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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阳带人到了“南大洋”。秋天的南大洋可真美。浅水滩上密匝匝的莆苇铺展到天边,接着头上一汪水似的蓝天。绛色的芦花,蓬蓬松松,比风高粱的穗子更耐看。酱色的莆棒,滚圆绵密,看起来比南大洋的汉子更结实。许多人不知道,嫩莆棒可以吃,味道清甜。
莆苇环着南大洋,仿佛给南大洋戴上了青绿的项圈。莆苇的外围是一片草淮,兰花草、野菊、牵牛,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扎起绚丽的花圈。洋面开阔,风起风过,荡起粼粼波纹,岸边的莆苇随风起舞。看得久了,人便恍惚了,觉得整个天地都跟着摇动。
金晓阳闭上眼睛,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天旋地转带给他的不适。他叫过十几个小伙子,准备脱了衣服,穿裤头下去。可刚解了上衣扣子,就被柱子叫住,“金书记,你是要衣服,还是要身子?”柱子习惯称金晓阳在大队的官衔。
金晓阳没明白柱子的意思,蹙起眉头,瞧着老神在在的柱子,“你把话说白了,别跟我打马虎眼!”
柱子嘻嘻笑道:“俺不骗你。你脱衣服下去,甭说像刀似的苇叶,能拉你满身血道子,就是水里的蚂蟥,也吸得你一小碗血。”
听柱子把话挑明,金晓阳顿感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他后脊背发凉,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冒失后怕。晓阳人高马大,长得英俊,往人前站,那是人中龙凤,可就是怕蚂蟥,精一点的,细一点的,他都膈应。就像大象怕老鼠,熊怕蜜蜂,天生的恐惧,难以在心理上克服。
南大洋的蒲草绝没有营养不良,长得比人还高,人跳进去,水齐了胸口,镰刀够不着底。这让小伙子们犯了愁。闷口气沉下水,拼力割一刀,再从水里钻出来。要是这么个割法,那不得割到猴年马月去?金晓阳带人爬上岸,站在南大洋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南大洋,眉头皱成了疙瘩。当他无意间瞥见水中的游鱼,不禁灵机一动。他一拍大腿,带人回了村。
金晓阳回村去找冯铁匠。冯铁匠没事儿好钓鱼,为方便打窝子,特制了一把长柄镰刀,不看镰刀头,还以为是把锄。晓阳朝冯铁匠借。冯铁匠以为晓阳要钓鱼,开始并不情愿,他担心晓阳使蛮力,把镰刀使坏了。晓阳看出冯铁匠的心思,也没瞒着,把借镰刀的用处讲了。冯铁匠总算勉强答应,找来镰刀递给晓阳。晓阳拿着到洋里一试,还真好用,回头来找冯铁匠,“老冯啊!依样再打二十把。快着点啊!俺们急着用。”
冯铁匠斜了晓阳一眼没动窝,蹲在地上抽老卷炮。晓阳瞧自己叫不动冯铁匠,动了气,“我说,别给脸不要!让你打把留镰刀咋啦?那是瞧得上你!”
冯铁匠是周力十里八村公认的手艺人,让他打镰刀,那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如果,晓阳不摆官威,求着他来,他也就顺坡下驴了。偏赶上晓阳爱装腔作势,喜欢在人前托大,装个领导干部。冯铁匠最见得晓阳做派,今天又落在自己手里,哪还能惯着,“铁匠炉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你让俺打。拿嘴,还是拿唾沫?”
冯铁匠把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起身伸脚抿了。看得晓阳一阵恶心。他粗着脖子争辩道:
“铁匠炉封了,你冯铁匠不是还在吗?大活人能让尿憋死?”
金晓阳从没有这么说话,确切点说,是从没有跟冯铁匠这么不客气。他虽然自视清高,但仍然留有余地。那就是村里的几个手艺人,能交好的,绝不主动得罪。手艺人跟晓阳倒客气。人敬人高嘛!可偏偏今天冯铁匠上了倔劲,比头骡子还倔,根本不吃晓阳这一套,直接开怼。晓阳思忖着,若是身边的人,都有样学样,那以后,他这个干部还要不要当?自己以前待冯铁匠不薄,可冯铁匠竟当众卷他脸面,毕竟年轻气盛,哪里还挂得住?
“俺说老冯,你不就是会打铁吗?瞧把你能得?要是没裤腰带扎着,你都能上天?”
金晓阳话说得难听,冯铁匠不干了,把手中的卷炮往地上一掷,怒冲冲道:“你说对了!俺就是个臭打铁的。可今儿咱就不猪八戒摔靶子——偏不侍候你这个猴。你有着,想去!”
冯铁匠红了眼,气哼哼扭身就走。金晓阳气得脸上的肉颤,对着冯铁匠的背影一顿输出,“你就是头犟驴!好歹话都听不出来吗?让你打几把镰刀,又怎么你了?是少胳膊少腿,还是身上能掉块肉?”喘了口气,“老大不小的人啦!咋还像个愣头青?话也不过脑子想想……”
金晓阳和冯铁匠杠上了,众人不好看热闹。文明、柱子和栓子几个都围上前劝。文明说:“消消气,骂两句得了!”栓子接,“老冯就那脾气,吃软不吃硬!”
