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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闷得让人憋气。一只蝉停在下厢房屋顶的太阳能热水器上“发丧!发丧”叫得人发里发怵。陈雨估摸今天郑勇该出海回来了。不会出点什么事吧?那条只有十七米长的木壳渔船才花了六万块钱,已有十二三年的寿命,如果拿人来打比喻,该是个花甲老人了。她总担心那船抗不住风浪。
在她的老家,关于那种叫声酷似“发丧”的蝉有一个传说:一孝子在父亲去逝后,连夜去给在外地的家人报丧,不慎跌落悬涯,仍然化作蝉完成了使命。此后这种蝉便成了不祥消息的报告者。陈雨并不迷信,但听到它在自家屋顶上叫,心里不免还是有点不痛快。
临近中午,郑勇风风火火进了院门:“我得回老家一趟,我爸打电话说爷爷这次可能是好不起来了,已三天不进水米,嘴里只叫我的名字,说要见我一面。”他一边把一堆脏衣服顺手扔在院子的地上一边说,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进了洗澡间。
陈雨心里咯噔一声:真这么神?
“只怕你是赶不上了。我今早听到蝉来报丧了。再说今天怎么也走不成,眼看天就要下暴雨了。你要明天晚上才能赶得到。”她说。
“赶不上也得回啊,我是长房长孙,不能不回去奔丧。”他呼噜呼噜洗着脸,抬头看看她“你一块儿回去吗?随便也见见家里人。”
“我们没正式结婚,我也不懂长辈们的规矩,不知能不能去。你问一声你爸吧,我听他们的,让我回我就回,如果有忌讳,那我就不去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大雨瓢泼般从天上倒了下来。
雨势一丝不见减小地下了几个小时,他们站在上屋门口发愁地望着天空里厚厚的云,那里面好象有挤不完的水。老家一连来了两个电话催促,让他们一道回去,说是老人要见孙媳妇。
郑勇的爷爷已九十二岁高龄,郑勇是长房长孙,却三十初头还未成家。在农村这是极少见的,所以也就成了长辈们心中的一块大病。郑勇也因此很少回家,觉得很丢父母的脸。
陈雨今年春天跟着郑勇从大西南来到山东半岛的最东端。这里离郑勇的老家也还有一千多里地,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回家去见老人,一是没时间,二是陈雨顾虑太多,怕见面后不欢而散还不如不见,拖后点见面也许能让老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接受她。她的顾虑有三:一是她有不能根治只能控制的病,二是她不能生育不能劳累,三是她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而且另一只也随时有失明的危险。这三条只一条对农村人来说就是难以接受的,何况她三条都占全了。
陈雨来后,郑勇的妹妹秋红来考查过三次,她们相处得很融洽。不知不觉中,秋红已由叫她“姐”改口为“嫂子”而且流露出对她由衷的敬佩。“嫂子,你不说你有病谁能看得出来?你看起来比一般人还健康精神,人又能干又漂亮,心肠还那么好。谈吐不凡,气质高雅,一看就是个有学识的人。我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等了三十多年等来你这么好个人?”这以后老家的老人们对她的印象也好了起来,来电话也时常提起她,让郑勇对她好一点,不能让她生气,同时就张罗着找一些偏方为她治病。
天来了邪劲,大雨就这样一直下到深夜。一直下进他俩的梦境。凌晨一点,一阵惊心动魄的电话玲声惊醒了他们,陈雨翻身坐起来带着哭声说:“郑勇,快接电话,爷爷去了”
郑勇边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厅边说:“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我从来没有见你这样过”
“喂!是我。什么?!你们干什么吃的?船脱锚了也不知道!”他抓起了话筒。
“搁浅了?搁浅了找我有什么用?我能把你们拖出来怎么的?早让你们长点精神多留点神,明知今晚有风雨你们为什么不小心看着点?现在在什么位置你们自己清楚吗?”
“你们不知道?现在雨这么大,我我我我没办法过来。我就是过来了又又能怎样?。”
“找船拖?船都在外面扎扎扎扎锚呢!半夜三更的让我上哪哪哪里找船去?!”
