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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婢女轻轻咳了两声。
公主慢慢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瞳仁有了焦距,眼神也渐渐变得清亮起来。她抬眼望着她的驸马,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朦胧的水泽渐渐淡去,多了一点不可名状的欣喜。
她看见他一身绛色锦袍,低头轻抚她的鬓发。
她看见自己一身深绿罗裳,宽大的裙裾垂落在床榻之下。
屋内的龙凤红烛在炽烈燃烧,桌上摆放着古朴精致的杯盏,澄澈的酒液流淌在其中,在烛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华。这里的每一处摆设都令她熟悉,她和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低声唤道:“薛绍。”
他的手背分外温暖,指腹上有着薄薄的剑茧。她记得自己无聊时总喜欢去抠他的茧子,最后总会被他在脑门上轻弹一记,然后继续任由她恣意胡闹。
薛绍、薛绍、薛绍……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做能够令她感觉到心安。
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她记得自己被皇帝鸩杀在家中,屋外是整齐森严的金吾卫。她记得他的尸骨已经寒了二十多年,每一个忌日都是她最难过也最痛苦的时节。她想他,疯了一样地想他。
可现如今,她一身新妇打扮,安安稳稳地倚在他怀里。她感觉到他温暖的肌肤,感觉到他的呼吸声缓慢而绵长,她感觉到他在低头看着她,目光温和且安宁。
“公主、驸马。”青衣婢女怯生生地说道,“该饮合卺酒了。”
她点点头,执起酒杯,同他遥遥相对,慢慢将一杯酒饮尽。
酒入咽喉,有着不知名的醇香。
她含笑望着薛绍,眼中流淌着莹莹的光华。
不知这场婚礼是真还是梦。若是真,那她便是重活了一世;若是梦,那她宁可永远不要醒来。
薛绍举袖,一口饮尽杯中酒,将杯盏搁在托盘上。
他思忖片刻,慢慢地开口说道:“公主,臣请暂且告退,以宴宾客。”
方才在婚礼上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还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女官既然要“如实”禀告天后,一场责难已经无可避免。还有刚刚派人去延请的两位太医,算算时间,也应该到府里了。这些杂乱的后续事宜,都需要他一一亲手处理,免得日后被人提起,又要节外生枝。
眼下既然公主没事,他自然应该着手去做了。
公主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说道:“你自便就是。”
她的声音略低,似乎还带着一点风寒未愈的沙哑。
薛绍向公主道了声谢,又冲两位婢女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等新婚驸马一走,两位青衣婢女便齐齐欢呼一声,一左一右地跑到太平公主身边,半是担忧半是抱怨地说道:“公主方才可吓坏我们了!您怎么好端端的就、就……”
她们“就”了半天,也没就出个什么来,反倒被太平一左一右地弹了两个暴栗。太平看着这两位年轻了三十多岁的贴身大婢,心中感慨,低声唤出了她们的名字:“海棠、芍药。”她停了片刻,才又说道,“芍药,去拿面镜子过来。”
芍药应了一声,从妆奁里取出一面铜镜,双手捧着,递给太平。太平接过铜镜,看着镜中年轻了数十年的面容,不禁有些感慨。她实在是没想到,一杯殒命的鸩酒过后,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刚刚嫁给薛绍的时候。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垂怜。
太平搁下铜镜,想起二婢方才所说的“吓坏”,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就被吓坏了?”
她记得自己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忘川,身边满是深深浅浅的绯红色,秋日海棠大片大片的绽放,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长箭破空的声音。她努力想要睁眼,却半点也使不上力。等到有人服侍她躺下来,又低声对她说了些话,她才慢慢地转醒。
哪知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锦衣少年郎。
“公主您还不知道呢。”海棠抢过话头,噼里啪啦地说道,“方才婚车一出大明宫,您突然就昏睡过去啦。我和芍药还以为您今天早上被累着了,想要歇一歇,就没有打扰,只想着到宣阳坊再叫醒您,可谁知……”
太平忽然感觉有些不妙,便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驸马扶着您过完了礼,又将您抱到了府里。女官姐姐直说要禀告天后呢……”
大婚失仪,禀告天后!
