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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亦听不出喜怒来。崔夫人微垂下目光,安安静静地站在太平身前,没有妄加评述,亦没有反驳。她晓得无论她说些什么,总归是个错——因为她在背后议论了太平公主。
若是公主宽厚,将此事不咸不淡地揭过,也就罢了。
若是公主刻薄,少不得要让她吃一点苦头,才会放过她。
崔夫人心下已经生起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令她感觉到分外不快。但她依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太平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不曾抬过目光。
太平慢慢弯起了嘴角:“夫人果真不凡。”
她抬手抚着一枝红梅,慢慢地掐下几枚花瓣,又慢慢地递到崔夫人花篮中,柔声说道:“我和姑母的事情,已经交由宗正寺全权处理。姑母一生清清白白,而我亦不想同姑母结怨。无论那张焦尾琴是何人所赠,它眼下,都已经到了我的手里。”
她慢慢地上前两步,在崔夫人耳旁低声说道:“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对阿娘说,这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心怀怨愤,才做下了这样歹毒的事情,同临川公主没有半点干系。”
崔夫人猛然一震,抬头望着太平,眉头微微皱起。
太平稍稍离开了一些,又柔声对崔夫人说道:“我并非想要威胁夫人,更不是为了反驳夫人‘一石二鸟’的说法。夫人聪颖,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情,经过众人口耳相传,难免会变些味道。若是方才这番话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就算它原本不是一石二鸟,也会被有心人用成一石二鸟。”
她一字字说得很是犀利,如同针尖一样扎在了崔夫人身上。
崔夫人抿了抿嘴角,又略微后退了半步,施施行礼:“方才是臣妇孟浪。”她自称臣妇,显然夫君是朝中的一员大官,而且官职还不低。
太平微一皱眉,猜测这位夫人的身份恐怕颇不简单,身上说不定还带着诰命,若是今日言辞过激,怕是日后会得罪崔氏。她心念一转,又柔声说道:“夫人何出此言?您秉性聪颖,又嫁为崔氏妇,行事定然也是十分稳妥。孟浪二字,夫人实在是言重了。”
她不着痕迹地捧了崔夫人一把,果然看见崔夫人眉头又稍稍舒缓了些。
崔夫人又后退了半步,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向太平深深屈膝:“臣妇今日其罪有二:一是妄议公主,而是妄加揣测‘一石二鸟’之策。公主秉性宽厚,未曾降下罪责,臣妇深感恩泽,亦感惶恐。今日之后,臣妇定当亲手誊抄佛经百卷,替公主祈福,亦消己身罪业。”
她这番话已是说得极重了。
但方才公主既然不曾斥责,又同她说了那样一席话,定然是不打算收拾她。既然如此,她不妨将姿态放低一些,让公主多消解一些闷气,才是正理。
太平听见崔夫人这样说,先是一怔,然后渐渐笑出声来:“夫人言重了。”
崔夫人心头一松,微皱的眉头亦全然舒展开来。她转头望了那位王妃一眼,微微点头示意。王妃惊慌地望了崔夫人一眼,咬咬牙,亦朝太平微微屈膝,道:“还望公主恕罪。”
她是王妃,又年长太平二十余岁,虽然眼下太平封邑千余,她也仅仅执了半礼。
太平温和地说道:“王妃无须多礼。”
她停了停,又问道:“恕太平眼拙,不知您是那位嫂嫂或是婶娘?”
眼前这位王妃的服色、腰带、佩饰,都不算太高,却也不算太低,想来她应该是某位隔房的叔父或是堂兄的妃子,为了今年阿耶改元和千牛备身大选,才不远万里从封地来到长安。
王妃垂首答道:“夫君蒙圣人恩典,敕封琅琊王。”
谁?!
太平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有些惊疑不定地唤道:“嫂嫂?”
琅琊王妃微微屈膝,再次向太平执了半礼:“公主。”
太平紧紧抿着唇,宽袖中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指甲也深深嵌进了掌心里。一丝微红的血痕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在绣着暗纹的袖摆上慢慢晕开,她却浑然未觉。
琅琊王妃!