陈雨听到郑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对着话筒嚷了起来,由于急,结巴得几乎听不懂他在吼些什么。“我我我我我能想什什什么法?大大不了你们打110叫警警察,人人人员先下下来再说。船船没没没了就没了吧!”最后声音已明显带着哭腔。
陈雨下了床,看到郑勇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副绝望的样子。她走过去拿下他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柔声说:“别这么急,急也没用。先让船员们弃船上岸,船就听天由命吧!只要人员安全就行。大不了你再去跟别人当船长,挣的也够咱们两人花了。”
郑勇抓过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把她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咬着,情绪很是激动:“买了这船才出了两趟海就这样报废了,我觉得对不起你啊!你大老远的跟着我来这来吃苦受累,我指望着这船能让我们生活得好一点。没想到希望这么快就落了空!”这船是他们俩的全部财产,总共投了十六万进去,如果船没了,他们就真正成了一无所有了。
陈雨把下巴压在郑勇的头上,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别过早说这些丧气话,现在情况还不明,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外面风雨这么大,今夜是没法了,你不如上床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再去处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床上躺下,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乖宝宝,睡觉觉。”郑勇终于忍不住笑了,脸上也松懈下来,平静了许多。
他们都只是静静地躺着,谁也无法入眠,都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随时会有电话打进来。果不其然,半小时后,电话又响了起来。郑勇一跃而起,抓起了话筒:“是我!现在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陈雨也跟了过来,把耳朵帖在话筒上。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闹,风雨声夹杂着机器的轰响,一个船员在一片噪杂中大声吼着说:“我们发现船是搁浅在一片软沙滩上,就砍断了锚绳,趁着退潮脱离了险地。现在就飘在军港附近。船没事了,人员也平安。”
他们不约而同都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一种绝处适生的兴奋闪动在眼波里。
“你们不能大意,现在下舱去看看有没有漏水的地方,检查检查机器设备,看能不能正常运转。今晚都不准睡觉,给我长着点精神!现在没有锚,当心风再把你们给刮得撞到礁石上那可就真没救了。”郑勇吩咐道。
放下电话,他们兴奋地拥抱在一起“好了!好了!没事了!老天保佑!”他们欢呼道。
第二天一大早,雨也住了,他们走上了回家奔丧的路,紧赶慢赶,换了两次车,坐了整整十二小时汽车后,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离郑勇家不远的东平县城。暮色中,酷热渐渐淡了下去,他们叫了一辆三轮摩的,向二十多里地外的郑家赶去。虽说是乡间公路,可路很平坦,两旁是碗口粗的速生树白杨,植得有点过密,显得树高高瘦瘦的。被树木环抱的大片大片的地里种的棉花和大豆长得正当茂盛。三轮摩托车加大油们尽力跑着,抛下一路的轰鸣,陈雨倒坐在车拖斗的小马扎上,两旁的树木田地飞速向来的方向退去,凉风吹过脸庞,把一天的疲惫也带走了。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感受着负氧离子的清新:“真美!过两年我们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后回家种田吧。你们家不是还种有桑树吗?我来当个蚕娘,总比当渔妇整天怕听到风声安稳。”郑勇握了握她的手:“累了吧?呆会儿我们提前两三里地下车,走着回去,活动活动,坐了十几个小时没动过了。”“那太好了。我正想走走呢。在这样的路上走着一定让人头脑清新,心情舒畅。”
在一个叉道边,他们下了车。四周的景色朦胧下来,更觉凉爽了。正如陈雨所料,在这样到处是一片汪洋的绿色中,大脑变得格外清醒,精神也为之亢奋。
远远看见村头有几个人,陈雨还在和郑勇谈着船的事,不觉就到了跟前,是几个五十上下的村民,都和他们打起招呼来。陈雨没料到是家里人,一下恫住了,也不知该叫什么,看了看郑勇,他也不作介绍,只顾自己婶子叔地叫,陈雨心里骂了他一句:“傻瓜!一点不懂事,连介绍一下都不会。”一个瘦高的老妇人走过来接过陈雨手中的小包,那个唯一的行理,对她说:“累了吧,家里歇着去。”“一点不累,我该叫您什么呢?”“呵呵,小勇这楞小子也不知道跟你介绍一下。我是你三婶子。”
