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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疼痛
脸痛,肚子痛,腿痛,全身都痛。痛感持续了半小时了,还在不断增加,逐渐凝重。不明白,眼前的家伙怎跟完全疯了似的,这和以往可不同。
半小时前,八点半。都在上晚自习。灯光惨白,教室静得可怕。有人在看书做习题,有人在偷偷地下棋,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谈情说爱。大和在看恐怖小说,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一张铁青色的脸,从教室后门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探出,把大和吓了一跳。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挣扎着向别处逃。
那时,正看到恶鬼向人复仇的那一段。肢体,内脏,挖出的圆溜溜的眼珠,洒下的大滴大滴妖艳的血。横陈一地,血腥,刺激,一片酣畅淋漓。
再瞥第二眼时,已然明白。赶紧压下喘息,平定内心的叛乱。然后不动声色地把那个鬼塞进课桌,随意地握起一支笔,瞪着桌面上摊着的空白习题集开始动笔。
那张脸从后门飘进来,一双黑而亮的皮鞋随即出现在大和眼角余光所及的视线范围里。
“封和,你给我出来!”这样威严的声音,霸气十足,怎敢不听?在这里,班主任薛建国就是皇帝老儿,就是真命天子。逆其龙鳞者,死。
封和僵硬地直起身子,脑袋却转得飞快,琢磨着最近又做了什么错事,待会儿好挑几样交代。
刚走到后门口,便突兀地挨了一巴掌,不值钱的眼泪就开始往下落。这么多年了,就这个毛病一直最令人生厌。肉体一遭罪,提内的盐水就开始胡乱地往外分泌。就象挤奶一样。
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在空气中回荡,惊醒了一屋子的的枯燥乏味与暧昧。有人回头偷偷看,有人捂住嘴巴眯着眼小声笑,人人都是心知肚明。噢,又是他啊,又惹是生非啦,又被老师找上啦。一打就哭,真没用。
被拳脚相加,打来打去了这么长时间,从那个疯子断断续续地辱骂及自言自语中,封和动荡迷糊的脑瓜里才拼凑出一个信息,才知为时已晚。该死!犹如迟来的驿官在前方的城池被攻破后才带到书信,贻误了战机一般该死——那个女孩竟是他的女儿!呵呵呵,薛凝碧,薛建国。是呀,早该想到。不过真可笑,天使是魔鬼的女儿!
十点钟,晚自习结束。封和鼻青眼肿,跛着脚,被同学搀着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听室友杂乱忙碌的脚步声。他们一如既往地打水,洗漱,泡面,泡脚。有时水不够用了,便用泡过脚的水泡面,泡过面的汤泡脚。都很有营养,一样能促进血液循环。
一伙人赶在熄灯之前搞定这些工序,然后脱衣上床,心满意足地疲惫地睡去,鼾声沉沉。
封和静静地躺着,歪着脑袋看窗外黯淡无光的小星星。睡不着。不仅因为全身的疼痛,还因为有一个习惯的存在。
二、习惯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寄生虫。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旧的跟随主人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死去,新的又生机盎然地冒出来接替使命。代代传承,牢牢禁锢着人。
封和辗转反侧,在床上胡乱地想着。
从这个习惯诞生到如今,已有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了?记不清了。只知道,当夜幕严实地笼罩住别人均匀绵长的呼吸时,内心的躁动就再度死灰复燃。有低沉的声音在呢喃,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仿佛冥冥中自有沉睡着而又不安分的本能召唤自己脱离出梦乡。
于是,无法克制地悄然起身,游窜于各个楼层之间。恍如一个飘荡在荒郊野外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在各个寝室里掏口袋,翻柜子,摸过一张张或是粗糙或是滑嫩的脸,偷走一些对自己有用或是没用的东西。扮演着一个盗贼,却又游离于角色之外。总觉得,能偷走的还有很多。譬如那蝼蚁般的生命。
一颗颗头颅连带着脖子裸露在被褥之外,等着封和前去视察。勾引着骨子里嗜血的冲动。
然而始终不敢太放肆,明白自己终归还是很弱小的。因为在灌满风的空旷的走廊上,经常可以碰到一些乱逛的亡灵。他杀或是被迫自杀。死灰色的眼白,血淋淋的脸,身上挂着正在腐烂的皮肉。不愿经历轮回,去转世投胎。都怀着太重的执念,要报仇,要报仇。怨气四溢,妖力高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封和只能绕着走。
暗黑的阴影中隐藏有太多太多未知的东西,蛰伏着,伺机而动。
这样的黑夜总是能带给人巨大的恐惧。同样的,天罚之,亦必宠之。它也为人类绽放罪恶之花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现在,校园里,男生寝室,封和正在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叠轻而薄的纸币,那是穷学生平昆三个月的生活费。
教职工宿舍里,班主任薛建国正一如既往地趴在床上抽动不已。不时地直起腰来扬几下手里的皮鞭,往身下那个雪白的躯体上印上几道新的血痕。鲜艳,夺目,真刺激!白天虐待学生,晚上虐待老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能管我?教育部?妇联?谁都管不了!
校园外,刑满释放的犯人又重操旧业,满大街地抢劫强奸。周边或许有很多同类,但都是虚无飘渺的存在,没有一个能看清他的脸。
再往前,平昆的父亲在路边要忍冻挨饿,经历多少雨打风吹,经受住多少次城管和小混混的联手敲诈勒索,才能把那一小叠薄而轻的纸币塞到儿子手中?
