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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华是站在时光河畔的歌者,在光景如梭,时逝不挽的流云锦年里,偶一回眸,便吟唱起昔日的衷曲。
我一生中最初的衰老,应该始于15岁那年的夏日。
记忆里是流火铄金的一季,侍郎府院内院外张灯结彩,喜乐绕墙,彩绸随风而卷,恍若染出满天霓虹。全府上下都在为爹爹即将迎娶第一楼的头牌花魁绿绮而四下奔忙,虽是纳妾,排场却不含糊。进出春风阁的下人们个个面上喜气荡漾,丝毫不见罹丧之郁色,仿佛三个月前的娘亲病逝之际举府皆哀的情景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娘亲的病症起初不过是寻常的胸悸气闷,但治疗一年多始终不见起色,最后在大夫的叹息里寂然而去。记得她临去时满屋侍女泣不成声,一片幽咽,而她却视而不见,因重疾而憔悴深陷的眼眸却直钩钩地盯着外头,我知道她想在临终前再看爹一眼,可从红枫秋落,一直等到春花渐落,甚至到她咽气之前,那扇镶嵌琉璃的楠木雕花门始终不曾不见归人来。
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男人本性里的薄情和自私,那年才十五岁的我并不明白,在这个时代,于男人而言,嫡妻只是以传宗接代的名义采摘下来的花朵,一旦攀摘到手,就算使命达成,他们宁可眼睁睁地看着它由新鲜转至凋零枯萎,也吝于付出精力和心血来呵护栽培。
又或者在他们有限而踌躇满志的生命里,情爱于他们而言,只是点缀天空的渺渺云彩,虽然洁白美妙,却永远也占据不了全部,且天空只有一片,浮云却是万千——娘亲撒手而去不足三个月,爹爹就大张旗鼓地娶了第一楼的头牌,场面极尽奢华之能事,四个月后,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语泠便呱呱落地。
爹爹虽对娘亲薄情如斯,对我却爱如瑰宝,倾情育之,他膝下无子,只有我和语泠两个女儿,哪怕娶了绿绮姨娘,却始终不曾薄待委屈了我,也是他,一手玉成了我和凌渊的婚事。
凌渊的父亲官封兵部尚书,与礼部侍郎的父亲乃是情谊深厚的世交,我在十岁那年于严府后院中初见凌渊,便明白眼前这个笑颜温晴的十五岁少年,便是我日后生命里所有幸福的归依所在。娘亲入土下葬的那天,我悲伤不能自抑,哭得几度昏晕过去,是凌渊他不顾满堂惊诧眼光,牢牢把我锁在怀里,他在我耳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说:
“还有我在,语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不让你伤神落泪,气急委屈,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永永远远都不会背弃你。”
那时我们都不过龄,年华是枝头的豆蔻,枝桠的桃花,思维因衣食无忧而满目天真,对情爱尚觉新鲜,正迫不及待地跃跃欲试。那时的我们都以为永远这两个字,会是绣屏上一针一线绣一对的戏水鸳鸯,却无法详知锦帛的背后,也许纠结着突兀的线团,甚至爬满了虱子——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信了;他说恩爱不移,此情不渝,我亦信了。
如果不是那日偶然路过后院水菏曲池,于假山旁听到绿倚姨娘的贴身女侍无意中泄露的娘亲病情急速恶化的真相,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应该按照爹爹所安排的步骤,沉浸在山盟海誓的缠绵谴卷里,按部就班欢欢喜喜地嫁做人妇吧。也是那日无意间窥听的字句,在我的心底深处埋下了憎恨的种子,虽然爹爹待我一如既往的宠溺疼爱,二姨娘看似温情脉脉的关怀备至,但每当举家团圆之夜,忆起娘亲西去当日那憔悴凋零的脸庞,如何掩盖得了我痛失母亲的伤痛?
