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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场夜宴过后,长安城里忽然有许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比如某一天,重病的高宗忽然神采奕奕地开始上朝,比如武后忽然年轻了好几岁,比如城中忽然冒出了一家酒楼,还连续推出了好几种美酒,一夜之间风靡了整个长安城。
太医署日前新出了一本书册,上面详细地记载了瑶草的药性和日用方法,而瑶草的第一大功效便是:养肺腑,驻容颜,服之百病不生。而高宗和天后日常的膳食里,恰恰就添了一味瑶草。
这些事情太平是不大在意的。虽然瑶草是她送的,美酒也是她找人酿出来的,但是从明面上说,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向来只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偶尔见上几个匠作,然后孜孜不倦地给裴行俭府上递拜帖而已。
她希望能见这位裴将军一面,然后通过他找一位精通波斯语的人。
早在两个月前,太平抄下那封来自碎叶的奏章时,心中就已经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要帮助波斯复国。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俾路斯王子在长安住了十多年,求过高宗、求过带兵的将军,也求过许多可信或不可信的人。自从波斯国被大食帝国覆灭以后,这位王子就一直都在逃亡和借兵。可想要重建一个王国,谈何容易。
如果是在从前,太平想都不敢去想这件事情。
但现在她有那座神秘的阁楼、有那些藏书、还有那些瑶草。
近来她发现,只要将这些东西用好了,她几乎就能做到世上的任何事情——除了长生不死。
而太平之所以想要帮助波斯复国,却是因为眼下她年纪尚幼,人微言轻,前世的许多筹谋手段还不能用,必须要另辟蹊径才行。倘若她能够成功地令波斯复国,那么不但是大唐在葱岭以西、阿姆河以南的地方伸出了触角,还可以为她自己添上一分举足轻重的政治筹码。
只要有了这个筹码,就算她人微言轻,朝中也无人胆敢轻视她的话,即便是阿耶阿娘也不能。
但这其中,有个很要命的问题,就是太平不会说波斯话。
虽然俾路斯王子久居长安,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想要去波斯,没有一两个信得过的、精通波斯语的译者,还是有些难办。
所以这些日子,太平才会孜孜不倦地找寻一些精通波斯语的异客,以充作译者之用。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裴府的回函终于姗姗来迟。太平亲自择了几件贵重的礼物,乘一驾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带着几个更不起眼的小丫鬟,一路出了宣阳坊,朝裴行俭的府邸而去。
先前武后叮嘱过她,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裴将军,一定要谨慎守礼。
她素来都很听阿娘的话,所以这一回,她打听到这位将军素来喜欢深居简出,最厌烦有人打扰,就索性悄无声息地递了拜帖,又悄无声息地到了他家府门前,亲自下车叩门。
裴夫人正在府前等她。
这位武后亲封的御正兼华阳夫人已经年过四旬,却丝毫不显老态,反倒透着一种别样的雍容。她先是给太平见了礼,领着太平进府,等走到一处九曲回廊下时,才转头对太平说道:“公主来得不巧。今天早晨圣人驾临裴府,和郎君在书房中议事,直到现在都未曾离去。公主若是不忙,不妨先到后院歇息片刻,用些茶水如何?等圣人与郎君议完事后,郎君定会亲自向公主赔罪。”
太平闻言一怔:“阿耶也在府上?”
裴夫人答道:“正是。自从郎君班师回朝后,圣人三两日便会过来一趟,也不带什么人,只是每次都坐得不久。至于其中的缘由,郎君他从来不会和我多说。虽然他是我的夫君,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夫妻之间,也要避讳。”
太平点点头,轻轻“唔”了一声:“如此,便有劳夫人。”
裴夫人将太平引到院中坐了一会儿,眼见日头渐高,高宗却迟迟没有离府。又过了片刻,外头忽然来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厮,请太平公主到前头叙话,还特意说明只请公主一人。太平闻言一怔,忽然听见裴夫人低低地说道:“郎君一向持重,断不会做出这等僭越的事情。”
不是裴将军的意思,那就是阿耶的意思了?
太平神色一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向裴夫人告过罪后,便随小厮去了前头。
裴府的前堂不大,却布置得颇为简洁,还特意用了一道布帘将前后隔开。太平心中雪亮,面上却丝毫不显,等裴行俭向她行过礼、她又还完礼之后,便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
裴行俭开门见山地问道:“公主莅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太平心念微转,又朝那道布帘后头看了一眼。布帘将整间屋子完完整整地隔成两半,又将后头密密实实地遮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它看起来风格颇为怪异,倒像是临时挂上去的一样。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安安份份地垂首说道:“不过是一桩小事。”
裴行俭不接话,静候着她的下文。
太平心中早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在说实话和找理由搪塞之间摇摆了很久。
说实话?她一个大唐公主,万里迢迢跑去碎叶做什么?
