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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风似刀,呛得人鼻子酸痛,眼泪长淌。天上群星璀璨,地上形单影只。天大地大,奔哪里去啊?
行人稀少的街头,邵勇和文明挑着担子茫然四顾。街区里无数盏昏暗的灯光,却没有哪一盏属于自己。哥俩谁也不吭气,一前一后,任由脚步把自己带走。孤独,寂寞,冷,一瞬间占据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文明绷不住,小跑上前,挨近邵勇问:
“哥,俺们到哪落脚呀!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总不能一直走到天亮吧!”
文明的话刺痛了邵勇。邵勇何尝不想找个温暖的安乐窝,结束这无尽的漂泊,可兜里要有钱才行啊!现在能指望的就是担子上的草鞋,只有尽快把草鞋变现,才有能力租间房安定下来。
“文明,我们现在有了点钱,但钱得省着花。我想好了,去铁路客运站将就一宿,省下住店的钱,够咱俩吃饭了。”邵勇打定主意,脚下加紧,向火车站的方向走。
“那就去车站。俺出门前,就没打算跟你享福。”知道去向,文明心里有了底。他迈开腿,把肩上的担子颠了起来。
“好兄弟!让你跟着我受苦,我也是没办法。我们再难,也要多带些钱回去,好让堡子里编草鞋的婶子、大娘、姊妹们高兴。她们高兴,日子才有盼头。”邵勇把换来的那双棉手套,挎在文明脖子上,催促文明戴上。自己光着手。文明想推回去,可邵勇挑起担子就走。走一段,手撒了挑子,边搓边放在嘴边哈着热气。
鞍阳铁路客运站在虹桥下,是一组日式红砖建筑。最显眼之处,是屋檐上起三尖,地下部分留排气孔。客运候车大厅非常宽敞,但由于人太多,显得十分拥挤。售票窗口前和检票口处排着长龙。完全出乎邵勇意料,候车区一排排长椅上,挤满了拎着大包小裹的旅客,没有一张是空的。
邵勇本以为,这个时间段出行的旅客不会多,甚至会很少。自己和文明就可以找张长椅,在候车大厅里过夜。可他并没有太过失望。撂下挑子,他跟打扫卫生的阿姨打听,知道前半夜车次较集中,后半夜车次很少。邵勇顺手拣了纸板和报纸,拽文明在角落里坐下来。文明走了一天,又困又乏,又在翟老师家喝了点酒。屁股一沾地,酒劲上来,困劲也上来了,趄在墙角儿打起了呼噜。
文明睡下,邵勇不敢睡,他要照看家当。借着昏暗的灯光,邵勇读起了报纸。虽然中学没毕业,可邵勇始终保持着读书看报的习惯。他后悔出门时为了减负,没有把《毛泽东选集》带在身上,现在捧在手里的,只有别人丢弃的旧报纸,可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个多么上进的青年啊!时代没有给他创造优越的学习环境,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即使在颠沛流离的路上,也没有虚度光阴。知识,智慧之源。他像一块干电池,只要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充电。然后,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奉献自己的光和热。
文明睡得香甜,嘴角钻出一条水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春天的花海,他和一个女孩子手牵着手,在花海里游荡。蝴蝶追着他们上下左右飞舞。他们在花丛中嬉闹,女孩咯咯笑着,在前面跑,他就傻笑着在后面追,可他就是看不清女孩的脸。他多么希望梦中的女孩是刘春杏啊!他紧追几步,拉住女孩的手,把她抱在怀里……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把文明从梦中惊醒。文明恼恨地揉着眼睛,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几个穿制服的在挨座查票。只要查出没有票,就被当作氓流撵出客运站,因此产生的肢体冲撞,瞬间让安静的候车室变得吵嚷起来。
听到动静,邵勇赶紧收了报纸,脑子齿轮般飞转。现在接近深更半夜,外面天寒地冻,这个点旅馆都已关门闭户,一旦被驱赶出去,只有露宿街头。一个不小心,不是被冻伤,就是被冻死。怎么办?怎么办?
他强制自己镇定,逼迫自己抢在查票人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自己和文明脱离险境。他甩头向售票口比重望。售票口的小木窗已关得严严实实。现在买票,或者混在买票的人群里,已经不可能。候车室里并不热,邵勇却倏地急出一身冷汗。
恰在此时,检票的广播响了,“大连到哈尔滨的t261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
邵勇眼见一亮,没有丝毫犹豫,拉起呆愣愣的文明,挑起草鞋,裹在人群里,涌向检票口。文明不傻,马上明白了邵勇的用意,拽住邵勇的后衣襟,紧紧跟住,生怕被汹涌的人群冲散了。
夹在人群里,文明略显焦急。浑水摸鱼的事儿,他在小火车上也干过,可蒙混一时行,时间长了,准露馅。尽管心里嘀咕,可他不敢说出来。眼看上车检票的人群排成行,文明实在忍不住,悄声问:
“哥,俺们没票能上了车吗?”
