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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二年七月十七,宜嫁娶,吉。
从兴安门南到宣阳坊西,沿街槐木全都被焚烧得干干净净,只为了给公主的婚车腾出地方。长安令在京兆尹的陪伴下,笑容满面地把公主婚车送到了东边万年县,看着老对头万年令带着一众僚属夹道相迎,心中甚是畅快。
今日出嫁的,是大明宫中最受宠爱的太平公主,圣人和天后唯一成年的女儿。
婚车隆隆地穿过坊门,又隆隆地穿过坊间最大的那条街道,压坏了无数小花小草。长安令憨态可掬地笑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我竟忘了,今日尚主的郎君是谁?”
京兆尹斜了他一眼,决定不和这老糊涂计较:“是本朝平阳县子、右散骑常侍薛绍。”
长安令望着前头一眼望不见边的迎亲队伍,喃喃着说道:“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已经门荫入仕,圣眷正隆,难怪……河东薛氏一门荣宠,二十年间连出三位驸马,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他正喃喃地说着了不得,抬眼便瞧见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身着绛色锦袍,扬鞭策马而来。少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淡淡的日光映照下,竟让人看得有些失神。
京兆尹上前拱了拱手:“薛郎。”
少年亦拱手回礼:“有劳大人。”他声音略低,话一出口,竟是同龄人中罕见的沉稳。
京兆尹点点头,将长安令提溜到近旁,一板一眼地说道:“公主就此交给驸马,某即刻便回大明宫复命。”他说着,略略停顿了一下,苍老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驸马果真不负蓝田公子盛名,方才那几首催妆诗,做得很是不错。”
少年又谦了几句,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半点骄纵之气。
京兆尹连连称赞了几声少年英才,提溜起身边的长安令,连同十多位僚属一同离去。长长的迎亲送亲队伍依旧一眼看不到边,大红的绸缎已经铺开了半座长安城。初秋的阳光疏疏落下,映着黄昏漫天的红霞,像极了春日盛开的灼灼桃花。
少年调转马头,对随侍在侧的万年令和宣阳坊正说道:“我们需得再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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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整齐的朱雀大街,将整座都城分成了东西两县。西长安,东万年,加上北面的皇城和大明宫,便构成了大唐最为恢弘壮阔的长安城。
今日太平公主下嫁,整个万年县和宣阳坊都忙翻了天。
“快、快,手脚再利索一些。等今夜公主进了府,再瞧见这些腌臜的玩意,仔细你们的皮!”管事娘子手中提着一根细细的竹鞭,戳戳这里戳戳那里,口中一刻也不停,“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要换成新的。大夫人说了,三郎院中一概比照侯府规格,不能有丝毫差错,听懂了么?”
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又踮脚望了远处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眼,面上不掩焦虑之色。
“娘子。”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道,“封侯的明明是大郎,为何三郎也……”
“你懂得什么!”管事娘子一根竹鞭指到了她的鼻尖上,“就算大郎封侯、三郎封子,他们也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再说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大夫人顶着,你我不过是奉命行事,难道还能出什么差错?”她又踮脚望了府门一眼,咬牙说道,“来不及了,先把人送到大夫人院里去。”
管事娘子口中的三郎,自然是今日这场喜事的主角之一,平阳县子薛绍。
“谁?”小丫鬟睁大了眼。
“侍奉三郎的女婢。”管事娘子冷笑道,“天后素来威严,调.教出来的公主还能差到哪里去?三郎身边随侍的女婢,无论媸妍美丑,一概换成小厮。这样一来,公主再怎么刁蛮任性、不能容人,也挑不出薛家半点错处来。”
“娘子大才。”小丫鬟不失时机地捧了一句。
管事娘子嗤了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大才,都是大夫人一字一句教给我做的。”大夫人心思缜密,行事素来没有半点差错。就算是公主下嫁这等大事,大夫人也能处理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
只盼望这个下嫁的公主,不要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难题才好。
听说今天本该由太子送亲,可谁知道……管事娘子啪地一声折断了竹鞭,催促道:“再快些!”
转眼间公主的婚车已经到了万年县。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中住着不少王侯亲贵,可万万不能再焚烧草木了。万年令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便亲自去求河东县侯薛顗,另择一处作为婚馆。等大礼完成之后,再回宣阳坊宴客。
薛顗是薛绍的长兄。他说的话,薛绍自然是要听的。
当下公主婚车便停在了新设的婚馆前。司仪、傧相等人早已经准备妥当,驸马郎君也已经射出三道箭,只等公主下车,再行最后一道大礼。可就在这要紧的关头,公主居然迟迟不肯出来。
司仪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向随侍女官递了个哀求的眼神。
女官同样冷汗涔涔,朝婚车旁挪动了两下步子,轻轻叫了一声公主。
婚车内无人应答。
宾客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见到了千年难遇的怪事。太平公主的婚车一路浩浩荡荡,驶过了半座长安城,只等最后一步礼成便完事。可就在这当口儿,公主居然耍起了性子?