让这场猜疑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的导火索,说来可笑,是一匹苏绣。
(二)
那次二姨娘以为小妹语泠添置新衣为由,未经允许便尚自取走了我房间里的那匹秋香色压底牡丹团纹的绸缎。我回房知晓后,立即快步赶到春风楼,一踏入绣阁,便看到绿姨娘正拉着绸缎在语泠身上比划着,叮嘱张记布庄的牛裁缝裁剪的样式。她见我面沉如水上前一把夺过绸缎,先是惊愕,旋及羞恼:
“大小姐,你好霸道的气势,春风楼也是你可以不叩门通报就擅自闯入的地方吗?不要仗着老爷宠溺你,便无法无天不知道礼节规矩!”
“规矩?”我斜瞄她一眼,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这匹苏绸本就是爹爹南下巡视时赠与我的礼物,既然是我的东西,取回又何需讲规矩?!倒是你,不经首肯便擅自取物,可知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她被我抢白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看着她尴尬羞恼的神色,心底不是不畅快的,其实不过一截苏绣而已,虽绸质细腻,也非举世难寻的珍稀之物,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只因年少气盛,于己之物哪容得下他人觊觎,只道是她和语泠抢走了爹爹,间接害死了娘亲,现在还跑来掠夺我的个人私物,一想到这里,便恨意难消。
她也自知理亏,忙赔着笑脸说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你呀我的分得这么清楚?且这夏府之内,目光所及之物都属于老爷,你这绸缎眼下既无大用,尺寸也不够再裁制新裳,何不干脆送于你妹子,添一件绣袄?!”
我听到这里,眼带讽刺地回头看她“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姨娘你长袖善舞,手段玲珑?既然您有手腕能在我娘生前就买通她身边的近侍在汤药里下,怎么还会为一段丝绸大伤脑筋?!”
话音落地,便如期地见到二姨娘神色倏然刷白,此时立于屋里的,大都是春风楼的下人,甚至还有外街的裁缝师傅,绿姨娘的所做所为,本就是见不得光,其心腹近侍无不对此讳莫如深,眼下却被我毫不留情地一把揭开,怎不叫她花容失色?做贼心虚后必然是恼羞成怒,她很清楚,这事若宣扬出去,对于娘亲的死因,即便旁人没有佐证,也必然是对她猜测纷纷,饶使二姨娘巧言善辩舌灿莲花,也杜绝不了众说纷纭的悠悠之口。
当时的我只图一时快意,却没有细想,但凡杀敌一千,必然损兵八百。我并无确凿凭证指定二姨娘就是凶手,在手无实证时,更应不动声色,一来避免打草惊蛇,二来,这般不顾一切地把真相悉数抖出,又无令其绳之以法的能力,等于把自己率先曝露在危险之中。
果不其然,爹爹归府之后,绿姨娘哭天抢地地把事态始末添油加醋地对他哭诉了一遍,爹爹虽然置若罔闻,认为这些言论怀疑不过是捉风补影,但仍是喝令我不得再对绿姨娘陈词不敬。
爹爹的明令在先,即便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稍做收敛,但我与二姨娘的梁子已结,如何能偃旗息鼓?