尘封二十多年的记忆在刹那间涌上心头,那种冰凉且又黑暗的无力感渐渐将她整个淹没。太平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此时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垂拱四年,琅琊王李冲反,牵连薛绍下狱,伏诛。
她闭了一下眼睛,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原来就算重新活过一世,有些事情也是断然忘不掉的。琅琊王……谋反……株连……太平慢慢地睁开眼睛,柔声说道:“原来是嫂嫂。”
温柔如水的声音里,隐然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琅琊王妃浑然未觉,见太平神色间并无责怪之意,便略微松了口气,又道:“今日我同阿姊妄自议论公主,实在是过于孟浪。幸而公主宽厚,未曾降罪。”她说着,又上前半步,朝太平施施行礼,道,“多谢公主宽仁。”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嫂嫂无需多礼。”
她抬手折下一支红梅,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摩挲着,又问道:“嫂嫂此番到长安来,是为了千牛备身待选之事么?”眼下长安城里,也只有这样一件事情,能让王妃们万里迢迢从封地里跑过来。
琅琊王妃犹豫片刻,眼角余光瞥向了崔夫人,见崔夫人缓缓点头,才对太平说道:“确是如此。我府上幼子今年已满十三岁,按照礼制,当可送往左右千牛府,预选千牛备身。夫君思虑过后,便命我携幼子前来,无论如何都要试上一试。”
大唐左右千牛备身各有十二人,御前持刀,是禁卫中最顶尖的一支,拣选也极为严格。这二十四位千牛备身,要么是王府当中的嫡幼子,要么是四品以上高官的嫡长子,要么干脆就是未来的亲王。这些少年入选千牛备身之后,日后的仕途多半便会畅通无阻。
所以琅琊王妃才万里迢迢地从封地来到长安,替幼子预备千牛备身拣选之事。
太平微微点头,道:“此事重大,的确需要慎重对待才好。”
她蓐下一把红梅的花瓣,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揉着。红梅的汁液混合着那一丝微红的血痕,渐渐地融在一起,谁也看不出她手心里染过血。只是那一丝隐痛,却愈发地深了。
红梅花瓣慢慢地被她揉碎,又被她一点点洒落在了雪地上,最后连那支被蓐净的枝桠也抛在了雪地上。素白的冰雪衬着破碎的残红,隐然有些触目惊心。
太平漫不经心地用脚底碾过那些花瓣,又转头对崔夫人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好生记挂在心上,时时谨言慎行才好。如今嫂嫂万里迢迢来到长安,又肩负着这样的重任,夫人更应该替她多考虑一些才是。”
她一番话说得郑重,又字字句句透着关心,崔夫人面色愈发舒缓,微微垂首,应了声是。
太平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二人在此采花,我也不便多加叨扰。驸马还在外间等着我,我也该去寻他了。”她说着,又折下一支红梅,搁在手心里,慢慢地往回走,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两人视野里。
崔夫人一手按住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总算走了。”
琅琊王妃皱眉说道:“这位太平公主,似乎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飞扬跋扈。”
崔夫人有些后怕地摇摇头,道:“我倒宁可她飞扬跋扈一些,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怕。”
琅琊王妃有些讶异地问道:“可怕?”方才公主的言行举止,分明很是温和。
崔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摇头说道:“你啊……”
太平持着那枝红梅,慢慢转过一处弯角,才一抬眼,便瞧见薛绍伫立在门边,静候着她。她脚步一顿,眼前渐渐多了一层迷蒙的水泽。
薛绍加紧脚步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肩膀,有些讶异地问道:“公主怎么……”
太平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方才去折了一枝红梅,却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
薛绍听见她这番说辞,禁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抬起手,一点点拂去她眼角的泪痕,又俯身在她耳旁,低低地说道:“莫要诳我。”
他的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又让人禁不住心底发颤。太平有些失控地伏在薛绍怀里,张口咬住他的肩膀,闷闷地哭出声来。
“公主!……”
薛绍猛然感到肩上一痛,再低头看时,太平已伏在他怀中闷闷地哭了。她手中那支红梅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地上,散落几片残瓣,却又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红痕。薛绍无暇顾及那支梅花,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慢慢抚拍她的背,温声安抚道:“莫哭。”
太平哑哑地唤了一声薛绍,又哑声说道:“带我走。去哪里都好,带我走。”
薛绍微怔,又轻轻拍着太平的背,说了声好。他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朝栓在门口的马匹走去。那匹骏马被栓得久了,已不耐烦地喷起了响鼻。薛绍稳稳地将太平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挥刀斩断栓马的绳子,一路朝郊外驰骋而去。
天空中薄雪纷飞,寒风一阵一阵地在耳旁呼啸,冷的渗人。
太平不知不觉地偎进了薛绍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微微有些颤抖。薛绍一手护着她,另一手从皮袋子里取出一件大氅来,将她牢牢裹在怀里,俯身在她耳旁问道:“冷么?”
