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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决堤以后,全公社停电,家里漆黑一片。邵勇把筏子靠在房身上,撂下长篙,把筏子拴好。邵勇担心母亲害怕,故意弄出响动。走到家门前,刚想举手敲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昏黄的烛光摇曳飘出。
“门没锁!天黑,门口有道坝,别绊倒了!”
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儿女。邵勇低头仔细看了,鼻子一酸,抬腿迈进门去。暗忖:“如果自己在,哪用妈操心这些。”
邵勇妈从里间推门迎出来,烛光里的邵大妈闪着金光,就像一尊活菩萨。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生怕漏过一个细节。眼的光,从担忧,惊喜,变成宽慰。看过了以后,她长出一口气,“还没吃饭吧?”闪开身,让邵勇进屋,“你洗洗头脸,妈给你整口热乎的。”
见妈手里端着汽水瓶子,瓶子里插着半截蜡烛。邵勇赶紧接过来,搂着妈的肩膀回里屋。母亲眼睛里的变化,深深刺痛了邵勇,虽说他年轻,并没有娶妻生子,不是太懂父母之爱,可他并不傻,从母亲身上,他懂了那句——可怜天下母亲心。
“妈,俺在灶上吃过了。不放心你,特意拐回来看看。”回过身埋怨“你一个人在家,这门咋也不插啊?”
邵勇的表情是苦涩的。爹死后,姐姐出嫁,自己和妈,等于是母子俩相依为命,可自己因为工作,经常是早出晚归,在家的日子不多,偏生自己又爱出风头,喜欢往人前站,从来没替母亲想。她一个人苦守寒窑,等自己的儿子回来,该有多么寂寞与无奈?
邵大妈见儿子失神,表情木讷,不说话,以为儿子病了,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不热,才放下心来,笑道:
“家穷得叮当的,耗子都不来,又这么大的水,俺一个孤老婆子怕什么?”拽过儿子,“门,妈给你留着,你啥时回来都方便!”
邵勇为刚才的话内疚。他误会了母亲,以为母亲防范意识差,不懂得保护自己,可母亲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哪怕是在大灾之时,仍特意给自己留门,就是为自己方便。母亲,你盼儿子回家,儿子负了啊!
邵勇默默在心里忏悔。他小心地扶母亲上炕。娘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家常。可屁股刚坐热,邵勇像想起了什么,弹簧一起从炕沿上跳下,酸酸地道:
“妈,俺这些天照顾不了你,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眼睛发涩,“我这就得回去。六哥把临时安置点的吃喝拉撒交给了俺。俺得在安置点盯着。隔三差五,俺才能回来一趟,看看你,看看家。”
邵大妈刚盼回儿子,自然舍不得,可大难临头,儿子在外面干大事,当妈的怎能拖后腿?耽误自己儿子进步,哪个亲妈能干出这事?可她还是装作生气数叨:
“人家养儿子都能借上力,可俺老婆子养大了儿子却干瞅着。这以后,人在眼么前,也难见啦?”
邵勇知道妈的脾气,他盼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儿子当了民兵连长,她心里高兴着呢!可妈毕竟是母亲,怎能不愿意儿子待在身边,享受膝下之欢?
“妈,看你说得。俺孙猴子再能,能折出你如来佛的掌心。”邵勇伸手搭在邵大妈肩上,熟练地按摩着。邵大妈不松脸,责怪道:
“你一走六七大天,这刚回来,屁股没坐稳,咋又猴性了?!”
邵勇清楚,自己这一去,指不定又要几天,可六哥邵普倚重自己,把灾民临时安置点交给自己,自己就得扛起来,照顾好乡亲们的生活,还要抽空看顾乡亲们撒出后,西北街和西南街的安全。“妈,你不总夸爹如何有本事?爹生前说过,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现在,儿子刚管了点事儿,您可不能打破了楔啊!”
邵勇嬉皮笑脸跟邵大妈嚼情。邵大妈把儿子拉到面前,替邵勇整理了下翻卷的衣领,笑道:
“打小,俺就知道俺儿子准有出息,是干大事的人,可干大事也要拘小节,公家的东西可要一笔一笔理清了,不能嘴长手长,不干不净,不清不楚。”
妈的一番叮咛,让邵勇听得心里暖暖的,他抱着邵大妈的双臂,信誓旦旦地发誓:
“妈!俺以毛主席的名义向您保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绝不给您脸上抹黑。”
邵大妈看着结实魁梧的儿子,如今已经开始当公家的差,心里特别欣慰。邵大妈双手拄着炕,挪着身子,往炕沿边来。她想亲自送儿子出门,可邵勇却一把拦住,非让邵他妈躺下。他妈先睡下了,自己走才放心。
邵勇走出屋子,轻轻带上房门。走出家门口,回头看一眼破旧的三间土坯草房,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可乡亲们还等着他呢!邵勇深吸一口气,跳上筏子,捡起木杆,轻轻一点,筏子离岸……
刚进校门,柱子匆匆忙忙小跑着过来,压低声音报告:
“连长,连长,不好啦!不好啦!公社送来的救灾物资丢了!”