八月中秋刚过,府中收来江州的外婆八十大寿诞辰的寿贴,爹爹眼见近日家中气氛僵凝,有意将我们两人隔开疏远,因此几乎是一听闻外婆对我的挂念之意,便顺水推舟地开始张罗着下人,为我备至前往江州的随行之物。
出行那日,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眼下正是秋雨缠绵,花木石山已被雨雾模糊了轮廓,潮然气息间,葱翠景致似由烟霭所蒙,我和凌渊雨中并行,落雨渐柔,却未见止。
“从长安到江州,往来要十来天,加上寿辰将近,少说也得逗留半个多月。”凌渊左手撑着手绘红梅的纸油伞,右手牢牢牵住我的,望着前方烟雨蒙蒙,低沉的嗓音里似带不舍。
“在众多儿女中,外婆最疼爱的便是母亲,她疼母亲,顺道也爱屋及乌地疼宠我自从娘亲去世之后,跟外婆那边的往来也就淡了,眼下外婆八十大寿,我定是要回去的承欢膝下,替娘亲尽尽孝道的。再说”我低下头,有些赧然:“再说,我们的婚期将近,总该让外婆舅舅他们知道。”
凌渊闻言,唇角弯成了上弦月:“也是,那么等到你从江洲回来那天,我会在长安城东门口接你,你说这样好不好?”说着,他的眸色渐渐转柔,嗓音也低了下来,好似融融春意尽融其中,等我恍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已不自觉地点了头。
秋雨情缠里,我的目中一片混沌,却清楚地感受到额头上那阵湿润的暖意,一睁眼,凌渊宝蓝色的衣襟近在咫尺,俊秀的下颚几乎触及我的鼻尖。喜悦像圆月清辉下的潮汐,迅速登陆海摊,拍打着心岸,那些隐秘的羞涩的绮意,开成一簇一簇枝蔓繁盛的春天。
别时离情依依,只当是情到浓时的怅然,甚至还满心欢喜地幻想着,自江州回程后的凤冠霞帔合卺花雕,当时的我们都没有预见到,这是我们有生之年里,最后一幕肌肤相亲的旖旎画面。随后的命运,所有有关幸福的憧憬都在残酷的命运下被撞击得支离破碎。
(三)
除了贴身的丫鬟,以及夏府的几个家丁轿夫之外,一路随行为我们做向导的,还有据称江州通的花嫫嫫。她来夏府毛遂自荐时,爹爹还颇有踌躇,只是当时为她所陈述的身世所动,又一把年纪了,加上行程紧凑,便没有详细盘察,逐然放行。前几天还平安无事,踏上行程的第五天,在大唐东境偶见一孔庙,花嫫嫫借口庙宇香火鼎盛,所求之愿无不灵验,极力诱哄我们进庙焚香许愿。也是我那时好奇心起,协同丫鬟们进了庙堂。谁知走到香客稀少处,头部突被后方莫名力道当空一击,只觉嗡的一声,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等带意识逐渐恢复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有遥远的声音从这密封的箱子里隐隐透了进来:
“哥咱几个做了这么多年的倒腾人口生意,还没见过这等细皮嫩肉的美人儿,听说她还是什么什么侍郎家的小姐?!真便宜匿凤村刘老头家那大儿子了,三十多岁没娶上媳妇,一撞就撞上了这么娇美的女娃儿”
倒腾人口?他们干的是拐卖人口的勾当?!脊背顿时寒意陡生,冷汗涔涔,这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一种境况。繁华盛世下,女眷与家人离散,莫名失踪的事情时有所闻,但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正当惊恐中,另一个粗嘎嗓音接了进来:“你懂什么!这人是花姐吩咐卖的,听说这丫头跟花姐在侍郎府上当夫人的嫡亲妹子水火不容,现在人拐出来了,当然卖得越偏僻越好,否则被官府知道了,爷几个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数语,已将我想知道的讯息全然揭露——原来是绿姨娘,能在烟花欢场夺得头牌之名,除了美貌才艺之外,必然还有过人之处,我涩涩苦笑,定是我那日在春风楼之举引得她忌惮,才有了如今眼下的绑票,那劫匪口中的花姐,应该就是花嫫嫫吧。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不,我不能哭。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朝我袭来。不知道身在何处,却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即将被拐卖的命运,可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小厮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别说寻机会逃跑了,眼下连手脚都绵软无力,无法动弹,我该如何自救?
