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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殿下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天,秋风萧瑟,落叶枯黄。
前来迎接储君殿下的车驾已经排到了十里开外,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变长。两位年长的宰相和新任的兵部尚书陪在储君殿下身边,一五一十地向她禀报朝中政务。储君殿下一走就是一年多,朝中谁都抗不住女皇陛下的雷霆手段,简直就是苦不堪言。
一枚圆润嫩白的小团子牵住储君殿下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进城,眼巴巴地瞅着她。
“殿下。”一位宰相徐徐言道,“圣人前两天下旨,说是要平抑长安城的米价。但不巧的是,今年河、洛一带大旱,年成减少,米价实在是抑不住。尚书、中书二省已经将圣人旨意驳回了两次,引得圣人雷霆大怒。这回殿下回到大明宫,还请劝一劝圣人才好。”
储君殿下停住脚步,皱眉道:“河洛大旱?又旱了?”
宰相言道:“正是。今年河洛一带大旱,年成减少,米价又开始漫溢了。”
储君殿下低头看着那枚小团子,低低地说道:“但我的军粮可未曾减少……”
“殿下。”另一位宰相摇摇头,言道,“各大都护府均有屯田,以备军需,殿下自然感觉不到军粮的减少。事实上,今年的旱灾仅仅蔓延到了河洛一带,更远一些的南方,则依旧是丰年。”
储君殿下低低唔了一声,俯身将那枚小团子抱起来,道:“接着说下去。”
宰相继续说道:“关中粮需要调往河洛一带应急,长安城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臣等同工部、户部的同僚们仔细算过,若是今年改用新的犁车和水轮,明年的收成应该会变得更好一些。但是今年冬天,长安城怕是有些难过了。圣人这几天正在烦恼此事,已经数日不曾好眠了。”
储君殿下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缓缓说道:“我晓得了。”
她抱着那枚小团子,乘坐在高高的凤辇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大明宫前。小团子趁着周围没有旁人,便凑到母亲身边,悄声问道:“阿娘,阿耶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呀?”
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悄声说道:“我听说阿娘又生了一个妹妹呢。”
太平轻笑一声,眼中多了几许温柔之意:“阿耶在长安城二十里开外的地方,明日便能回到长安城来,与阿胤团聚。至于你的小妹妹,她也同阿耶在一处,你明日就能见到了。”
“唔。”小团子严肃地点点头,认可了母亲的解释。这些日子太平远在安东,小团子被女皇抱到身边去亲自抚养,不知不觉地便长大了许多,连带着体重也沉了不少。太平将他抱在怀里掂了一会儿分量,便让他跟着乳母离开了。
凤辇缓缓地停在宫城门口,神情肃穆的侍卫们齐齐给太平行了一个军礼。
太平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也早已经练就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她起身走下凤辇,冲侍卫们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指了一位宫娥,命她带自己去见女皇陛下。
整整一年多未见,女皇陛下又显得苍老了一些,言行举止也更加地难以捉摸。
太平进殿时女皇正在主持廷议,廷议的内容主要有两个,一是河洛的大旱,二是她这位储君手中的兵权。自大唐开国百余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位储君手中会握有这样大的兵权,也从来没有哪一位储君会天南地北地到处跑,将那些属国逐一地收服在麾下。太平是个例外。
女皇陛下头痛地看着殿中的两位侄子,慢慢地捶着自己的腿,表情有些发愣。
太平缓步走到殿中,先是叩请圣人万安,然后面上缓缓地浮现出一抹笑来:“表兄。”
武三思、武承嗣。
她这两位表兄已经被闲置很久了。
自从太平重生之后,对这两位有志当太子的表兄一直都很提防,无论是有意交好的武承嗣,还是对她不理不睬的武三思,她都有意地和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等她正式入主东宫之后,这两位本该被封王的表兄,就全都被她暗地里调到闲职上去了。
但是想要当太子的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丝邀功的可能性。
自从女皇登基那天起,武三思就一直在劝说女皇,早些迁都到洛阳去,毕竟那里才是武氏发迹的地方。女皇一直都没有表态,武三思也一直都没有放弃。至于武承嗣,他一直都在试图讨太平欢心。
太平又低低唤了一声表兄,然后笑着说道:“孤身在安东都护府一年有余,幸亏有两位表兄侍奉在母亲左右,替母亲分忧,孤心中甚是宽慰。”
武承嗣、武三思连称不敢。
武三思上前半步,有些蛊惑地说道:“禀圣人、太女,臣有一些话已经在心中积压许久,实在是不吐不快。武氏一族本该是圣人和太女最顶用的左膀右臂,但如今却接二连三地被闲置,不知为何?臣以为这些年太女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身为臣子,理当替太女分忧才是。”
这就是要分权了。
太平望了女皇一眼,女皇淡淡笑道:“恰好朕也是这样想的,太女以为如何?”
