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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刘柳镇的火车上,窗外不时有灯光闪过,黑漆漆的夜幕中,奔驰的列车像一根发光的萤火棒。
喝了点酒,邵勇和连双面对面靠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厢里的灯熄了,偶然出现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射着他们年轻英俊的面庞。那束束忽闪忽闪的光影,像波光粼粼的水波浪,像活泼的发光的小蛇。邵勇伸出手去抓。灯光滑得像泥鳅,没等邵勇扎煞开的五指攥成拳头,便狡猾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连双在一旁看着,嬉笑道:
“喝大了吧!你这儿有点失态啊!”
“你没多,我怎么会多!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邵勇转头看着蜷在漆黑座椅中的连双,“你这次来找我啥事?”
“没事!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连双故意团着舌头,“结果,看你——被人围殴。”
“这么好心?来看我!声明下啊!不是我被围殴,是我殴他们好不好?”
邵勇赶紧拨乱反正,这个说法,他不能接受。这要传出去,民兵连的老兄弟,指不定怎么编排他呢!他可是要脸面的,不能任连双这么遭践。
连双喝了酒,情绪亢奋,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邵勇。右手情不自禁地在座椅上拍拍打打,坏笑道:
“不是我出手,那个耗子,刀就捅过去啦!”
“就他!,也能碰着我?那你太小瞧你哥啦!他那样的,你哥我一个打八个。”
邵勇伸手,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给连双看。连双却懒得瞧,手掌拍打着笑道:
“你行!你有种!你威风,还不行吗?”
“说正经的,你找我干哈来啦?”
在邵勇再三追问下,连双坐直身子,神情严肃,叹息道;
“原指望跟你混,也卖水果,可瞧今天这架势,练水果摊也不容易。”
“怎么?不拉猪啦!”
邵勇一愣,停顿片刻,狐疑地问。
“拉猪有啥好!整天在猪圈圈里打转转,又臊又臭的,干长了,还能娶上媳妇啊!”
连双无所谓的口气,话语间透着轻松惬意。邵勇才不相信连双会捧着金疙瘩不要,来和自己摔泥巴。
“你没讲真话吧!撂下金饭碗,舍得?”
“有啥舍得舍不得的!你这两年混得不也挺好吗?”
连双满身不老实,极力想岔开话题。连双越是不想纠缠,邵勇心里就越明白。
“出事了吧?老实交待!老规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不都猜到了吗?糊弄人的事漏啦!”连双耷拉着脑袋,声音变得低哑,“名声也臭了,谁还收俺的猪?”
尽管在意料之中,可邵勇仍为连双惋惜。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现在提起,连双仍感窘迫。俩人都不再说话,陷入深深地沉默。
邵勇想,连双在撞了南墙后,知道回头来找自己,说明他良知未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自己怎么帮他呢?摆水果摊?自己都要弃行了,干嘛还把连双扯进来?能不能拉连双贩水果呢?可自己钱不充裕,经验也没有,赔挣也说不准。挣了还好说,要是赔了,怎么对得起兄弟?
车厢里静得怕人。只有坚硬的车轮和冷硬的钢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连双耐不住这番静,率先打破了沉寂,悄声说:
“哥啊!我看今天这事儿一出,倒有个空子。”
邵勇挪了挪身子,变换下坐姿,斜眼看着连双。连双咳嗽了声,继续:
“今儿洒桌上,那几个摊贩代表,啪啪拍胸脯子跟咱表决心啊!以后只要有事,喊一嗓子,大家一准听你的。这是好事啊!”身子玉柱般倒过来,凑近邵勇,“咱可以搞水果批发啊!咱们把水果从外面运来,然后批发给他们,让他们卖咱的水果,还怕没有钱赚?”仔细看了看邵勇,“不是,咱俩又想一块去啦!”