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遽然掩掠过了日月晨昏,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离死亡似乎越来越近。我不知道,这一路足足颠簸了十余日,待到辕停车止,四周景致已全然陌生。
买我的是匿凤村的一户农家,姓李,匿凤村地势偏僻与外隔绝,村中居民大多生活困苦,穷乡僻壤里吃穿堪虑,更别提娶妻生子了,那李家就是付不起聘礼定金,独子三十多岁了尚无女下嫁,眼看这香火就要断绝,这才托了人贩子为他们家的长子李大根‘物色’媳妇。
那李家见我到来,自是喜不胜禁,又怕夜长梦多惟恐节外生枝,当即就张罗准备了红烛喜果,一无媒聘,二非吉时,暮色一暗就强押我进了洞房。无奈我虽有意识,但因药效未褪,无法挣扎,只得任其摆布。
失踪已有十余日,爹爹和凌渊他们是否已经发觉?怕只怕他们就是察觉,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难道我今日真的要被卖到这人烟荒凉的地方当一个陌生人的媳妇么?!想到这里,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心下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惊恐惧怕过。
直到那李大根混身酒气,踉踉跄跄地进了新屋时,我周身的药效这才稍稍退去,但见那李大根脸上带着因为情欲而兴奋的表情,猥琐地冲我笑着走来,那一刹那,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跳下床往门口跑去,但没跑几步,腰就被人紧紧箍住,接着一只混合着高粱酒与泥土气息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非常粗鲁地把我拖到屋里红布铺成的大坑上。
手脚筋骨俱软,喉咙干涩喊不出声来,只有拼命挣扎,可反抗的结果却是狠狠地几巴掌,小腹被大力揣了一脚,我痛得顿时弯腰跌地。眼见凌辱将至,我急命惊恐之下只想咬舌自尽,一死了之,可他却从顶帐撕出一团布来,揉成一团后,直接塞到我嘴巴里。
接下去的画面凌乱不堪,除了痛,还有绝望。被拐买之前,我是当朝礼部侍郎夏明庆的女儿,母亲是赵王府的四郡主,似水年华、端雅美貌、显赫家世,父亲捧我如掌上明珠,娘亲宠我似稀世奇珍,甚至还有一个心意相投的男子深情凝眺呵护备至,但凡世间女子所渴望的一切,我都有了。
可就在那一天,我生命里所有引以为豪的美好都在一夕之间被摧毁迨尽,好比一段彩纹细腻质地华美的苏绸,慢慢地,残忍地在你面前撕开,抽丝裂帛,线断珠坠,沉闷的绸缎破碎的声里还伴着尖锐的裂丝声,一截一截,支离破碎,生生地零落入尘泥,分崩离析。
(四)
我终究没能死成,在匿凤村一熬就是三年。李家人看守得极严,除了限制我出屋,还轮流守在家监控,期间也有寻机会逃跑,可结果不是一被人觉察抓了回来,就是在深山老林里迷失了道路,有一次还差点葬生于山熊的腹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怀孕,生下了儿子,李家人大概觉得生米已成熟饭,这才渐渐放松了警戒。
而我,也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渐渐绝了逃跑的念头,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失足成千恨,回首已百年。就算回去得了又能怎么样呢,于世俗眼里,我已是个失贞的女子,早被贵族阶层所不容。所以那次托一位游走四乡的货郎为我送信时,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乃至于爹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山深处,到达匿凤村的村门口时,我眼前恍然成雾,只觉得周身沉陷在无数次凝聚出现又次次倏然成空的美梦蜃景里。
可眼前的老者蹒跚向前,颤着手拉过我,因衰老而浑浊的眼眶充斥着血丝,定定地看着,声音嘶哑而哽咽,却让人闻之泪下:
“汐儿汐儿,我是你爹啊三年前你在赴往陈州的途中突然失踪,我和凌渊找了你整整三年要不是那封家书,根本就不会想到你被卖到了这里三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可怜的女儿,你究竟遭遇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你不哭不哭呵,爹爹就在这里,我们这次是带你回家的”
正值正午,日光当头,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遥远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五官面孔,是梦吗?又好象不是梦,我离家不过三年,记忆里的爹爹正是意气风发的盛龄壮年,进士出身的他落笔成书,才华横溢,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在除夕宴上因一篇江南游而博了个满堂彩的情景可他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身躯虽还高挺,行走间却显出了老态,眼角仍是上扬着,可眼尾却衍生了丝丝因痛失亲眷而风雕霜刻的皱纹。
可我的眼泪仍是一下子就滂沱,是了,爹爹老了,但这三年里,谁又能不老?三年前的我,尚还是天真明艳笑貌嫣然的女孩儿,被花朵和丝绸拥裹着,身若行嫩柳,动能飞花舞,可如今,却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满面枯黄,因生育而周身臃肿的妇人。
把我从李家带离,颇费了些力气,爹爹原先想用钱财补偿他们,李大根却死活不肯,说我已是他过门的妻子,不肯放人,最后还是在官兵森冷耀光簇拥的刀剑下,乖乖服了软,接过了银子。临走之前,他抱着两岁的孩子倚在门口,不甘而愤恨地看着我,突自冷笑:
“夏语汐,你这女人真恨得下心,虎子不过两岁就让他没了娘,你在侍郎府山珍海味伺候着,却让自己的亲儿子在外吃糠喝粥!?”