往后,新的旧的丑恶事件将照样上演。
泱泱大国,四海之外,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保留并放纵着这样病态的习惯?
三、亲人
所谓父亲,是每个月能给我600块钱生活费的那个资助者。
所谓母亲,是在最初提供了我十个月免费吃喝住宿的房东。
封和认为,自己是没有亲人的。今后不会再爱别人,并拒绝别人爱自己。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可动摇。自父母离婚后就一直如此。或者,还要在更早之前。
孤独落魄的命运或许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它被打上最灼热的铁之烙印,最恶毒的血之诅咒。象征着卑微低贱的奴隶身份,时时刻刻地提醒,你是一个被放逐的人。此生此世,你将长久地流离失所,无依无靠。
是啊,那样冷清的家,没有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畏缩着,从不曾绕上屋梁。这样空洞死气的家,不要也罢。宁愿孤独。
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最后的那一次吵架。决裂之战。当时正在上厕所,坐垫坏了多时,无人修理。裸露在外的陶瓷冰凉无比,舔舐着娇嫩的屁股。
忽闻尖利粗重的争吵携着杂乱细碎的器皿、家什破碎声蜿蜒而至。方位虽高高在上,声音却仿佛来自足底之下的万丈深渊。它挣扎着从地缝中冲突出来,呼啸着,令人心碎,胆寒。
血脉贲张,心里波浪滔天。真麻烦。比裤裆下的这档子事还龌龊棘手。
匆匆上楼,迈过一地的杂碎。拉开两个疯子似的血人。冷冷地抛出一句,你们离婚罢。
对,离吧,离吧。离了也好。省得再受那样的煎熬,大家都不容易。
如今寄宿在学校,每个月回家一次,外婆家,取生活费。父亲留了一整年的,不放心,由外婆保管着。他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终于和原先的那个情人住在了一起。没了束缚,或许会很幸福。呵呵,祝你快乐。
外公外婆很心疼他。这样的孩子,与孤儿无异,真可怜。有时便做好丰盛的饭菜,送到学校。两个老人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从不乱花钱。因此,不打车,不坐公交。骑车。来之前算计着时间,早到还行,可晚不得。车篮里稳稳地放着层层包裹着的保温饭盒,顺风或是顶风。用力踩脚踏板,一个多小时就到,很快的。
气喘吁吁地送到,看封和吃完。有时会拍拍他的头,孩子,要努力学习。然后功成身退。
还是来时的路,顶风或是顺风,没什么大不了。回到家歇下,相互揉腿捶背。
尽管这样,可每次送过去的饭菜,封和吃不出幸福的感觉,也品不出辛酸的滋味。鱼是鱼,肉是肉。一个滑而腻,一个糙而韧。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亲情在何处?它不在我的心中。因为他们不在我的身旁。
你们,没有能力来爱别人。外公外婆,你们不自怜,谁还会来爱你们?
对于外人外物亲人宠物都莫强求,勿动怜悯关爱之念,管好自己就足够。
四、发狂
月末,将近身无分文。别无去处,只能回家。
进居民楼,爬四层,左转。外公外婆的所在地,那里有封和需要的东西。
门是虚掩着的,风一吹,嘎嘎嘎作响。有尸体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推门进去,只见两个老人在客厅静静躺着,姿势生硬而古怪。双目圆睁,面颊上有蛆虫蠕动。失去光泽的干枯白发随风轻扬。
血迹早已干涸,暗红涩眼,在地板上映出一张撒旦的脸。屋里乱作一团,有贼人翻动的迹象。
心如针锥,只有莫大的痛。如此正好,生无所恋,也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出来看看对门。很干净。门面上没有灰尘,门口没有新坟。呵呵,也对。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变成鬼才能向他们讨债。
不想报警,转身回学校。从何处来,归何处去。一样的路,不一样的心情。
月初。本月第三天。
校园里,月色如茶,茶水昏黄泛光,凝结成静谧安详的夜景。天地一洪壶。壶底的茶叶还在上下翻腾,身不由己。
今天正是自己的生日,却有比生、比庆祝更重要的事要做。生辰即是忌日,一切都是那么荒诞无稽。
曾立誓做一个苦行僧或是木头人,却还是对她动了情。世事正是这般反复无常。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爱情就是用来陪葬的。
约了在零点相见。自上次班主任发威后再也未曾与她联系。那般可爱聪慧的人儿!你可感觉到我悲壮的思念?
可最可爱的,也注定是最可怜的。对不起了,我的碧凝。还有那许许多多蝼蚁般的生命,就让我像践踏蝼蚁一样来消灭你们吧。
十六条人命,真是一个吉利的数。
扔掉鲜血淋漓的尖刀,在通宵便利店买到了两桶汽油。一切顺利,如我所愿。
打车,居民楼,爬四层,右转。楼道雪亮,有感应灯。
门里的家伙,睡了吗?你感应到我了吗?你可曾听到魔鬼的召唤?
路上清冷。我们很孤独。起来罢,和我们做伴,一起引歌赴黄泉。
烧吧烧吧,这炽热灼烈的火焰!有枯骨为你助阵,人肉替你祈福。将这一切都化作飞灰,轻轻地抹去吧!尽管,百年之后,我们将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