“兄弟,这回真让你猜着了。你要不说出来,我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邵勇伸手拍了拍连双的肩膀,“可是做买卖,有挣,就有赔。做大买卖,挣得多,赔得也多啊!”皱起眉头,“况且,我现在手里的钱也不够啊!”
连双听邵勇说干大买卖,顿时来了精神,急切地追问:
“做一趟大买卖,得多少钱啊!”
“没万八千的,哪敢出门啊!”
邵勇知道香蕉产地批发价很低,不会超过二毛,可收购香蕉,要雇车,要包火车车皮,要倒运,钱少了,打不开点。
连双面子一紧,因为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可仍然不死心,坚持说道:
“只要有路子,钱不是问题。我出一半,可以吗?”
邵勇闻听暗喜,可还是克制激动的心情,劝道:
“你可得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把钱砸进去,弄不好,就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听不见。都不如过年放二踢脚,好歹还能听个动静。”
“哥,你别劝了。咱练武的人,能动手的,就别动嘴。干!不就完了吗?”
打瞌睡来枕头。真是想啥来啥!在邵勇为钱发愁的当口儿,想不到好兄弟连双前来投奔。难题瞬间解决,满天云彩都散。邵勇的心头一片亮瓦晴天。
七月,广西浦北热得如同蒸笼。山如青螺,水似萦带。山间一块块蕉田宛如翡翠,一片片似青衣水袖的蕉叶下,一串串密檐层叠的香蕉,已到了采收的火候。
邵勇和连双坐了三天三宿的火车、汽车,睁开眼,已是三千多公里以外。真不敢想象,有生之年,还能从北国来到南疆。
邵勇猛然顿悟;时间并不是钟表上的分针秒针,而是长长短短的距离。想到自己和连双分针秒针一样,从钟表盘一样的老家,跑到广西来,就觉得好笑。
高大蓊郁的蕉林,一眼望不到边。螺旋桨似的蕉叶,遮天蔽日。蕉林里空气虽憋闷,却透着香蕉收获时节,丝丝好闻的蕉香。
不来蕉田,也许永远不知道,香蕉是结在碧绿的蕉棒上,呈螺旋状,层层叠叠。沉甸甸的果实,大的,足有百十来斤,压弯了树干,要靠毛竹支撑。
日落前,邵勇和连双徒步赶到名叫金条的村子。村容破败,家家都是过度氧化的黑色。夕阳虽好,却如一只只旧鸟笼,沉入蕉林无声的绿海里。
村口的榕树下却热闹。一辆卡车停在路边,旁边搭着简易的工棚。聚着一群人,男男女女,身量都不高。不断有村民把从地里收获的香蕉串,或肩扛,或车载,运到榕树下上秤。
过了秤的香蕉串,被挂在悬索上。割蕉的青工,手持锋利的蕉刀,把香蕉一层层从蕉棒上割下来,丢到铁皮焊接的水池里清洗。
妇女把浸水的香蕉捞起,放到晾架上。晾干的香蕉,再经妇人的手,码在衬着牛皮纸的长方体竹箱里。一盘盘香蕉中间,垫上防摩擦的草纸。箱盖是一片竹编,相当结实。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蓝背心、青布裤,晒得油黑,个头不高,却精壮的中年汉子迎出来。他上下打量着邵勇和连双。
因为天太热,邵勇和连双都是白衬衫,蓝的确良裤子,脚上蹬着北京板鞋。不敢穿背心,太阳毒得像针扎。开始起红疹,过了天就是白泡。俩人身材高大,眉目清秀,肩挎着背包,看着朴实,透着精明,散出威风,与普通的年轻人气场不同。
“贩蕉的?”
中年汉子,用生硬的普通话询问。
“是啊!听人介绍,就摸过来了!”
邵勇满面赔笑,热诚地与中年汉子搭话。连双安静地站在邵勇身旁,听俩儿人交谈。
“没猜错,是东北的老客吧?”