所有人看薛绍的眼神里,都带了一点同情。
薛绍手持长弓,静静地站在公主婚车前,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男傧相已经按捺不住,上前低声说了些什么。薛绍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等。”
夕阳渐渐没入远处的群山,只留下漫天的红霞,将长安城染出一片桃花色。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在公主的婚车前耐心等待,不时向薛绍投去同情的目光。
摊上这样任性的公主,日后很难安宁。
婚车的帘子终于被一点一点掀开,一位身穿青碧色长裙的少女跳了下来,表情几乎要哭;她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伸出手,和另一位身穿青碧色长裙的少女一道,将新妇扶了下来。
大唐婚服红男绿女,新妇一身深绿色罗裳,云鬓上斜插着四五枚细钗,容貌妍丽,身形秀雅,当真是个贵气逼人的妙龄少女。人人都说皇室公主是美姿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可公主的一双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齐齐将目光投向随侍的女官。女官脸色惨白,几步走到青衣婢女面前,厉声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婢女带着哭音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公主出大明宫时还好好的,路上突然就、就……”
女官咬牙说道:“那还不赶紧禀报天后,延请医女,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青衣婢女望了一眼夕阳,真的快要哭出来了:“可、可是会误了吉时。”
“都什么时候了还……”
“将公主交给我。”
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片绛色的锦袍。女官正要斥责,忽然发现说话的人是新婚驸马,于是便闭了口。
薛绍将长弓递还给男傧相,伸手扶住公主的肩头,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半倚半偎在自己怀中,然后冲司仪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
女官恨恨地跺脚,道:“好,既然驸马执意要继续,那就依你之言。只是过后我会将此事如实禀告天后,不敢半点欺瞒。”
薛绍微微点头,神情依旧不喜不怒:“有劳。”
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可如今黄昏将尽,大礼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今日中断了婚礼……薛绍稳稳地扶住了公主,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
婚礼就四平八稳地继续下去,火盆、马鞍、却扇诗,一道道繁琐的流程走下来,饶是司仪和男女傧相,也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可新婚的薛驸马却依旧是那副温文从容的样子,稳稳扶着毫无知觉的太平公主,一直走到了最后一项婚礼流程。
入房撒帐,饮合卺酒。
薛绍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朝司仪轻轻点了一下头,亲自扶着太平公主去新房。此处婚馆距离薛府不远,他完全可以带她骑马过去。只是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公主脚下一个趔趄,无知无觉地栽了下来。薛绍手快,一把将公主横抱起来,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绍弟。”有人在身后唤他。
薛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微微欠了一下身:“大哥。”
河东县侯薛顗皱了一下眉,道:“你今日大可不必如此。”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如今拖延了小半个时辰,就算医女即刻到来,也未免会耽误一些时间。若是天后因此降罪,你——”
薛绍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堂中一众宾客,轻声说道:“大哥你看。”
薛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堂中宾客大多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相互祝酒,似乎并没有将今日的变故放在心上。他一愣,又听见薛绍低声说道:“如今就算天后要怪罪,也只能怪罪我一个人。可若是今日婚礼被打断,在场的所有族人,都难逃罪责。”
薛绍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完,又向薛顗欠了一下身,抱着公主离去。薛顗在原地愣了很久,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薛绍的声音:“……你带着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一位医师和一位针师过来,就说府上的贵人染了风寒。对,其余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当下新婚驸马带着昏睡不醒的公主,一路穿过繁华的宣阳坊街,策马停在一处巍峨的府邸前。府前的两位门房一前一后地替薛绍牵过马,低头只装做没看到昏睡的公主,一路将薛绍引到焕然一新的庭院里。掌事娘子终于抛掉了她惯用的竹鞭,领着一众小厮垂首道:“恭贺郎君。”
薛绍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大嫂呢?”
“回郎君话。”掌事娘子语态谦恭,“大夫人说,她和侯爷都会避让三日。”
薛绍一怔:“避让?三日?”
“大夫人是这么说的。”掌事娘子姿态依旧谦恭。
薛绍闭了闭眼睛,声音略略低了些:“替我谢过大嫂,还有大哥。”
这世上断没有幼弟娶亲,兄嫂却要避让的道理。可他如今娶的是当朝太平公主,大唐最尊贵的一位女子。在他成年出府之前,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小心避让她,还有她的驸马。
薛绍低头看了怀中少女一眼。她依旧紧紧闭着眼睛,面容柔和,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秀雅。今日迎了亲、成了礼,她便是他今生的妻子,同他走过长长的一辈子的人。
“郎君。”掌事娘子好心出声提醒。
薛绍微微点头,抱着太平公主进院。公主的陪嫁宫女也已经跟了过来,连同一百零八抬惊天动地的嫁妆一起,浩浩荡荡地进府。前院的大管家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后院的掌事娘子也忙得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簇新簇新的庭院里,十余对粗.大的龙凤红烛灼灼燃烧着,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薛绍拧干帕子,轻轻替公主擦拭了一下额角。
今日新铺的床帐全都用了最柔软的云锦,不会磨伤公主柔嫩的肌肤;纱帘、纱橱、纱帐也全都换上了鲛绡,轻.薄透气,与宫中用度一般无二。天后生怕委屈了公主,还特意拨了两个御厨过来,供府上调用,务必做到样样和宫中相同。可如今最重要的公主,却莫名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试着摸了一下公主的额头,并不烫,不像是感染了风寒。
两位青衣婢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房中,向薛绍福了福身,口称驸马万安。薛绍嗯了一声,将帕子递给其中一位,自己起身去院中透气。可就在那一刹那,公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薛绍心中一震。
那双眼睛毫无波澜,透着一种极其深切的哀伤。墨色的瞳仁微微有些涣散,蒙着一层微微的水泽,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泼墨。她眨了眨眼睛,嘶哑着嗓子说道:“……是你。”
薛绍,原来是你。
公主慢慢直起身子,拉住薛绍的衣袖,环抱住他的腰。
她闭着眼睛,伏在他怀中,低低地说道:“薛绍,我难受。”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想到却再次见到了你。
如果这是鬼界,是忘川,那么我宁可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不离开。
公主紧紧攥住驸马的衣袖,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十多支龙凤红烛噼啪作响,将室内室外映得一片光明,如同凤凰涅盘的火焰一般热烈。
驸马低下头,轻轻拢好公主微散的鬓发,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