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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低低说了声好。
他替她拢好鬓边的碎发,又细心替她裹好大氅,温声问道:“公主想要去哪里?”
太平抬眼望去,周围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草木衰败,百花凋枯。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都见不到除冰雪之外的第二样景色。而且天空中密密地压着铅云,恐怕三两个时辰之内,这场风雪都不会停下来。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条河流说道:“我们沿着河岸走罢。”
既然无论沿着哪个方向都一样,那不妨拣一条最方便也最显眼的路来走。
薛绍应了声好,又在这处山石上做了记号,便同太平一道,慢慢地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稍一踩上去,便会喀啦喀啦地作响。薛绍不知不觉地便走在了河道的那一侧,脚下有意无意地踩断了几根碍事的枯枝。
太平浑然未觉,一直都在微微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绍陪她走了一会儿,慢慢地攥住她的手腕,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回过神来,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攥着她的手腕,目光有些晦暗。她循着薛绍目光望去,他正一点点地摊开她的手心,略带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那几道伤口,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太平倏然想要收回手,却被薛绍牢牢地握住了。她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
薛绍凝神望她,低声问道:“疼么?”
……疼。
太平微垂下目光,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酸涩。
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接连挣了几次都挣不脱。薛绍力气比她大,此时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又低头凝望着她的神情,纵然她再怎么想要挣开,力气也渐渐地小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许久都没有说话。
薛绍上前半步,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长发,温声问道:“是为了琅琊王?”
他虽然不晓得琅琊王和太平公主究竟有什么纠葛,但每每一提到琅琊王,公主都会面色苍白,而且眼中还会隐隐透着几分恨意。他猜想或许是琅琊王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苦思冥想许久,也想不透琅琊王做了怎样的事情,才惹得公主这样恼怒。
毕竟琅琊王和太平公主两人,从小到大,就不曾有过什么交集。
他松开太平的手腕,又扶着她的肩膀,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道:“我没事,你无需担心。”
薛绍微怔,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果然感觉到有些微微发烫。他叹息一声,五指插.入她的长发里,慢慢地梳拢着,俯身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公主,我是你的夫君。”
太平蓦然睁眼,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嫁我为妇,便是我一世的责任。我不该让你难过,也不愿看到你难过。公主,若是你有心事或是烦恼,大可以告诉给我听。纵然我不一定能将事情办得漂亮,也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黯然神伤。”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分外清晰,如同重锤一般,锤在了她的心上。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惊愕,又有些茫然。
她闭了一下眼睛,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摩挲着,哑声说道:“我晓得你是我的夫君。薛绍,我从来都不曾忘记过这一点。”
前世,今生,无论过了多少年月,她都从来不曾忘记过。
她记得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替她做过的每一件事情。在这个世上,能令她铭记至此的,唯有薛绍一人。而令她挚爱如斯的,亦只有薛绍一人。
她上前半步,轻轻环住薛绍的腰,埋首进他的肩窝里,低低地说道:“但是薛绍,我难受。”
——薛绍,我难受。
一霎间时间凝滞住,连四周纷飞的雪花也变成了满目灼红。他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那个秋日,长安城铺满一地的大红绸缎,满室的龙凤红烛在燃烧。她凝神望他,低低地说道:“薛绍,我难受。”
那时她初嫁他为妇,却像是和他相识了整整一辈子。
薛绍心底微微一颤,霎时间像是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低下头,以指为梳,慢慢梳拢着她的长发,一遍遍地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情。他越是回想,就越是感觉到思绪纷乱如麻,半点头绪都理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紧紧地抱着她,忽然之间,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他不能让她难过。
天空中飘飞着薄薄的雪,寒风一阵一阵地在耳旁呼啸。结了冰的河岸旁边,只剩下成片干枯的枝桠和衰草。他紧紧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轻吻着她的鬓发,低声说道:“莫怕,一切有我。”
他的指节拂过她的面颊,又拂过她的耳廓,最终落在了她的手腕处,一点一点地握紧。他压着她的耳廓,低低地说道:“我们回府去,好么?我给你上药。”
太平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薛绍稍稍放开了她,同她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去。他仍旧走在了河道的那一边,宽大的衣袖下,他紧紧攥着她的手,片刻都不曾放开。太平纷乱的思绪渐渐安宁下来,那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烦恼,也一点一点地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问他:“河东县侯同琅琊王一向交好,对么?”