中年汉子眸子一亮,嘴唇边闪过一丝得意。
“是啊,是啊!大哥真是好眼力啊!怎么刚打个照面就被你透了底呢?”
邵勇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三支香烟,递给中年汉子和连双,自己也叼在嘴边。连双会意,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嚓!把火打着,上前一步,替中年汉子点上。中年汉子猛吸一口,憋住,让香烟在口腔和鼻腔充分润养,然后,缓缓呼出。闭上眼,吸吸鼻子,很享受地样子,夸赞道:
“好烟啊,好烟啊!一闻就知道是大重九的味道。”睁开眼,看着邵勇和连双,“抽好烟,就像跟漂亮妹子亲嘴,美气!”
邵勇吸了一口,但不是很深。邵勇抽烟是为了应酬,并不想沾上烟瘾,看着皱着眉头抽烟的连双,慢悠悠开口:
“连双,你看大哥也是个实成人。遇上大哥,是我们哥俩命好。”
“啥人找啥人。实成人在外就遇实成人,这是以实对实。大哥,缘份啊!”
连双接过邵勇的话头,打着哈哈。
中年汉子,弹了弹烟灰,笑吟吟地,用生硬地普通话说道:
“你俩崽也别给我配迷魂药!你们东北人咋个个都是单田芳,一个比一个能白话?”伸出舌尖,添了添嘴唇,“这两年,没少和东北老客打交道,长相、穿着、脾气、禀性,打眼就能看出来。可话说回来,东北人够爷们!”竖了竖大拇指,“说到位哪,办到哪!我喜欢。”
“我们哥俩初来乍到,能认识大哥,是我们哥俩的福气。不知道,大哥怎么称呼?”
邵勇客客气气,小心试探着发问。
“我姓陈,大号陈大壮,这个村的村长。开这个代工点,也算配货站,一为挣几个辛苦钱,二为替乡亲们长长眼啦!”
很长的尾音,透出陈大壮性格上的不愠不火。可毕竟是当村长的,人倒也爽快,竹筒倒豆子,自报了家门。邵勇不待陈大壮发问,主动介绍:
“我叫邵勇。我旁边的兄弟,叫吴连双。我们哥俩第一次到你们这儿来,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邵勇伸出手。陈大壮略一迟疑,伸出粗黑有力的手裳,和邵勇淡金色宽厚的手掌握在一起。俩人用力摇了摇,相互传递着合作的意愿与真诚。
连双伸过手。大壮接住。连双顺势问:
“陈大哥,俺们村有多少地种香蕉,产量多大?”
“三千多亩吧!产量按每亩三千斤,接近一千万斤这样子。”
陈大壮如数家珍。
仨人唠得正热火,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剃着光头,脖子上挂着一串金链子,瞪着金鱼眼,扯着大嘴叉,靠了过来。
“陈村长,又拉上皮条啦?”
“滚!我说鲶鱼,话到你嘴里怎么都变这么腥了呢?”
陈大壮沉了脸,没给叫鲶鱼的青年好脸。鲶鱼并不生气,厚着脸皮,自嘲道:
“也就你陈村长敢跟我鲶鱼说那个字,换个人试试啦?我不把他下巴掰下来,我是他龟儿子。”鲶鱼瞪圆包子似的大眼,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老规矩,你吃肉,我喝汤。”
“八下还没一撇呢!闻味你就过来啦!猪脑子偏长个狗鼻子。你好能啊!”
陈大壮不惧威吓,笑骂着鲶鱼。邵勇和连双不傻。鲶鱼刚才那一出,是唱给他们外地客商的,算是个下马威。听鲶鱼跟陈大壮对话,似乎俩人很熟,是不是俩人原本一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现在还不清楚。邵勇和连双互递眼色,心里加了小心。
“收了吧!”
