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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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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夺走了我的声音。沮丧是有的,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谁。我已经明白有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就像上天并不会因为我日日的思念,就还给我那两位从未见过的父母。它甚至都不会再让我和靠着捡垃圾将我养大的姥姥见上一面。我真的很想念他们,可这没有用。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唯有这点最肯定。生活就是这样的,在我们最不曾期待的地方它是公平的。

    我早已经不伤心了。悲伤和所有的情绪一样,都会疲倦,都需要休息。我也需要继续活下去,我没想过轻生,生命迟早会结束,用不着自己动手。

    就是时常会有孤单的感觉,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破烂的铺盖上面,会觉得刺骨的寒冷,由心底涌上心头。如果没有人可以依靠,我们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任何时候自己都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很多时候只有自己是唯一可以拥抱的朋友。是不是很凄凉?其实没什么好凄凉的。生活的路还要走下去。

    唯有这一点最重要。

    我很喜欢唱歌,即使在我失去声音以后,我依然喜欢。并没有人规定哑巴就不可以唱歌,是不是?歌声并不一定是给别人听的,或许,为自己而唱的歌才是人世间最动听的歌声。就像姥姥还在的时候,就很喜欢用她那干瘪的嘴唇随意的哼一些曲子,大多都是她自己创造的旋律,没有人能够听清她到底在唱些什么。但她自己唱得很高兴,我在一旁仰着脸也听得很入迷,这就够了吧!是我们自己在过自己的日子,并不需要理会太多。

    每天清晨,在准备早上要卖的饮料的时候,我都会哼一些曲子,有些是姥姥自创的,我听得多也就慢慢会唱了,大多的时候还是唱些流行歌曲。平时走街串巷讨生活的时候,路上的那些小店门口时常可以听到一些好听的歌,一来二去的也就能够自得其乐地随意哼哼了。反正不求别人能够听懂,可以自我陶醉就挺好了。生活太艰辛,应该允许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给自己找点乐子。

    很辛苦卖几杯饮料的收入很微薄,除去基本的伙食,大部份还要存起来,幻想万一有一天有机会好去念个书,不求多高的文凭,就希望可以多认识几个字。我明白,读书人和没读过书的人是不一样的,这可以轻易地从来买饮料的客人身上看出来,那些从不插队,从不给我脸色,文质彬彬,临走还会冲我善意地笑笑的人大都是读书人。尤其是那些学生,看他们认真走路的样子我就好开心。我不嫉妒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才知道的劫难,有些还没有到,有些无法诉说而已。

    我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且幻想有一天可以像他们一样,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依然憧憬着。如果有一天,我们连希望都没有了。

    人还活个什么劲呢?

    清晨五点三十分,我会推上简易的架子车上路,走三十分钟后是一所小学,我时常躲在校门口边上的一条小巷子口等待,会有一些小朋友来买奶茶配早餐喝,他们大都匆匆忙忙地把早餐吞下去,又急急忙忙进去上课,我很想提醒他们这样对身体不好,可我发不出声音,咦咦呀呀的反而会吓到孩子。还好他们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孩子,极少会因此而嘲笑我,有些还会多带几个朋友来买,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些可爱的人。

    六时三十五分,会有一位长年身着红色旗袍的女子准时出现,是有些不可方物的女子,只是脸上有些沧桑,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内心疲倦的反映。总是深锁的眉毛,似有很难解开的愁绪。我不明白为何她会中意在这样简陋得有些肮脏的小摊上买饮料。可她就是每天如此而且特别准时,学校早读课的铃声一响,她必定会出现,从拐角处婀娜着款款着走来。她从不和我说话,只默默地会钱,默默地站在一旁喝完因为旁边没有垃圾箱,每次她都会把空的塑料杯子递还给我。而我会在推车回家的路上,帮她丢进路旁的垃圾箱里。这是一个漂亮的城市,我衣裳褴褛的样子已经破坏了城市的美丽,我不希望我的行为举止也一样破坏。

    有时候,女子的脸上依稀有泪痕,想是昨夜未曾入睡。她悲伤什么?我无法帮她,唯有每天特意给她单煮一杯奶茶,用最好的茶,最好的奶,最好的珍珠,最恰当的火候,替她煮一杯奶茶。看她热腾腾地喝下,心里就会舒坦一些。当我们无处倾诉的时候,食物也可以很好地疗伤。姥姥去世的时候,我就是靠着每天吃二十五颗地瓜度过的。