“我听说车上卖站票!”邵勇扭回头,面容平静如水。
“俺们真去哈什么来着?”想起透骨彻髓的冷,像铁疙瘩冰得人打悚。文明心里就发虚。
邵勇低声答:“现在还有啥更好的办法?我们现在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死逼无奈,只能破釜沉舟,死马当活马医。也许硬着头皮走下去,能把死路走成活路。邵勇知道,眼下,就不能把什么都往最坏处想,那会挫伤人的锐气,让人未战先怯,还哪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听说那地方晚上冷着呢!夜里到外面撒尿,尿没落地就能冻成冰棍……”文明把听来的告诉邵勇,好让邵勇心里提前有个底。
“你不要听人胡咧咧!”邵勇拦住文明,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负面新闻会带来负面情绪,一旦负面的东西先入为主,人就再也没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和魄力。
“啥胡咧咧!在北疆当兵的回来,都这么传。俺又不是听一个人说!”文明强辩着,证明自己不是胡说。
“那咱在奉天下。”为了安抚文明,邵勇随口报出站名。文明却着急了,“俺看不妥当。俺也思谋过,这城市越大,八成抓得越严。”文明不无担心,把自己想到的告诉表哥。
“别说,你这脑袋还真开窍啦!可这回咱哥俩是逼上梁山。就是龙潭虎穴,咱也不能皱眉头。文明,你怕吗?”邵勇安抚文明。如果文明特别不情愿,他就再想办法,哪怕在中间小站临时下车。
“不怕!怕有鸟用!”
文明嘴上硬撑着,可心里却七上八下,打起了鼓。毕竟头一次离家,一下子就出去一千多里地,又不是投亲靠友,说一点不担心,那全是鬼话。可怕又怎样?这个时候,打退堂鼓,跑回去,一是不可能,二是真跑回去,日后传出去,让连双知道,还不把自己砢惨死。事已至此,只能把心一横,跟着邵勇一条道跑到黑,再从黑跑到明。
哥俩裹在人群里,刻意往后撤,免得在检票口被拦下,引起更多人注意。等着检票的人,大包小裹,难免有个刮刮碰碰。挤在最前面的乘客爆发了冲突,两个男人大声吵吵着,接着有女人加入进来,互相谩骂。显然是两个家庭。这边的嘴短,那边的嘴长。这边的骂不过,就动了手。两边一下子打起来。吵闹声把候车室里穿制服的都招引来。
邵勇和文明站在排尾。穿制服的越跑离他们越近,俩人的肾上腺素分泌旺盛,心跳也随之加快。邵勇不吭声,文明哆嗦着,扯了扯邵勇的衣襟,“哥,真倒霉!怕啥来啥,这年头放屁都砸脚后跟!”
“没事!说不定这打架,对我们才是利好。”邵勇没有回头,轻声安慰文明。
“俺说哥啊!你这心可真大啊!没见刚才检票口才俩人,现在可好,十三四个。搂草打兔子,别把俺们哥俩一勺烩喽!”文明声音颤抖。
“没事儿!他们一会儿准走!”邵勇镇定自若,用自己的表现带动文明。
“俺不信!你是嘴开过光?还是你就是活菩萨?!”文明用说话排解他内心的紧张。
“不信,你看着。我说的!”邵勇咋能不清楚文明的心境?自己其实也紧张。
“嗨!还挺灵唉!他们咋都听你的调遣呢?”文明突然高兴地凑上前,朝表哥竖起了大拇指。
打架的两家人被穿制服的带走了,候车室重新恢复了安宁。邵勇趁机和前面的人拉话,才知没买票的大有人在,其中还不乏逃票的老手。听说能逃票,文明来了兴趣,缠着人家刨根问底。人家被问得不耐烦,一瞪眼,竖起狼眉,吓得文明才团舌噤声。
挤上火车,哥俩个因为带着挑子,就在两节车厢结合部安顿下来。一路无话,其实,是历尽艰辛。夜里车厢冰冷刺骨,听着咣当咣当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邵勇第一次静下心来,整理纷乱的思绪。他第一次认真思考活着,为什么活着与怎样活着?
人生而为人,却各各不同。邵勇琢磨着翟老师的话,社会总会回应人们的愿望,向好的方向发展。这点燃了邵勇内心深处的热望。让他觉得努力奋斗就会有意义。可面对眼前遇到的重重困难,诚实地讲,以他的器识,他还看不清诗和远方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