我回过头冷凝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视线落到孩子身上,瞅着他无辜又惶恐的瞳孔,心下却闪过几丝悲悯。来到李家本是命运所为,身不由己,但孩子是无辜的,来到这世上亦是迫不得已,既然生下了他,便有责任抚养他成人,我原本想把孩子接回去的,但李大根的父亲却以死相逼,断然拒绝,说是可以没有媳妇,却不能没有孙子,若是把孩子带走,就等于断绝了李家的香火。
“只要你不把银子花在那赌场酒馆里,那些钱够你们父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闻言呸了声:“谁稀罕你那臭钱!?夏语汐,老子早就知道你这女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夜夜与我同床共枕,半夜醒来叫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对了,凌什么渊的,哼,你以为你这番回去还能和他相好吗?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女人都是私人物品,你这双已经被老子穿过了的破鞋,你凭什么觉得他还会再穿?!”
他语音未落地,就被我狠狠摔了一巴掌,带着连我自己都意外的肆意剽悍:
“我知道自己清白已毁,再不可能配得上凌渊但是李大根,就算我没有嫁给凌渊,也不会跟着你。你当我不明白么?你现在如此地气急败坏,何尝也不是存了心,以为我会舍不得孩子,会委屈求全抹开脸面认了这门婚事?!你吃定了我破罐子破摔,只能嫁鸡随鸡地跟了你,到时候从一介贫民到侍郎府的女婿,好歹也是沾亲带故,是不是?!”
李大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身掀帘上了马车。锦帘能暂时阻拦红尘丑陋,却不能阻拦孩子的啼哭声,我紧闭了眼,生生压住出窗探看的冲动。在匿凤村的这三年,每一天于我而言都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孩子。
可我不会为了孩子而留下,我承认,我是全天下最自私的母亲,做不到为了子女而牺牲自己的人生。我不奢求他长大后会原谅我今日的离弃,但等到将来他就会明白,那些把一切都奉献给儿女的父母固然伟大,但孩子从来就不是让自己懦弱地陷入错误的婚姻里而拒绝逃脱的借口。
(五)
回到长安后未花多少时力,花嫫嫫那伙人陆续地收案伏法,二姨娘见大势已去,面对质问,很爽快地认罪不违。可到了办结的时候,爹爹却颇为踌躇,我知道他仍惦念夫妻情分,况且二姨娘还为他生了妹妹语泠,最后在我的默许下,还是写了休书,逐出府去,任其存灭。
我没有伟大到可以宽宏原谅自己的仇人,但就算我此时再去报复又能怎么样?时光无法倒回,已经扭曲了的命运再也无法回到正轨。有的时候,人生是不能走错一步的,因为我们没有修补的机会。
回到夏府后,像是为了弥补前三年的空缺般,爹爹费尽了心思照料我,我和过去全然脱离,生活再度恢复到三年前的单调和宁静。我以为噩梦已经结束,然尔,它只是换了场次,在短暂休息后再度上演。
与严家延迟了三年的婚约在最快的时间内解除,这点我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曾经口口声声以山海为盟誓的严凌渊很快就宣布了喜讯,迎娶的是朝中杜相的三小姐,那场婚礼轰动了整个长安,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听闻婚讯的那天,我并没有当场流泪,没有一意孤行地去声讨委屈,甚至连失落的感觉都已然失去,这三年日子下来,再怎么不可一世的少女的矫情与天真都荡然无存,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抓不牢,说到底,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淡去。
也许,是这三年来的遭遇带走了所有的感情能量;又或者,在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凌渊他并不是戏台上那种此情不渝的痴情人。
不是不明白,这个社会有多现实,再去申讨,不过是自取其辱。