太平点点头,蜷在薛绍怀里,紧紧闭上了眼睛,一丝水痕从眼角漫溢了出来。
薛绍一口气策马十余里地,直到远远望不见长安城,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凝神望着怀中的公主,却发现公主依然在微微颤抖,似乎是冷得厉害。这里到处都是薄雪,连河面上也结了一层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歇息才好。他策马缓缓而行,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而且恰好被凸出的山石挡住了风雪。
他翻身下马,将太平稳稳地抱到了山石上。
太平慢慢地睁开眼睛,瞧见外间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将水滴吹成了冰。她哑声唤了一句薛绍,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到害怕。
纵然知道薛绍就在眼前,她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着那个结局,却依然感觉到害怕。
薛绍侧身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声问道:“为什么哭?”
他晓得她素来是个坚强的姑娘,不怕蚊蚁不怕虫豸不怕蛇蝎,甚至胆敢一个人在波斯行走数月。自从她嫁给他一年多以来,统共也就哭过两三年回,但偏偏就这两三回,又全都被他给瞧见了。
太平缓缓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你莫要担心。”
薛绍微微皱起眉头,显然是不相信她这番话。他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眼角,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缓声问道:“有些话,是不是不能同我说?”
他记得方才在道观里,太平还是笑语盈然的;只是转入那一处梅林之后,她忽然就伏在他怀里哭了,而且让他立刻带她走……薛绍凝神望她,指节拂过她的耳廓,放柔了声音问道:“方才在那处梅林里,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哑:“方才见到了琅琊王妃。”
薛绍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翻来覆去地想着琅琊王妃的身份经历,以及她是否同公主有什么纠葛。但他苦思许久,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毕竟琅琊王妃虽然和太平同辈,却长了太平二十多岁,平时也一直留在封地里,只有偶尔才会来长安一趟,为什么……
他预备想要再问,目光无意中瞥到她的手心,蓦然却僵住了。
她莹白如玉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浅浅的弯月形红痕,而且微微渗出了血。
薛绍执起她的手,略带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几道红痕,果然听见了太平微微的抽气声。这是指甲掐在手心里才会出现的痕迹,方才她……她用力掐过自己的手心。
但他却猜想不透,太平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何必要这样去做。
他来回摩挲着太平的手心,缓声说道:“琅琊王冲,越王贞长子,亦是你的堂兄。这些年琅琊王在封地安分守己,被圣人任命为一州刺史,颇有功绩。他的王妃……你、你莫哭。”
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一提琅琊王,太平眼中又朦胧地泛起了一层水泽,面色也渐渐泛白。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压着她的耳廓说道:“若是我说错了话,你大可斥责于我。只是莫要再……”
他慢慢地抚拍着她的背,低下头,一点点吮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微咸的湿意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熨得他心底微微发烫。
“琅琊王……他……”
太平口中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句来,待要细听,却全然听不清了。
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薛绍怀里,感觉到他低下头,细致地吻着她的眼角,又温声在她耳旁说着些什么,声音低沉且醇和,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颈侧。她紧紧闭着眼睛,喃喃说道:“我恨他。”
“什么?”薛绍没有听清。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喃喃地说道:“我……”恨他。
若不是因为此人,薛绍又怎会蒙冤下狱!
太平紧紧闭着眼睛,想要痛哭失声,却连半点声音都哭不出来。她哑着嗓子,一字字同他说道:“薛绍,你允我一件事情可好?”
薛绍慢慢地抚拍着她的背,道:“你说。”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凝望着他的眼睛,哑声说道:“莫要同琅琊王有过多的往来。无论如何,都要远远避开琅琊王,莫要同他有任何往来。”
虽然那件事情距离眼下还有六年,虽然事情的缘由是琅琊王和薛顗,虽然她已经在一步步地慢慢谋划,慢慢地改变那件事情,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薛绍和琅琊王有任何牵扯。
不管是为了什么,连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不能有。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温声说道:“好。”
他原本就和琅琊王没有什么关系。眼下就算是和琅琊王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平心中稍宽,又慢慢回忆着前世发生过的一些事情。那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每每回想起来,心底都会微微有些刺痛。她很想将这些事情告诉给薛绍听,但她又晓得,薛绍断然是不会相信的。
他……一向是如此。
太平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一些事、见过的一些人。尤其是回到长安之后,有许多事情,都和前世大不一样了。那张琴、那些公主府里的属官、还有阿娘的态度……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薛绍手心里,低低唤他一声,然后说道:“你陪我四处走走,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