“什么?不是派人盯着吗?”邵勇打了个激灵,迅速控制住情绪,悄声追问。
“晓阳说,门儿上着锁,四转圈又被水围着,外人进不来。俺和栓子就打了个盹。”
柱子低下头,胆怯地回道。
“瞅瞅你们,根本不敢让人离眼嘛!”
看柱子内疚,伸手拍了拍柱子肩膀,小声问:
“啥时候发现的?”
“栓子和俺人醒了,肚子有点空,就想着垫饽垫饽,可……”
柱子听到后面有响动,打住了话头,回头望过去。后面一片漆黑,两团人影向这边晃动。晚风清凉,吹在树叶间,哗啦啦响,更添了几分凄清的心境。
莫文明和马道明听到校门口有动静,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更深人静。年轻人耳朵尖,早听了七七八八。文明眨巴着窝抠眼,嘴角扯了扯,阴阳怪气,筋筋道道地坏笑,“自己放屁瞅别人!”
“文明你啥意思?”柱子不干了,脖子粗脸红地怒视文明。如果眼睛能飞出来,柱子一定让眼珠子咬文明一口,方能解气。没有这么冤枉人的,他李铁柱可以向天发誓:就是饿死,也不会干下监守自盗的事儿!可话刚要出口,文明的疙瘩话紧着又来了,“哪得先问问,你俩不睡觉到仓库安的是啥心?”
柱子被呛得张口结舌,正想抢步上前,揪住文明,捶上两拳。偏巧和自己共同值班的栓子来了,他看文明和柱子杠上了,赶忙上前替柱子挣口袋,“那个,不是俺和柱子迷糊了一觉,饿得难受吗?”手按在肚子上,“开始是想了,可俺们进去就发现不对了。结果,啥也没干成!”左右看了看,“俺们敢起誓,要是说瞎话,嘴和舌头生疔。”
生疔是乡下人自证清白的毒誓。发这样的毒誓,在乡下人看来是极不吉利的。毒誓发得越狠,表示自己心底越干净。可话说回来,骂人不疼,咒人不灵。傻瓜才会相信。柱子受了启发,急于洗白,随声附和道:“对吗,俺也起誓!”
“别吵吵!”邵勇憋着一肚子火,但捉奸要双,拿贼要赃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沉了口气,脸一沉,悄声问:“丢了啥?多少?”
“十个面包!”柱子耷拉着脑袋,声音小得像蚊子,可邵勇并没有作色,而是继续追问:“都有谁有钥匙?”
“俺们俩和金书记。”站在柱子身旁的栓子抢着回答。说话不忘翻眼扫视四周围,似在提醒大伙,弄深了不好。可邵勇并没有理他,直接冲着他来,“金晓阳呢?”
“送走公社崔主任他就回家了。”栓子蹙着眉头,硬着头皮,把金书记递了出去。如果不是为了自保,他不会说出金晓阳擅离职守的事儿。
邵勇听了不禁眉头皱起。略一思忖,缓和语气安慰哥俩,“俺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在事情没有查清前,轻易下结论是要犯错误的。你们俩把事情的经过想仔细了,有啥新发现马上汇报。”怕纠缠下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邵勇低声嘱咐文明、道明、柱子和栓子,“事情没有着实前,大家口风都紧着点,谁也不能传出去。这是纪律。”
众人点头散去。为了防止再出岔子,邵勇就睡在了仓库旁。躺在课桌拼成的床铺上,邵勇翻来覆去睡不着,幽深的眸子透过窗玻璃望向窗外。明净如洗的夜空群星闪耀,在茫茫宇宙间,相距遥远,显得是那么孤清。
此时此刻,邵勇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口闲置的大水缸。他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又翻过来,仿佛扔进油锅里的活鱼。他枕着手臂叹息,要是心是口缸就好了,水缸没水,总有办法可以填满,可这心空了,拿什么来填呢?
风雨总会过去,太阳终究要升起来。可天亮了,南大洋该咋办?邵勇想得头都有炸了,迷迷糊糊中,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