两天,你就不要吃食堂了,你嫂子反正吃不了,我自己回家吃就行了。她点点头,出去刷碗了。
晚上,小高让我回家,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说完,从走道里把折叠床拿进来,打开。很简易的折叠床,窄窄的,稍胖一点,就躺不下了。小高说,是公司配发的。我不想回去,妻子还没有醒来,我得陪着她。那你就睡那张空床吧,护士知道了,交十块钱就行,不知道就算了。我说,你别管我,自己睡吧,有事我叫你。小高摇摇头,那怎么行,我盯着,有事我叫你。
第二天,王做完手术也进来了。王没有请护工。王的丈夫以前是矿工,因为工伤,腿不利索,提前退休了,就日夜守在王的身边。王的丈夫烟瘾大得很,常常躲到阳台去抽烟,王的排尿的塑料袋满了,他也不知道。小高就过去,帮着倒了,王要喝水,也是小高帮着。妻后来说,王还有点良心,一天给小高十块钱。可是,王后来说的那些话,让我们哑然。
王说,小高和你们说她家里的事了吧。妻说,怎么啦,有问题吗。王说,我们都觉得她是个骗子,她家里开着店铺,老公带个装修队,她还来干这种活。妻说,那也不一定,她自己愿意嘛,想和她老公呆在一块。王说,拉倒吧,做护工,她哪有时间和她老公在一块,十天半个月,她老公过来一次,见个面就走,你们不知道,她有次还偷着用我的小护士。那个小李看见了的,涂了我的小护士,去见他老公。王这样说,我和妻懒得和她理论,用一下小护士又不犯法。她怀疑小高话里的水份,更让我们觉得莫名其妙。
一年过去了。期间,我去医院给妻拿药时,在走道上见过小高一次,我们打了个招呼。小高问妻的情况,我说挺好的,恢复得不错。
妻说,不管她们怎么说,这次我们还是请她了。
我说,只是不知道她还在没在那个医院,她们公司和好几个医院合作呢。
妻说,到时你问问,只要她在,我们就不请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