听了文明的话,金晓阳的气消了一半,可栓子不说话还好,栓子话一出口,晓阳的气又撞了上来,“啥叫吃软不吃硬?我告诉你们,他冯铁匠精着呢!他跟俺这样,他跟邵勇咋从不这样!他就是见人摆菜碟——势利眼!”
栓子惹毛了金晓阳,转过身,朝众人吐吐舌头,心里骂:“这个金晓阳真不经劝!俺是好心,却被当成了驴肝肺。早知道,何必主动上前?拿热脸腾冷屁股!”栓子回到人群里,趁着晓阳不注意,呸!呸!连吐了两口唾沫,以解身上的晦气。
“既是邵勇能治冯铁匠,那咱就不跟他一般见识。留着他给邵勇……”柱子接过晓阳话头,拉着胳膊拽过晓阳。还好,冯铁匠扭身走了,没再回过头来。要是冯铁匠认准了要跟晓阳会气,矛盾还真不好解决。
割不成蒲草,众人散去。晚炊次第升起来。虽然一截肠子半截空,可庄稼秸杆烧出的炊烟却俊,像一条条白色的哈达,捧在草屋的脊上;又像戏里清衣的水袖,当空甩出来。米饭的烟气掺杂进野菜的苦味,闻起来,尽管不那么诱人,可还是能勾起人们对生活的憧憬。
晚饭前,邵勇和道明回了村。没等金晓阳跟他提起,文明早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他。邵勇顾不得吃饭,直接去找冯铁匠。邵勇了解师傅,是个直性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师傅,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
冯铁匠打了金晓阳的脸,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静下心来,也对自己的表现暗自后悔,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他料想到邵勇会来。如果邵勇来,就是被损两句,他这个老大辈也认了。如今邵勇找上门求自己,那还有啥可说的。
冯铁匠暗地里检讨过,确实自己对邵勇和晓阳不一样,没做到一碗水平端。虽然晓阳人更帅,但他就是喜欢邵勇。爷俩个平时真真假假虽说也拌嘴,但臭嘴不臭心。真到了紧要关节处还得邵勇。这也让冯铁匠笃定,哪怕邵勇要自己肋条,他也会眼不眨,嘴不吭,割了去送给邵勇。何况是让自己打铁,哪还不是女人坐月子,老手旧胳膊,手到擒来。
镰刀打好,二十个精壮的小伙子,跟着邵勇和金晓阳下了水。鸭卵粗细的蒲草拖泥带水,沉得像铁棒,六七根捆一捆,拖拽上岸,哗哗淌水。装车要扛上堤。家有身板单薄,几个来回,累得直打晃。其他人也是直咬牙,个个弯成了大虾米。
秋风清凉,遍地金黄。蒲草运回场院,送进铡刀。翠绿的长叶,如刀似剑。钯杆粗的蒲棒,裹着淡黄色的包皮。茎和叶一刀两断,分开摊晒。淡淡的莆香,浓稠了满地的阳光。
副业队被分了大户。队部里邵勇和金晓阳为余粮再起争执。
“剩下的粮食不能再分了,至少要留到冬底。”
邵勇懒得看金晓阳,从抽屉里抽出算盘,噼噼啪啪,扒拉起来。
“社员家里缺的就是粮食,为啥不分?”
认为自己在为社员撑口袋,金晓阳理直气壮。
“公社的返销粮已经分下去了,不能再分了。大家手里一时富裕那么多的粮食,不一定是好事。老话讲,饱暖思淫欲。粮食多了,难免会大手大脚。”
邵勇蹙起眉头,为不能说服金晓阳感到头疼。
“粮食多有啥不好?免得天天吃了上顿,担心下顿。整天为烧的发愁,为吃的发愁!这过的是啥日子?”晓阳叹了口气,“俺们农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晓阳把话拉回来,“邵勇,你别狗咬吕洞宾。俺也是为你着想。刚当了队长,比其他队多分些粮食,脸上也有光不是?”
“可遭罪的时候,在后头呢!从现在到新粮入场,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们不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再掂兑。”抬起头,“晓阳,我们要让大家知道,困难远比看起来要严重得多!”
邵勇缓缓转过身,凭窗眺望南大洋。晓阳清楚邵勇下了最后的决心。
“晓阳,我想等蒲草晾干,就组织队上的妇女抢编一批草鞋,当福利发给大家。今年受了灾,不少人家的棉衣、棉鞋都没做上啊!”
邵勇长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转回身看着金晓阳。
金晓阳为粮食的事,心口堵得慌,不咸不淡道:
“你是队长,你说咋干就咋干。这年头,啥都缺,买啥都要票。找块同样的补丁都难。”他瞟一眼邵勇膝盖上的补丁,“哪还有多余的布打鞋底,做棉鞋。要是饭碗再端不稳,那日子还咋过吗?”
晓阳拎起补着补丁的上衣,抡起来搭在肩头,赌气离开了队部。邵勇也抓起办公桌上补着补丁的上衣,随后出了门。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