说谎话?可若是过不了阿耶这一关,她压根出不了长安城!
终于太平记起自己现在十五岁,就算是说出一些什么奇怪的话,也只会被阿耶认为是小女儿的玩笑稚语,做不得真,便决定说实话:“我听说裴将军府上,有许多精通波斯语的仆役和部曲?”
裴行俭微微颔首:“确是如此。”
太平脆声一笑,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小女儿的稚态:“借两个人给我,好么?”
裴行俭尚未答话,那道垂落的布帘却忽然被人掀开,紧接着一双皂靴从帘子后头露了出来:
“你又在玩什么奇怪的孩子家家的把戏?”
从帘子后头走出来的那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常服和皂靴,脸上微微有些病容,精神却是异常的好。他皱着眉头,又带着几分不悦的语气说道:“莫要胡闹。裴公正与阿耶在商议朝事,你自己同府上几位小娘子斗花游湖去,莫要再来叨扰。”
这人正是高宗。
他今天原本是来找裴行俭议事的,忽然听说太平公主也递了帖,还指明要见裴行俭,便命人唤她过来,听听她想要说些什么。听完之后,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女儿玩性太大,竟然找到别人府上来了,真是女不教父之过,过错实在是大得很。
太平见到高宗,先是睁圆了双眼,面上浮现出一种讶异的表情,紧接着又欢喜无限地跑到高宗身边,挽着他的胳膊:“阿耶怎么也在这里?”
那句话说得脆如银铃,倒真有几分十五六岁少女的稚态。可天知道太平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言辞神态稍稍显得稚气一些。
高宗斜眼看她,皱了一下眉毛:“成何体统。”
太平乖乖放开手,哼了一声:“女儿一贯很成体统,也一贯不会胡闹。”
高宗又斜了她一眼,抬起手想要弹她的脑门,忽然想到旁边还有裴行俭这个外人在,便又垂下手,缓声问道:“你费心找寻会波斯语的人,有什么用处?”
太平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又用方才那种脆如银铃的声音说道:“当然是想要去西域,嗯,最好去波斯!我听说西域风光颇为壮丽,比长安和洛阳都要好呢。”
“胡闹!”高宗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脑门上,“大漠风沙弥漫,沿途艰险,哪里是你一个妙龄女子能过去的?还要找会波斯语的客人,你这孩子,莫不是还想去波斯……唔,波斯?”
他动作猛然一僵,收回那根手指,转头去问裴行俭:“若是借太平的名义如何?”
裴行俭颇有些踌躇:“这……”
“就借用太平的名义。”高宗背过手,在前堂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太平公主听闻西域风光无限,便想要西出长安游玩。朕挂念公主,便令左右武卫随行护持。唔,这个借口很好。”
裴行俭缓缓摇头:“怕是对公主名声有损。”如果因为太平公主想要出游,就动用左右武卫,必定会给公主添上一个骄纵蛮横的名声,而且或许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高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觉得很好。横竖太平往日里野惯了,也不在乎这些声名。”
他们两人一来二往,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倒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平在旁边听了片刻,渐渐听出是高宗想要在安西四镇增兵,裴行俭却颇有些顾虑。她心念微转,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半步,双手拢在袖中,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个泛黄的卷轴。
“阿耶。”太平上前挽住高宗的胳膊,软语央求道:“女儿才没有胡闹。从小到大,我从未踏出过长安城半步,心中委实沮丧得很。这回为了去西域,我还特意去寻了一幅西域图呢。您瞧。”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道泛黄的卷轴松松抖开。卷轴看上去已有不少的年月,上面线条纵横交错,勾勒出许多山川河流的走势,也详细标注着沙漠、戈壁和绿洲,粗粗一眼扫去,确实和大唐西域的地形地势一般无二。
高宗猛然被太平打岔,心下不忿,又重新弓起一指,重重弹在了她的脑门上:“西域图?这世上最完整的西域全图就在你阿耶宫里,那是玄奘亲笔所绘的大唐西域图。你这……”
他声音猛然一顿,指着裴行俭说道:“你过来。”
裴行俭上前两步,垂手而立。
高宗缓缓地指向了那幅图,又缓缓对裴行俭说道:“朕怎么瞧着,太平手中的这幅西域全图,似乎比玄奘法师所绘的大唐西域图还要详尽?”
裴行俭抬眼望去,那张略显暗黄的卷轴上,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山川、河流、沙漠、绿洲、城镇……果然很是详尽。他每多看一分,心中的惊讶就愈甚一分。
他在西域生活了数十年,对西域的山川地貌早已经烂熟于胸,此时自然不难看出来,太平公主手中握着的那张卷轴,极为精准详尽,而且果然比玄奘法师所绘制的大唐西域图还要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