阿娘果然还是像前世那样……
太平抬眼望着武三思,轻声笑道:“表兄果真是国之栋梁,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当属天下人臣表率。但是表兄,阿娘这番辛苦劳顿,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起身走到女皇身侧,如同蛊惑一般说道:“阿娘素来都疼爱晚辈,怎么如今却不疼表兄了?您这般辛辛苦苦地操持国事,不正是为了让表兄和舅舅们过得更加舒心一些么?要知道这世上最最难得的,莫过于安享一世荣华。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享受一世荣华。”
“唔……”女皇高高挑起眉头,继而陷入了沉思之中。她上半辈子都在争权夺利当中度过,女儿这番话恰恰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如今她身为一国之主,确实可以当子侄辈的后盾了。
对于前半辈子腥风血雨的女皇来说,最渴望的莫过于安逸顺遂。
对于前半辈子安逸顺遂的武氏兄弟来说,最渴望的莫过于攀上权力的顶峰。
这种微妙的心理偏差,恰恰变成了太平劝服女皇的一种手段。她坐跪在女皇榻旁,笑吟吟地说道:“那些枯燥又繁琐的朝事,有宰相们去处置就好了,何必劳烦表兄们去吃苦?”
她转头望向武氏兄弟,俏皮地眨眨眼睛:“而且少说要练上三五年才能游刃有余呢。”
“……唔。”女皇点点头,缓缓说道,“阿月言之有理。你们两个莫要太过劳累了,这些日子就负责替朕处理一些私事罢。至于其他的,一概交由宰相处置便是。”
她想了想,又笑道:“不过阿月所言不错,如今凭朕的身份,确实可以保尔等一世顺遂。”
武三思目光狰狞地望着太平,几乎要她生生撕碎。但是这种狰狞的目光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变成了深深的疑惑:他必须得承认,太平公主的话很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
武承嗣皱皱眉头,似乎感觉公主的话有些不对,但又不晓得是哪里不对。
太平抿唇微笑道:“阿娘言之有理。两位表兄是阿娘最最信任的子侄,也是孤最最倚仗的表兄,最适合处置私.密之事了。恰好前些日子孤碰上了一些难处,想要求表兄帮一帮忙……”
这些所谓的私.密之事,所谓的难处,自然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无论如何,都要先用一世安稳的许诺稳住阿娘,再用富贵荣华迷住那两个人的眼,最后再用源源不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拖住他们的注意力,同时还要留心看住那两个人,才能避免他们又一次生出异心,想要图谋太子之位。
女皇面上的笑容又深了些:“瞧瞧,太女都发话了,你们还不允了她?”
武氏兄弟吃了一个暗亏,却只能闷闷地应道:“是。”
那两个人不多时就被太平请出宫去了,说是要替太女尽职尽责地分忧。太平目送着他们离去,又转过头来望着女皇,轻声问道:“阿娘,我听闻今年河洛大旱,可是真的?”
女皇缓缓点头说道:“确是不假。”
她拍拍太平的肩膀,有些欣慰地说道:“但也幸亏有你留下来的那些图纸,明年便可以开挖新渠,引水灌溉了。说起来三思也有些小题大做,非要调关中粮前往河洛。朕晓得他是担忧河洛一带的百姓,但是关中……”可是长安哪。
最后那半句话,女皇并没有说出口。
太平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原来如此。”他还真是不肯放弃洛阳。
女皇和太平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她回东宫去歇息了。太平缓步走出宣政殿外,抱起蹲守在外头的小团子,慢慢地朝东宫走去。这些年她远在安东,也不知道那些宗室子们被养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按照她的计划教养下去,理当是不会出差错的。但是万一……
她揉揉小团子的头,轻声问道:“这些日子你有没有乖乖地听乳娘话,有没有捣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