与此同时的,关于我的流言遍布了整个长安,原先是同情的耳语,不知怎的,渐渐演变成了质疑和不齿,最后一面倒地成了唾弃。我知道自古男慕良才女慕贞洁,尤其夏府自诩诗礼传家,遭遇强暴,贞烈者原该自尽殉节,我却没有,还苟且偷生地活了下来,所以成了异类。也因此对于舆论无从辩驳,只得沉默。
因为舆论缠身,无处可去,只得镇日独坐房中,如果不是那夜七夕花灯节,爹爹极力鼓动我出外散心看灯,我想我可能依旧缩在绣阁里,看着日升月落,日渐缄默,对时间丧失了记忆能力。
日暮渐逝,夜空本当高远孤清,此刻却人间烟火正浓。每年一到七夕乞巧节,长安城无一例外都会在市集及护城河两岸以五彩宫灯装点,一旦入夜,城中长街两侧皆是笼竹琳琅,灯影摇曳。我在街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四下望着此间置身的盛世佳节,耳侧一片喜乐人声,青春男子的朗笑,妙龄少女的羞语,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记得三年前,我和凌渊也如他们一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游淌灯海身融佳节,那夜霓虹烟花的溢彩经历泪水和静默的侵浸,在记忆里越发清晰,而如今,笑渐不闻声渐悄,我只能独自漫步在这逢年节假的街道,与无数正值温馨的身影擦肩。
那个笑影撷雅的男子,那个天真稚嫩的女孩儿,他们都去哪里了?
茫茫然地被人潮向前推挤着,胸腔阵阵不可抑制的酸涩翻滚着,梦境里一片幽暗,皆是不忍触碰的回忆与畏惧展望的未来。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无意间被人潮推到了长信坊附近,行走多时,也想找个僻静之处歇息,正欲从桥间而过,忽听见桥旁杨柳密集之处有私语传来,想来是正在私会的小情侣,正想快步过桥,不做打扰,忽听见一略略拔高了声调的温晴男声,霎时像雷电般击中了我。
“我和她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又何必老是旧事重提?今天是七夕,我好容易寻了个空陪你游舟看灯,你还想我如何?”
他话音刚落地,一娇俏女声立时亮起:“可她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你们家从前是世交,她又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安城谁不知道你严凌渊与夏语汐情深意笃?她失踪了三年,你也找了她三年,虽说现在娶了我,但谁能担保你见着了她不会再度死灰复燃?!”
风乍起,隐约可见倚木而立的那抹倩影着一袭镶金边紫衫,青丝如柳,身姿曼妙。男子像是语塞,静默了会,随后叹息道:
“我不否认我先前确实想过要娶她,这三年我花费了多少代价,就是为了寻找到她。可天晓得我欢天喜地接回来的,竟是一个被人染指,还给其他男人生育过孩子的女人。”
全身霎那间僵硬,这些指控于我并不陌生,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夜色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仍是从容优雅的,山泉流淌般清朗,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嫌恶:
“我是个只接受完美的人,当初看上她,就是看上她的乖顺又清白,要是一块白绸子沾染了污点,你觉得我还有可能付钱买回家么?她现在成了那样不要说旧情复燃了,就是街市里打照面,我都巴不得没认识过她。”
从柳条缝隙间,借着桥头的灯光,可以看到他漠然的侧脸——我很努力了,但仍是觉得眼前模糊不清。这真的是严凌渊,那个笑颜温晴,风致潇洒的严凌渊?这真的是他的脸?是嫉妒或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还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是我原先不曾见过的另一个面孔?
女子格格娇笑,咄咄逼人倏然软化成撒娇:“真是个无情的人哪,听说京中有关那夏小姐的传言绯闻是你命人在各个酒肆酒馆大肆传播的?加了不少料吧!”
不等我反应过来,只听见他哼笑一声,答道:“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声名无损地跟夏府解除婚约,这般顺畅地娶了你?”
