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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驿馆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她缓步走下车辇,又对随行官员道了声谢,才转身回到院中沐浴盥洗。今日这一场接见,着实令她感觉到有些疲惫。眼下被温水一浸,又有瑶草的香气混合在水汽中,便昏昏沉沉地有些想睡。
小丫鬟一面替她拆下高髻钗环,一面细声细气地说道:“公主,听说今日长安城来信了。”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有些疲倦地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小丫鬟摇头说道:“婢子不敢随意拆解。只是听说,是天后催促公主回宫呢。”
太平倏然睁眼,又渐渐皱起了眉。波斯的事情才刚刚起了个头,她肯定不能在这时候回去。只是要拣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应付阿娘,着实不大容易。
她想了片刻,又吩咐道:“将信件取来,我看看。”
小丫鬟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取了一封书信过来。太平眼见信封完好无损,便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亲手拆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来。
那封信果然是阿娘的亲笔手书,字字句句都是催她快些回去的。太平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重新将信纸装回到信封里,命小丫鬟收好,起身给阿娘写回信。她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又时不时还要涂抹掉一些,一封简短的信竟写了三四个时辰才完稿。再抬眼看时,窗外已是天光微明。
太平封好回信,想命小丫鬟替她送回去,转头却瞧见小丫鬟歪在案边,一下一下地点头打盹。她哑然失笑,也不再使唤她,而是起身去找驿馆的官员,让他们设法将信送回到长安。
驿馆的官员很快便应下了这件事情,即刻便命人快马加鞭,将信件往大明宫送去。
太平安顿好这件事情之后,便又慢慢地往回走。途经薛绍的院子时,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朝院中望去。每日卯时二三刻的时候,薛绍都会晨起在院中练剑;可是今日,他的院里却空无一人。
太平心中好奇,又有些担心,便推门进到院中,轻轻叩了几下门。
一叩之下,房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原来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太平心中微有些讶异,却也未曾多想,缓步走到里间,却发现地上一片狼藉。
薛绍昨晚似乎是在练字,地板上杂乱无章地铺了许多宣纸,还横着几支沾墨的长锋狼毫。那些宣纸上零零散散地写着许多字,笔力苍劲沉稳,只是全都不成篇章。太平随手拣起一篇细看,发现是一首乐府燕歌行。她随手又拣起一篇,发现是半首桃夭。
什么时候薛绍练字不用临帖,反倒开始誊抄这些诗和曲了?
太平哑然失笑,顺手又拾起几支狼毫,预备给他搁在笔架上。只是再往里走时,却忽然怔住了。
薛绍伏在案上沉沉睡着,身旁还有一支燃尽的明烛。
他睡得很不安稳,额头上布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呼吸声也比平日粗重一些。等再走近一些,便能看见他的眉心深深拧起,面色也略微有些苍白。
太平几步上前,抬手试了一下薛绍额头上的温度,只感觉到微微有些发烫。
时下正值阳春三月,西北时不时还会刮几场寒风,他怎么会和衣伏在案上睡,还出了一身的汗?
太平心中微有些诧异,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替薛绍拭去额头上的汗珠。那些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又隐然没入领口里。太平稍稍替他解开领口,才蓦然发现,薛绍颈上身上全部都是汗,连里衣也已经被汗水浸得半湿。
她微有些诧异,也有些隐然的担忧,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面颊,低声唤道:“薛绍。”
若是平日,这样做定能够将薛绍唤醒。可是今天,太平一连唤了好几声,薛绍依然一动不动地沉睡着,眉头深皱,面色愈发显得苍白。
看样子,他似乎是做了一个并不好的梦。
薛绍他,他该不会是被魇住了罢?
太平微怔了一下,忽然想起宫人们说过,被梦靥靥住的人,都会像这样睡得极沉,而且很难唤醒,只能等梦中人慢慢地醒过来。她犹豫片刻,终于不再唤他,而是从榻上抱来一床薄被,替薛绍盖在身上,然后起身去收拾那一地的狼籍。
昨晚薛绍似乎心情很乱,宣纸上的每个字都大小不一,也不像往日那样端正整齐。太平一篇篇地将宣纸拣好细看,却看不出什么来。忽然之间,她听见薛绍沉沉地唤了一声公主。
可是醒了么?
太平转身走到薛绍近旁,拨开他鬓边的长发,低声说道:“我在。”
薛绍依旧没有转醒,面色却愈发苍白起来。他模糊不清地说了一些话,神色间极为痛苦。太平凑近了细听,却发现是“你莫要骗我”。
他梦见她骗他?
