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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午后的阳光透着明亮的玻璃窗洒在淡黄色的地板上，温暖而宁静，九月的阳光仍是无比强烈。我想着今天是第二十个教师节，教育界照例比较隆重地庆祝了一番，我也照例收到了已毕业和尚在校的学生们无数的慰问与祝福。日子过得真快，第一个教师节的时候，我正随父亲在乡下刚刚小学毕业，转眼已经二十年了，白驹过隙。
我又不自觉地忆起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可惜我无缘和他一起度过第一个教师节，况且那个时候这个节日似乎还不太被重视，更何况我是一个晚熟的孩子，对于细腻的情感不懂得领悟和珍视，对人情世故所懂甚少甚至一无所知，蹦蹦跳跳地跑进初中的校园并没有回头。那以后我也一直没有给他过过教师节，甚至没有说过一句祝福与感谢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我的心底关于他的怀念越来越浓厚了，他的大多数学生可能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特殊记忆的地方，可是翻检我的记忆，关于他的却是太多了，但也都太琐碎太零散了，似乎没有办法穿成一串美丽的项链，但于我却粒粒都是闪烁的珍珠。
除了我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外，我不知道我还凭借着什么得到了他无以复加的喜爱。可是即使现在，我仍然无法说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师者，严厉或者慈爱？我一方面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畏惧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很独特的敢于违背他。
他让我们不停地做题，错三道题目就要被他留在讲台前罚站，直到再有人错，你才可以被顶替回到座位去。但是我从没有受此“优待”不是我都做对了，而是他了解我小小的自尊心是多么的强烈，又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我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若无其事甚至稍有笑意地站在那儿接受惩罚，他用一个眼神示意给我，除了我和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也错了三道，我感激地倍加小心和认真。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是不这样的，班里他个子小小的儿子被他连踢带打地几乎昏厥，我怯怯地走过去拉他的衣角。
为了自习课的安静，他不停地给我们调换座位。我们站在走廊里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他叫进去，然后按他指定的位子坐好。很多孩子因为和好朋友分开而都不情愿地撅着嘴巴，但是看着他严肃地面孔，没有谁敢反抗。他严厉地宣布不许换座位，只有我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悄悄地坐回自己喜欢的位置，待他再进来的时候，我也是有些惴惴地偷偷看他，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宣言一样视而不见，幸亏那时的孩子没有多少“平等”的意识，也就没有谁以我为例为难他。
他喜爱我，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明确地对我说出来，那时的我也就没有明确地觉察到他对我有多么的宠爱。多亏我不懂，也许只是他不想让我懂，为的就是避免我侍宠而骄。
一次考试时，那时还要在黑板上用粉笔写试题，他居然用我的名字命了一道数学题，大意是我上学要走多长时间、速度是多少，问的是我家距学校的距离。可笑的是我在做完应用题后作“答”时，怕与题目不一致而扣分，还不敢用“我”字，也规规矩矩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次班上要选派五名同学参加小楷比赛，我自己很清楚我的小楷是很糟糕的，但是当他没有念到我的名字时，我还是很失望。不料第二天，他说：我们班参加小楷比赛少选了一名同学，然后他念了我的名字。那一瞬间我知道了他对我的好，但这份感知很快就由“我被选中”的骄傲替代了。
班级一些重要的数学考试的试卷成绩，多是他叫了我坐在教室前面他高高的讲桌的一角旁，和他一起核对检查最后确定了分数的。这让我很得意，因为全班同学都知道我的算术是多么的棒。
当时还正流行一些关于特异功能的传说，比如隔着口袋就能知道里面的物品，比如不用翻看就能感知书里的字等等。一天的自习课，他把我叫到讲桌前给我一个小小的纸团，让我握在手里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疑惑地摇头；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我还是摇头；他就启发地提示我有没有胳膊酸麻的感觉，我点头；又过了一会儿，他再问我眼前有没有影像可以看到纸上是什么字，我有些怕他失望而歉意地摇头；忘记了又站立了多久，他才让我回去。现在想起来，换上别人我或者会嘲笑他的愚昧，可是对于他，我想的是他当时该是多么地遗憾呀——为着他的得意弟子竟不是一个神童。
升初中的时候，我考了升同一初中的九所小学的第一名，他告诉我时的表情是愉快而骄傲的。这之后我几乎就没有再见他，刚进初中的时候，住在他家附近的我的一个同学，也是我小学时的同学，经常转述他对我的关切询问，他居然肯定地说我的语文比数学好，因为我小学时候语文学透了，而数学没有学透。我很是讶异，因为小学时我的数学考试从来都是一百分，倒是语文因为作文而总不能满分，那么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后来我随父亲回到了城市。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考进了一流省重点高中，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那个暑假我回到了乡下，可是我不是特意去看望他的，我甚至不记得那一次有没有看见他了。后来我念高中的时候，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恰巧是他的亲戚，一个新学期之初，这个同学说暑假他来她家办事时，得知了我家的大略住址，竟没有告诉别人，就独自找寻起来，可惜要过的一座小桥因夏日涨水毁掉了，他湿着鞋子只好失望地回去。我听说的时候，除了瞬间的感动，也只为自己受到他的宠爱而暗暗得意与自豪。我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人，即使在我考上大学又回到乡下的那个暑假，好像也仍然没记得特意去看他。偶尔想起他的时候，我也只是想到我是他教出的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仿佛我给了他无尽的荣光，他会因我而无限自豪，可事实上他又因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听说他死了——我也不能确切地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只听说是为了买卖一点粮食而发生了争执，对方竟然对他下了毒手，还伤了他的儿子；别的我就更不得而知了。
想起当初他问我们小孩子的问题：你们的理想是什么？记得只有我一个人回答是科学家——那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至高的荣誉，至今记得他的喜悦仿佛我俨然就是一个科学家了。 如今我距离自己当初的理想差得太远了，他还不知道——他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和他一样成了一个最最普通的老师，他会失望吗？我无法穿越阴阳相隔的界限、看清他旧日望着我时亲切和蔼又满怀希望与期冀的双眼。
望着窗外沐浴在秋日阳光中摇曳的树木，树叶被秋风吹得哗哗地响，虽没有洞庭的波，但我知道木叶仍会萧萧而下，让人惊觉秋寒将劲。我注视着，仿佛他就是一棵屹立在我窗前的树，虽没有桃李满天下，然而他仍是一棵挺拔的树；虽没有结出丰硕的果实 ，但他毕竟走过了无数个芬芳的春天。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可是想起他久已不在人世，我又似乎觉得经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一个世纪前学生们习惯称老师为“先生”我觉得对于他，这个称呼很契合我心底的某种感触，那么，今天——第二十个教师节，我对着天空轻轻地说：先生，您还好吗？！
补记一句：先生姓张，名洪海；我是先生1985年的小学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