太平心中陡然一惊,想起方才薛绍离去前那副平静的样子,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支使道:“芍药,你回一趟大明宫,对阿娘说,方才是我胡闹,才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驸马镇定,又心思缜密,才没有酿成大错。”
“这……”芍药愕然。
“快去。抢在所有人之前过去。”太平催促道。她得抢先将这件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然照着阿娘的性子,薛绍少说也要挨一两百杖。他此时不过是个未弱冠的少年,一百杖下来,哪里还有命在?
芍药踌躇片刻,又同海棠对望一眼,应声去了。
太平盯着海棠,一字一字地说道:“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一件也不许遗漏。”她声音略沉,一双凤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扫去,竟令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海棠迅速收起了那副顽皮的笑容,正正经经地向公主述说今天所发生的的事情。她一面禀告,一面试探性地向公主问一些话。公主方才的眼神实在太过严厉——比宫中最严厉的天后还要威严,她禁不住有些疑心,公主是否被人掉了包。
可是她一番试探下来,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
公主的言行举止、神态仪容,都和先前一般无二,只是目光却沉淀了许多,就像是突然多出了数十年的人生阅历,早已经习惯了宠辱不惊。海棠一面暗自讶异,一面琢磨着是否还要继续试探,忽然听见公主对她说道:“取些温水来,我要沐浴。”
“这……”海棠有些为难。
今日公主大婚,是必须要盛装以待的。可公主一脸嫌弃地抹了一下面颊,似乎沾了什么腻腻的东西,感觉到很不痛快。海棠低头说了声是,转身出去唤人烧水——公主果然还是那副老样子,任性娇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温水很快就备下了,浴桶和澡豆也已经准备整齐。海棠亲自挽起衣袖,替公主沐浴更衣。她细心地擦掉了公主面上的脂粉,又细心替她擦了一遍身子,发现公主还是原先那个公主,从头到脚,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连身上那枚小小的朱砂痣都和原先一样。
她大概,确实,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或许仅仅是错觉?
海棠一面思忖,一面细心地替公主梳拢好了长发,用一枚青玉簪子绾在脑后,又服侍她穿上一身深绿色的新衣,才出去唤仆妇进来收拾满地狼籍。驸马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还等不到人。里外的红烛已经燃了小半支,屋里屋外依旧如白昼一般亮堂。
公主一身碧色华裳,半倚半靠在床沿上,握着一侧书卷在读。
她白皙的颈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长长的乌发垂泻在身侧,如同清晨初开的花瓣一样娇嫩。她动作很慢,似乎并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人。那双威严的凤眼半开半敛,细密的长睫毛排成两把乌黑小扇,一下下冲刷着朦胧的烛光。
似乎……也并不怎么吓人。
海棠走上前去,低声唤道:“公主。”
“嗯?”太平握着书卷,抬了一下眼。这回她目光柔和了许多,也微微带了一点笑意。
“公主可要安歇?”海棠飞快地看了一下更漏,“戌时三刻了。”
戌时三刻了。
太平心中紧了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摇头说道:“等。”
海棠轻轻应了声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靠近太平耳旁,轻声说道:“方才我路过东院,听那里的掌事娘子说,驸马身边的使女全都被遣散,一律换成了小厮。”
她轻轻挪了一下脚步,仔细看着太平的表情,慢慢说道:“河东薛氏倒很是识趣。”
太平手握书卷,怔怔地有些出神,似乎并未听见海棠的话。直到片刻之后,她才低声吩咐:“你明日就去找府上的管事,将驸马身边的人全都换回来。”
“换、换回来?!”海棠一惊非同小可,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驸马原先留在身边的婢女,可不止三个两个!要知道薛氏一门显贵,家中奴婢部曲一概调.教得整整齐齐,无论是身边洒扫的还是书房里研墨的,都长得水葱似的……”
“换回来。”太平又重复了一次。
“这、这……”海棠依旧瞠目结舌,这了半天,却这不出个下文来。
太平横了她一眼,面上颇有几分不快。
海棠苦心劝道:“公主何必如此行事?既然薛家自己要做恶人,您不妨顺水推舟,买了这个人情。再说驸马身边缺不了伺候的人。您要是放心不过,我可以亲自调.教两个信得过的奴婢送给驸马。”天后吩咐她和芍药作为陪嫁,可不是跟过来享福的。
太平摇摇头,坚持道:“照我的话做。”
海棠脸色瞬间就差了起来。
这世上的男子大多喜欢收集美人,更喜欢有各式各样的美人环绕在身边,享尽齐人之福。驸马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一言一行大有君子之风,却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早在公主出嫁之前,天后便已经一一叮嘱过她和芍药,要事事提点公主,万不能教驸马欺负了去。
可如今,公主却……
大约是瞧见海棠脸色实在难看,太平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驸马的眼光一向挑剔。寻常的长安美人,他从来都不会看在眼里。你且安心,也让阿娘安心。”
海棠脱口而出:“公主怎么知道?!”