薛绍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温声说道:“朝堂上的事情,大兄一向不会同我多说。他是否与琅琊王交好,又同哪一位朝臣交好,我也不甚清楚。大兄曾说过,朝堂上的事情,是断然不能带回府中去的,因为大嫂会嫌烦。”
太平一怔,然后隐然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她和河东县侯算不上很熟,也不能贸然去对河东县侯说,你离琅琊王远一些。河东县侯既然不喜欢同薛绍谈论朝堂上的事情,自然更不会同她这个弟媳谈论这些……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河东县侯,又想到琅琊王,心中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来。
裴炎,崔玄暐,薛元超,薛稷。
还有,武承嗣。
太平遥遥望着空中纷飞的薄雪,又被薛绍稳稳扶着上了马,一路回转到长安。她倚在薛绍怀里,又攥紧了身上的大氅,凤眼中隐然透出一点笑意来。
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去做。
公主府中依旧空荡荡的,不剩下什么人。
昨夜留在府里的那两位女官,已经将府中事务收拾得七七八八,回宫向天后复命去了。她们临走前,还细心将许多事情编纂成册,摆在了太平的案头。太平逐一翻阅着那些册子,心中琢磨着是否应该再向阿娘讨两个女官过来,助她处理府中事务,忽然听见了外间的敲门声。
她合上册子,道:“进来罢。”
她原以为进来的是薛绍,没想到却是一个眼生的小厮。
小厮战战兢兢地挪了进来,又战战兢兢地向太平行了礼,哆嗦着说道:“公、公主,外间有人想要见您,说是崔、崔家的人。”
崔家?
该不会是崔夫人?
太平微一沉吟,将册子搁好在案头,道:“引我过去。”
小厮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又战战兢兢地将太平引到了前头。原本他作为小厮,是不能进到后院里去的,但如今府上的丫鬟婢女都走得干干净净,门房临时逮了他过去传话,几乎没将他吓个半死。
小厮战战兢兢地将太平引到地方之后,便弓着身子一溜烟跑了。太平望着他飞快窜走的背影,又想起他方才那副吓破了胆的神情,忍不住幽幽叹气:这个崭新崭新的公主府,她还真有些住不习惯。
“公主。”
崔智辩上前一步,向她遥遥拱手为礼。
太平一怔,然后笑了:“原来是崔将军。”
自从上回离开龟兹之后,她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见过崔智辩了。这位将军看上去比半年前老了一些,多了几根花白的须发,面容也显得有些愁苦。而最最重要的是,她才回长安没几天,他便忽然以崔家人的名义,来求见她了。
太平不动声色地指了一处案几,道:“将军坐罢。”
崔智辩长揖谢过,等太平坐在主位上之后,才在她的下首坐下,又询问驸马可好。太平神态从容地同他寒暄了一会儿,便听见他说道:“今日求见公主,实则是为了一件事情。”
太平微微颔首:“将军直言便是。”
崔智辩踌躇片刻,才说道:“臣想请公主,向圣人讨一封旨意。”
太平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问道:“却不知是何旨意?”
崔智辩犹豫了很久,才低低地说道:“分宗。”
“请公主向圣人讨一道旨意,允博陵崔氏分宗。”
博陵崔氏……分宗?
太平微微有些惊愕,又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上回在龟兹,她同崔智辩说过那样一番话后,崔智辩便对她说,有些事情,是只有公主才能做的。
但就算是公主,就算是她的皇帝阿耶,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干涉别人分宗啊……
崔智辩站起身来,向太平长揖到地:“臣自知此事重大,又有些荒唐,公主就算是不允此事,臣也……只是先时在龟兹,公主曾允诺过臣,只要是您能做到的事情,便会帮臣一把。只是不知,这个诺言,是否还作数?”
他长长一揖到地,又过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神情间颇有几分忐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我允诺过将军的事情,自然会替将军做到。”
她站起身来,走到崔智辩身旁,缓声说道:“但博陵崔氏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也是绵延千余年的簪缨世族。崔氏之中,各宗、支、房、嫡支旁裔数不胜数,当中的明争暗斗、盘根错节,想来崔将军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崔智辩垂手立在一旁,面上颇有几分羞赧。
她转身望着他,又说道:“博陵崔氏想要分宗,一是要得到各房宗长允诺,二是要有一个足够的理由——譬如,庶子不忿嫡母打压,又或是干脆被逐出本宗。只是我却不曾听说,博陵崔氏之中,是否有哪一位庶子,曾经顺利地和本家断过宗。”
崔智辩面上的赧意更深了些,垂手说道:“确是不曾。”
因为就算是平素族人间有什么纠葛,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也还有一条分府单过的路可以走,用不着像这样彻底断绝和本家的联系。毕竟博陵二字,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荣耀。
太平摇摇头,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崔智辩重重地叹息一声,道:“这其中的缘由,原是崔家内里的纠纷,不该劳烦公主费心。”
他又向太平施了一礼,声音也缓和了不少:“虽然博陵崔氏千年来极少有过分宗之事,但也并不是一桩都没有。原本清河、博陵二郡的崔姓子弟,也是一家一族。”
只不过后来崔氏内部起了纷争,便将崔氏一分为二,分作博陵崔、清河崔而已。
崔智辩神色缓了缓,又对太平说道:“这件事情已经牵扯了数十年,其中的诸多事由,早已经乱成一团麻,纵然是圣人亲自下旨明断,只怕也牵扯不清。如今臣所思虑的,不过是带着几个子弟脱出本宗,躲个耳根清净,也省得事事受到本宗牵制,无法施展手脚。”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所以你才想要阿耶下旨,逼着族中放你们走?”