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梦境。
太平有些气恼又有些想笑,抬手轻拍薛绍的脊背,轻声对他说道:“这只是个梦。薛绍,快些醒过来,这只是个梦。”
薛绍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句什么,忽然又哑声唤了一句公主,呼吸声骤然粗重起来。他挣了一下,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滚落进了太平怀里,身体微微发烫。
太平一怔,下意识地抱住薛绍,又替他拉好薄被,五指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梳拢着那些墨色的长发。薛绍在她怀中紧皱着眉头,神色间愈发痛苦,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渐渐地,他额头上又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只轻轻一碰便感觉到冰凉。太平用帕子替他擦拭,但又哪里擦得尽。她低低叹息一声,又替他掖了一下被角,便不再动弹,安静地等着薛绍醒来。
薛绍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模糊不清,声音却又分外地沙哑。
约莫半刻钟之后,薛绍忽然沉沉地闷哼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幽深不见底,隐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怆。
“……公主?”
“你醒了?”
太平心中略松了口气,扶薛绍在案旁坐好,轻声说道:“方才我瞧见你的房门虚掩着,便想着进来看看,哪里知道你被噩梦魇住了,怎么都叫不醒。”
她停了片刻,又皱眉同他说道:“眼下天气正凉,你怎么会和衣伏在案上睡?要是着凉了,可又要遭受好一番重罪。”
薛绍凝视了她很久,才又喑哑地唤了一声公主,却半天没有下文。
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剧烈的心跳声仍未平息。方才那场噩梦让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窖,直到现在,手和脚都还是凉的。
他这一生中,从未做过这样可怕的梦,也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情。
他梦见自己下狱身死,将妻儿子女一概抛在世间不顾。
他又梦见太平嫁作他人妇,却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举兵谋反。
那场梦境实在太过真实,每一个细节都清晰且自然,就像是他真实经历过这些事情一样。他在梦中无数次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按着,无论怎样努力,也动弹不了半分。
好在,那只是一场梦。
薛绍略喘了口气,撑着站起身来,墨色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少许。
他的声音依然有些不稳,也微带了几分沙哑:“我确实是被一个梦境靥住了。”那场梦境太过荒谬,也太过不可思议,他暂时不想同太平细说。
太平低低噢了一声,也没有追问,又将一方干帕子放到他手中,轻声说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回房了。”
等……
薛绍一句话滑到口边,又悄无声息地隐了下去。他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好。
太平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离去了,顺手还替他拨了一下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起了一缕青烟,桐花的香气隐然飘散,令人心神俱宁。
薛绍紧紧闭着眼睛,面色又渐渐变得苍白。他不想去回忆那场噩梦,但那个梦境却又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记得在那场梦境的末尾,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间,他被金吾卫带出府门。太平坐在秋千上望着他笑,小腹微微隆起。
她对他说:“夫君若是喜欢女儿,这回我就替你生个女儿好了。”
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上挑,满是盈然的笑意。大片大片的秋海棠在她的身后绽放,灼灼如桃李。
他哑声对她说道:“好。”
他又笑着对她说道:“阿月等我。”
但只有他自己,还有洛阳城中的天后才知道,这次一走,他便永远也回不来了。
再然后……再然后便是一些纷乱的场景,大队羽林军涌入承天门楼,秋日的雨水冲刷了长安城的血迹,太平公主一身的盛装,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皇位。”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冷汗将里衣浸得湿透。
薛绍轻轻摇了一下头,将那些芜杂的念头全都抛到脑后。他断不会做出这种抛妻弃女的事情,也绝不会去犯什么下狱身死的重罪。这些事情,也不过是一场终将消逝的噩梦而已。
但他又哪里晓得,这不是什么虚无的梦境,而是太平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前世。
薛绍盥洗用膳过后,慢慢平复了心境,又像往日那样,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他昨夜心情颇乱,便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字,也留了许多案牍不曾处理。这几日气温宜人,又没有风沙,恰好适合将公事尽快完毕,然后陪太平出去踏青。
他忆及太平,面上不自觉地微带了一点笑意。
又过了片刻,外间忽然有人来找,说是安西都护派人过来传话。
薛绍只以为是职务交接的缘故,又或是有新的战报,也未曾多想,便将传话的人请了进来。来人是安西都护府中的胥吏,一见到薛绍,便将安西都护吩咐他的话全都说了。包括昨夜太平公主在都护府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她对俾路斯王子所说的那一席话,全都事无巨细地转述清楚。
薛绍听过之后,先是愕然,然后又渐渐皱起了眉头。
扬言要帮助波斯王子复国?
还真像是太平公主干得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