太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柔和。她同薛绍生活了将近十年,哪里会不知道他的脾性。这个人不但眼光挑剔,连胃口都很挑剔。只不过平时隐忍惯了,又是一副温文谦和的样子,所以才将大部分人都好好地瞒了过去。
可他瞒不过他的妻子。
太平一页页地翻着书卷,没留意到身边的青衣女婢悄然退去,也没留意到她的驸马不知何时已经走进屋里,眉眼间满是疲惫的神色,一杯接一杯地坐在旁边喝酒。直到一道淡淡的影子遮去了烛光,绛色袍角映入眼帘,太平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薛绍?”
薛绍伫立在床边,抬起手,抽去她发间的青玉簪。
墨色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软软地滑进薛绍手心,又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到枕上。太平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声音有些哑:“薛绍,你回来了。”
不过短短六个字,她说得分外艰难。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想要对他说这句话,可每次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她睁眼望着满眼的素白幔帐,泪水沾湿了枕边的发。
“公主。”薛绍望着她,平静地开口,“你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太平一怔。
“今日是我第二次见到公主。”薛绍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不喜不怒,却又温文谦和,“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承天门楼下,您一指指了我做驸马。”
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跟随右武卫站在门楼下迎接天后。忽然人群中起了一些骚.动,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冲他努嘴:“快看楼上。”
他抬眼望时,只瞧见一位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门楼上,右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他,正在对身侧的天后说着什么。天后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便命人去请圣人,降中旨,过三省太常寺,将他指为太平公主的驸马。
直到圣旨被送往府中,他才知道那天门楼上的少女,竟是本朝最尊贵的那位公主。
后来公主下嫁,他前往迎亲,半扶半抱着同公主成了礼。
再后来……再后来昏睡的公主忽然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就像在看一位熟识的故人。
薛绍低下头,将太平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声音微微温柔了一些:“公主早先,认识微臣?”
这番话如同兜头一泼冷水,将太平满心的欢喜和热情浇了个干干净净。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笑容已经彻底淡去,激荡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侧过头,枕在他的手背上,低声说道:“不,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你。”
这世上最悲凉的事,大约是我怀揣一世记忆而来,可你却不认得我。
她慢慢将书册卷成一卷,狠狠地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酸涩。
薛绍被太平的话给弄糊涂了,顺势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不说话。太平丢开手中揉皱的书册,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带茧的指腹,叹息着说道:“薛绍,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怎样的誓约。
如今我于你,不过是一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
她伸手解下罗帐,低垂着头,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薛绍明显感觉到了,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虽然早已经从书里看过几回,可若要真的……却是头一次。
他、他真的要……
薛绍忽然后悔刚才没有多喝两壶酒。
太平候了片刻,却不见薛绍有动作,禁不住有些惊讶。她抬起头,望了他片刻,指着外头燃烧的红烛说道:“新婚之夜,烛火是不能熄的。”
薛绍低咳一声,心中愈发窘迫,面上却丝毫不显。
太平又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终于抬手抚上他的眉际,低声说道:“若是你累了,可不必拘泥于今夜。阿娘那里,由我去说。”她记得他临走时的匆忙,还有从婢女口中听来的那场闹剧。
薛绍略略松了口气,又解下另一边罗帐,低声说道:“多谢公主。”
太平叹息一声果然是累了,便顺势踢开鞋子,自己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些空间来。更漏已经指向了亥时,他们不过略歇上三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去应付另一波人。太平烦乱地想着心事,不自觉地朝那边多靠了一些,枕在了薛绍怀中。
她墨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雪白中衣上,熠熠的烛光笼罩下,像一幅宁谧雅致的水墨画。
薛绍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他想,公主似乎并不难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