见天色不早,陈大壮回头冲工棚里的人喊。工人们收拾了手边家什,解下围裙,嬉戏打闹着往村子里走。
陈大壮回头冲邵勇和连双招招手:
“远来的都是客。这几天就住我家里吧!省得你们镇上村里跑不方便。”见邵勇和连双犹豫,“别多心!从村子到镇上要十五里地,我看你们靠腿走,真是不容易。”笑了笑,“我这个人好交朋友。放心,我不开黑店。住宿和吃饭,都比镇上的旅店便宜。”
邵勇和连双对了下眼,相互点了点头,跟上陈大壮进了工棚,算是同意了。检查了一圈,陈大壮带邵勇和连双回了村中的家。
陈大壮的家是新建的二层小楼,一层是厨房,餐厅和杂物间,二楼才是卧室。一天包吃包住,收二块钱。价格蛮实惠。实惠中却透着智慧。把人留下来,象征性收费,让住下来的人,不觉得都是人情,可吃人嘴短,又欠着人情。
饭后,陈大壮沏了当地的白茶,主动过来摆龙门阵。邵勇和连双也不见外,斟了茶,和陈大壮侃大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河里一句,海里一句,没边落四,一通胡吹,就是不聊正题。
陈大壮呷了口茶,慢悠悠道:
“我算是服了,你们东北人嘴巴灵啊,感觉都像单田芳。把活人气死,把死人气活。”
“哟!你们也听评书啊?”
连双打住话头,好奇地看着陈大壮。陈大壮提起茶壶,往仨人儿的杯子里续水,嘿嘿笑道:
“你以为,评书就东北人爱听啊?我看啊,评书就跟咱村的香蕉一样,广西人爱吃,你们东北人也爱吃不是。”
“嘿!有点意思啊!你老哥肚子里花花肠子倒不少,弯弯绕绕把我们哥俩绕进来啦!说吧,几个意思?”
连双不给陈大壮喘息的机会,连珠带炮,把盖头掀开,让急于嫁“闺女”的陈大壮面上一紧,端起茶杯遮了脸,掩饰着被拆穿的尴尬。
邵勇踢了连双一脚,打着圆场:
“大壮哥知道俺俩买香蕉,向我们推销香蕉,再正常不过。大壮哥,我们虽说刚刚见面,但像早前就认识一样,特别投缘。我兄弟是个爽快人,他说话,你别介意。有啥话,尽管说。”
“你们这次能装多少?”看邵勇和连双不语,“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是买的多,价格上可以商量。”
陈大壮也不隐瞒,直接跟邵勇和连双掏心换肺。邵勇见陈大壮坦诚,自己也不能太虚,答道:
“这个季节贩香蕉风险大,一个闪失,就会血本无归。”
“这个我知道。我们树上的香蕉也一样,熟透了,就没人要了,得紧着卖。”
陈大壮话虽沉稳,脸上却带着些急迫。如果不是着急出售,他这个一村之长,也不会天天钉在村口,盯着过往的客商,主动上前搭讪。他比谁都清楚,六月末前不能把香蕉卖出去,就得烂在地里。
村里种这么多香蕉,也跟他有一定关系。去年这个当儿口,香蕉价格比往年都高,种香蕉得了利,他一鼓动,村里又有不少家心活了,跟着种起来。
原以为,村里种的是比往年多,但也没多多少,可怕的是,全广西的蕉户,有一半人都这么想的,多出的就是天文数字了。香蕉还未上市,供过于求,量价齐跌,果品滞销,就已显象。
邵勇看出了陈大壮的焦虑,并不急着询价,却打听起包装和运输的事儿。
“大壮哥,香蕉清洗打包怎么算?”
“一万斤起,一箱一斤折下来算壹角钱。箱子单算,一只伍角钱。”
陈大壮如实相告。
“一辆四吨的卡车,运到南安火车站,运费是多少?”
邵勇追问。
“这个不一样。正常价一趟贰佰。”
“还有不正常的吗?”
连双感到蹊跷,接过陈大壮的话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