略带得意的口吻里听不出任何愧疚,浑然不觉伤人。
我想没有人比此刻的我更能体会这个事实带给我的杀伤力,就像是一个征战归来的士兵,在激烈的战役下苟活,安全后庆幸的拥抱战友。但在最猝不及防的那一刻,当胸刺来一刀的,竟然是那张熟悉的亲切面孔。
流言,竟然是你传播出去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恍惚溢出的呓语惊动了他们,垂柳帘后的人已经倏然变色:“是谁在那里?!”话音未落地,只觉得鼻间一阵凉意,他已经一剑劈开眼前帘幕般的垂柳。
我想凌渊没有料到,站在垂柳后面的会是我,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有刹那的怔忪:
“语汐?”
仅这两个字,便不做声
“我原本就没有寄望你会对旧情念念不忘,更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认为你会了解我的挣扎”我静静地看着他,少了树帘,此时看分明了,但仍觉得陌生,于是苦笑:“我现在才明白,人的一辈子,当真是不能回头的。有些东西,当初既然已经错过,就不要轻易纵容自己再去翻开过往,也许,再见面,接触到的不是美好,而是一一被打扰的尴尬,以及那些措手不及的真相。”
如果不是这次的偶然迎面,我是真的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着他,宁可把他曾经给于的温暖当作标本稳妥收藏,当成一段回忆在来生缅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目睹物是人非,爱情死去。
他的脸确确切切掠过几丝狼狈,但这不过是瞬间的事:“也许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顿了会儿,他微微抬头,此刻已经恢复了常态,俊朗的脸上容色镇定,面无表情:“如果有钟情,也只是慕恋自己脑海里的想象。”
“想像?”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能理清这个词汇的涵义,随即点头,其实他说得对,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能扫荡否决往事,把所有的相思牵连都解说成是自我的感情需求,与旁人没有丝毫的感情关联。
如果今天没有听到这些,我真的会以为,他留给我的是一场足以伤心一辈子,在余生每当想起就觉伤感的绝恋,是一出棒打鸳鸯的悲剧,一次肝肠寸断的雨慕别离,一则命运不怀好意的玩笑但原来,它只是一场应景而生的舞台剧,剧情的缠绵悱恻,不是因为爱得有多深刻,而是我们都在顾影自怜。
一晌贪欢,终究是抵不过永久,现在男主角曲终离场了,只有我还入戏太深。
(六)
三个月后,我辞别父亲,在小虚弥山的静慈庵落了发出家。
世俗容纳不下,也许佛门才是我最好的归宿,也有人不了解,为什么我会舍得空掷大好的青春年华,把青灯古佛做为自己最后的收哨。包括爹爹在内,所有人都在揣测我是否因为与凌渊的擦肩而过,心灰意冷下才决意归依佛门。
只有我知道,其实不是,那只不过一句已经逾期失效的誓言而已,在我的人生主流里,它没有那么重要。有人在兵荒马乱的分离中折半面铜镜,飘泊经年又重圆如新;有人在春日芳菲的章台上择一截杨柳,韶华坐逝后又攀旧人手。当年看史书,无不为这样破镜重圆的故事而感动,而今才明白,美好的东西从来都停留短暂,所以才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年少时开过的花做过的梦都是已经破碎的琉璃,湮没在黄土中,就算找得回,也洗不净,就算洗得净,也拼不回了。
生活不是永远都有机会回头的,再续前缘,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破镜重圆分钗合钿说的只是故事,往往覆水难收、物是人非才是真实的人生。
看开了,也就解脱了,对于伤口,人类的复元能力是很强的,熬过那最难受的一阵,终会没事,就像生一场大病,只要不死,总有痊愈的一天。
现在想起来,还是娘亲说得对,长安不见良人归,相思终成日慕灰。心之所系的人,和鸳鸯共枕的人,不是同一个,这是常有的事;幻想中的美好,往往跟真相截然相反,这也是常有的事,人总要会学直面惨淡人生,从百折不回里学回心平气和。如果青灯佛门与绮罗绣阁一样,都能让人的心重归婴孩时期的纯然宁静,那么它们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才说,人的一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渐渐地,渐渐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