    有时候,我也会在她喝奶茶的时候轻轻地哼几句姥姥的歌,头几次很怕她会觉得烦或者害怕,好在她虽不说话,但似乎能听懂的样子,甚至还会随着节奏微微摇摆她那婀娜的身躯,挺括的旗袍裙摆会随之一下一下地轻摇。这是属于我们的游戏,每次唱完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快乐,像是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她的脸上也会多几丝明亮的东西,虽然真的很少,但我相信是有的。

    大部分时间,对于我目前的生活我还是知足的。这是姥姥教导我的人生道理。她时常和我说,咱是个和正常人不一样的人,凡事都要知足一些,才能快了一些。我一直牢记着姥姥说过的每一句话。唯有如此,我才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孩子,虽然我已经无依无靠,我也希望在精神上,不是这样的。

    但是无论你多么乐观,有些磨难还是躲避不了的。

    我每天都会尽量的小心,躲在偏僻的巷子口贩卖,并且时时向外张望,保持着警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只从墙洞向外窥视的老鼠。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每次都那么幸运,如果逃不过去,就只能面对车子被没收的困境。损失是大的,好在那样的架子车可以在一些工地上找到,大都是废弃的,已经不能使用,但我不怕,只要认真修修,总是可以用的。

    我就是看不太惯他们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坐着偏三轮呼啸而来,嘴里嚷嚷着,你们这伙垃圾又来了!下车后不容分说就是抬车子,从不多说什么。我明白是自己不对,无证摊贩对于城市的整洁来说是不好的。可我也没有办法,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虽然很难,但我希望可以生存下去。

    我也试过更换一种谋生方式,可以活得有尊严一点,可是没有人用一个哑巴。他们的眼中常常流露出那种熟悉的眼神,我早已经习惯了,心灵上面已经结起了伤疤,他们再也伤不到我了。其实,我也有些舍不得这个摊子,我真的好喜欢看到孩子们在摊前喝奶茶的样子,只有那些时候我才会暂时忘却自己的悲伤,快乐起来。

    当然还有那个女子。我也舍不得与她的那份默契。只有她会认真听我唱歌。并且唯有她能懂。

    今天是中秋节,我的生日。我早晨起来,如往常一样准备好一切,推着车子慢慢地向学校走去。路上很安静,天微微有些明亮,依然有青蛙在田间呱呱地鸣叫。

    我的心情很好。

    车上有烤蕃薯的香味,那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礼物。今天是团圆的日子,我猜想她没什么熟人和朋友,因为我从未见过,每次她都是孤单一人。今天不一样,这样的日子,人会觉得特别孤单。我希望她能开心一点,哪怕仅有短短的一瞬。

    也是好的。

    像往常一样,那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匆匆忙忙地来买饮料,就着手上的包子烧饼狼吞虎咽下去,我朝他们挥手叫他们慢点,他们都没空理会。吃完抹抹嘴冲入教室。

    四周安静下来,云彩已经在天边出现。

    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空气中有桂花的香气隐隐漂浮,姥姥说那是我的幸运树。我一直都信的。这座城市有许多的桂花树,这是我留恋这里的原因。每个人都需要某种寄托,这样才能生活得轻松一点。

    晨课的铃声清脆的响起。如往常一样。

    她却没有来。

    太阳从天边迸出来是红艳的笑容。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

    她却还没有来。

    车上的那杯奶茶还有着余温。蕃薯都已经凉透。那是我想送给她的一份礼物。

    她却依然没有来。

    八点三十分,她仍旧没有来。

    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偏三轮已经上班,多留一分钟危险就增加一分。可我真的希望可以送她一份礼物。在这个团圆的日子。

    奶茶已经凉透。她没有来。

    吐吐的声音在拐角处响起。他们来了,危险迈着优雅的狐步,来了。我没有逃。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我从车上拿起奶茶和蕃薯,在一旁的窗子旁边的一个角落里,靠着墙角静静地站着,像一片树叶一样的等待着,等待着上帝伸出他那苍白的手。