崔智辩又向她长长一揖:“公主明鉴。”
他略停了片刻,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沉闷:“如果为了脱离本宗,原也不难。但若是逼迫得狠了,却又要遭另一桩罪:被驱逐出宗。不是我们主动脱离本家,而是被本家驱逐出宗。”
他说到后来,面上已经隐隐带了几分愤慨的神情:“所以我们既不能逼得太紧,又不甘心时时受到本家掣肘,实在是……公主,眼下臣的难处,都已经彻底阐说清楚。无论如何,臣都盼望公主能施以援手。从今往后,公主但有吩咐,臣愿竭尽所能,替公主分忧。”
他长长一番话说完,又向太平长揖到地,神情不似作假。
太平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件事情确实相当棘手,难怪崔智辩会这样郑重地同她许诺。此事若能顺利办成还好,若是办不成,很可能就会得罪这个天底下最大的世族……太平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慢慢地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要脱离博陵本家,却碍于族中盘根错节。
若是逼得狠了,他非但不能顺利脱宗,还会被逐出宗族。
一个脱宗,一个驱逐,二者所代表的含义,有着天壤之别。
崔智辩眼中微有几分失望,却也并不觉得恼怒。若是公主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下来,他反倒会疑心公主是否有能力替他做到。自从公主在龟兹做下那些事情之后,他就看得出来,公主的行事手段,实不在世间任何一人之下。她陷入沉思,反倒是一件好事。
他站在旁边静候很久,才听见太平问道:“先前你事事偏帮薛绍,也是为了此事么?”
崔智辩被她问住了,许久之后,才缓声答道:“臣先时广泛交游世家子弟,是为了寻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想着他们或许能够替臣……先时偏帮着薛驸马,也是为了薛相的缘故。”
太平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来,对崔智辩说道:“此事我已然有了一些想法,却不能立刻就替你做到,也不能替你向阿耶请旨。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心替你去办这件事情。先时我对将军许下的承诺,定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请将军安心。”
崔智辩心下稍宽,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多谢公主。”
太平微微抬手,道:“将军不必多礼。此事重大,我也需要多方斟酌,才能办妥。”
崔智辩向她遥遥拱手,言道:“自该如此。”
他预备出声告辞,忽然之间,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对太平说道:“昨夜臣有几个手下路过公主府时,恰好撞见宗正卿入府,便避让了几刻钟。但就在这几刻钟里,却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话。”
“哦?”太平有了几分兴致,“是什么不好的话?”
崔智辩仔细想了片刻,将手下对他说的话逐一复述了出来:“昨夜在公主府旁边,有几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在谈论府中发生的一桩祸事。一人说道:‘琴上抹毒,是大论派人做下的么?’另一人又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让太平公主死,但这世上,想要她死的人,却不止我一个。’”
太平蓦然直起身体:“那后来呢?”
崔智辩摇了摇头,道:“后来便听不清了。我那几个手下急着避让宗正卿,等回过神来时,那几人已经消失了踪影。直到今日早晨,他们才在无意中,对我说了这番话。”
太平又问道:“除了那两句话之外,他们可还说过些什么?”
崔智辩犹豫片刻,道:“还有一句。”
太平略微抬手,道:“将军但说无妨。”
崔智辩又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复述道:“‘你忘了瓦罕走廊?就算这回太平公主不死,我也有许多手段能让她死。就算她有天神庇佑,也难以逃出生天。’”
太平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大论、瓦罕走廊、想让她死……
崔智辩忽然又低低“唔”了一声,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同公主说。”
“我那几个手下曾在西域呆过几年,颇擅长异族土语。据他们说,昨夜听到的那一席话,用的是吐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