    偏三轮上下来两个人,后面跟着的货车上也下来两个人,一样的制服,一样气势汹汹的表情,他们在嚷嚷着什么,七手八脚地把我的车子往货车上抬。我没有阻止,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对于一切无法抗拒的事物,我们唯有默默的承受。只要奶茶还在,只要蕃薯还在,她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希望她不再孤单。

    货车拉着我的车子走了。地上散落着几杯没有卖完的奶茶,杯子已经破裂,黝黑的珍珠散落了一地。老电影里面,日本鬼子骑着偏三轮进村扫荡后,就是这样的一片狼籍。

    我不怪他们的,他们有他们的职责。

    制服们却没有离开。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墙角的我上上下下的寻找,似乎从我的脸上还可以窥出什么新的信息。或许是我的冷漠激怒了他们,为首的那个走向前来,伸手要夺我手中的东西,那是我要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没有来。我相信她一定会来。

    我侧身躲开。他们没有料到我竟会反抗,脸上写着满满的错愕,保养得很好的白晰的脸上迅速充着血。后面的同伙显然也恼了,似乎被我伤到了他们脆弱的自尊。他们蜂拥般四下朝我猛扑过来。我举手抵挡,他们没有打我的头,却夺走了我手里的东西。两个人在两旁死死架住我的胳膊,叫我无法动弹。他们冲我狞笑。为首的那个把奶茶和蕃薯轻轻放在地上,认真地摆好。起身抬头冲我笑,一直笑。

    我青筋暴跳,却不能动弹分毫。

    他抬起了脚,铮亮的靴子刚刚擦过,有朝阳的光散射其上,折射出大好的光彩,光彩在变幻,终于停止。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突然狠踩了下去。光彩变幻出彩虹般的美丽。有轻微的碎裂的声音,乳白色的液体喷溅出来,浪花般四下散落。他们洒落在尘土上的声音,暗合着某种悲伤的旋律。姥姥弥留的时候也哼过这样的曲子,带着令人心碎的哀伤。

    光洁的长桶靴再次抬起。挑战似地停在半空中,鞋尖在那里响尾蛇般左右摇摆,像是正在跳一支欢快的舞蹈。

    靴子又一次狠狠地跺下去,跺在蕃薯上,跺在我的心上。浑身的血液已经沸腾,涸涸地从四周涌向头顶,它们急促地经过颈部的动脉,井喷似地在头脑中四下绽放。

    我挥舞起粗壮的胳膊,两人被抡开,有惊叫声响起,我不进会,生生的掰下窗户的木框,咆哮着向为首的那人冲去。他逃。我追。明晃晃的巷口就在眼前,到处是明晃晃的光,摇动的光,他不见了。他消失在光中,他在哪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我飞了起来,像故乡村口的那棵大樟树上掉落的一片枯黄叶子,晃晃悠悠地在空气中盘旋,盘旋,直到轻轻地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有红色在眼前晃动,节奏比平时慌乱,鞋跟在地上一下一下紧张的叩击,在我跟前停住。是她,手上捧着踩烂的蕃薯,脸上有泪,嘴角颤抖。抽搐。不,不要哭,今天是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要开心,要欢笑。

    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一颗颗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微热的体温。她一口一口咬着手中的那颗沾满灰尘的蕃薯。吃得那么认真。那么的认真。

    四周的人群聚拢过来,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那是上帝给我画上的句号。

    我突然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一首很好听的歌,里面是这样唱的:

    那是一个秋天风儿那么缠绵

    让我想起他们那双无助的眼

    就在那美丽风景相伴的地方

    我听到一声巨响震彻山谷

    就是那个秋天再看不到爸爸的脸

    他用他的双肩托起我重生的起点

    黑暗中泪水沾满了双眼

    不要离开不要伤害

    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

    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

    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风险

    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妈妈笑了

    天亮了

    这是一个夜晚天上宿星点点

    我在梦里看见我的妈妈

    一个人在世上要学会坚强

    你不要离开不要伤害

    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

    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

    我愿为他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

    我想要紧紧抓住他的手

    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

    看到太阳出来天亮了

    看到太阳出来他们笑了

    天亮了

    我一直朝着她轻轻地唱着这样的歌,直到我再也发不出一点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