郑勇的爸是个中等身材敦敦实实的老人,面容象极了郑勇,父子俩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陈雨一时之下还开不了口叫爸,跟在他们身后向村里走去。他和郑勇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转过头来对陈雨说“孩子,你爷爷是高寿,办的是白喜事,你们不必伤心。爷爷在弥留之际你小姑告诉他说你要来,三天不进水米了还吃了一个蛋。为的就是要坚持住看看孙媳妇才走。可惜他还是没能等到你俩回来,在昨天夜里一点半钟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心里是满意的,合了眼的。你还没过门,按规矩可以戴红孝,也可以不戴。但戴红孝的只你一人,我想没必要专门去买红布,所以你就不用戴了吧。”
“好的,爸,我听你的。这方面的规矩我一点不懂,要我怎么做,你们老人家们就指点我,我照你们说的办就是了。”陈雨嘴里应着,心里一惊,想起了昨晚船的事,总觉这事和老爷爷有关——老爷爷走的时辰,正是船出事的的时候。或许是老人在临上天堂之前来看孙子的船来了吧?她以前是不信这些神神秘秘的事的,认为一般都是乱联系出来的故事,但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她自己心里也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神秘的力量左右着自己的思维,总是走神,若有所思,或者就时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而自己又说不清到底会有什么事会发生。现在她边走着,口里应答着问候,脑子里若隐若现的是船的事,总觉昨晚搁浅的事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她很想和郑勇谈谈自己的怪念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走了没多远,进了一道崭新的淡绿色大铁门,是一溜排开的八间青砖平房,高高的院墙,院子并不宽,中间是一条路,靠屋种着一些茄子,辣椒之类,靠墙的一边是南瓜,葫芦,爬了一墙的绿色。院子的三分之二处又垒了一堵墙,开了一道门,将院子纵向一分为大小两个院子。院子里人来人往,头上裹着白孝帕的男男女女急冲冲迈着步子,脸上带着肃穆,长长的孝帕拖在身后。空气里飘着一股特别的味道,气氛庄严但并不悲伤。陈雨想了想,这种特别的香味是在寺庙里常闻到的那种味道,庄严肃穆的气氛就是它带来的。因为郑勇的爷爷是高寿离世,按民俗的说法,老人是享受完了他在人间的寿缘后到另一个世界生活去了,儿孙们理当高高兴兴送别老人,不必悲伤,所以料理老人的后事按喜事办,也叫白喜事。
一进院门,郑勇他父亲拉了拉郑勇,加快了步子向那个大院中的小院走去,陈雨想跟上去,几个婶子级的女人却簇拥着把她引进了客厅。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得有五十多平米,里面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进门处有一张破旧的炕上用的那种茶几,几个马扎,天花板上呼呼转着一个吊扇,屋当中铺着一张用装过化肥的编织袋联起来的巨大的席子,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屋子的另一头堆了一些白布之类的东西,墙上只抹了一层白灰,水泥地面,显然这房子刚修起来不久,还没来得及装修。
有人拿过一个大土碗给陈雨倒了一碗水,陈雨看着那把烧水的壶,高个,短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外婆家,那里也有一把和这一模一样的古老的壶。三婶子告诉她“你先喝点水,歇一歇,小勇去给她爷爷叩头去了,你就不用去了。小勇她娘来了。”她指了指门口进来的一个中年妇人。陈雨赶紧站起来叫了一声“娘”小勇娘显然是有点意外,表情一下不自然起来:“孩子,来了。路上累了吧?你坐、坐、坐。”她打量着陈雨:“比照片上还好看。”陈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打量了她一下:一张娃娃脸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得多,长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很好看,身材略显清瘦。陈雨心里想:“这郑勇长得象爸吧你就完全象,怎么偏又长了一双娘的眼睛?这双眼长在他娘的脸上很好看,长在他有着一个轮廓分明的方下巴的脸上却显得不协调,象小黑豆似地在眼眶里转!”这当口,拥进来七八个中老年妇人,小勇娘便忙着给陈雨作介绍“这是二婶,这是大嫂,这是三奶奶,这是五奶奶”陈雨一一叫着,点头微笑。她们围着陈雨问候了一番,夸奖了一番,然后把屋那头堆着的白布拿过来,在屋中间的席子上坐下,有的裁,有的缝,有的搓麻绳,各自忙开了。陈雨看出她们是在做孝袍、孝帕和孝帽之类。“你们那里也这样吗?”一人问道。陈雨说:“也这样,不过好象用的布没有这么白,是那种偏黄的土布。”“那样的更好。这不人太多,为了节省开支才用的洋白布吗?你是不知道,人到齐了得有上千人,就这样也得有三四百人。”“这么多人呀?!这个家簇可真够大的!”陈雨吃了一惊。“北方各省差不多都有,只能赶回来一小部分,爷爷那辈有弟兄姐妹八个,爷爷又有七个子女,枝开叶散,能不多吗?”
郑勇进来了,膝盖上沾着麦梗。“你别喝那水,第一次来,这是井里打上来的水,当心水土不服拉肚子可就麻烦了,现在人太多,上厕所很不方便。你喝路上带来的矿泉水吧,呆会儿我去商店抬一箱回来。”陈雨应道:“好的。”心里虽说怕老人们看不惯,说她娇气,但想到这种时候家里正是忙乱之时,如果自己在这里生病那就更添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郑勇在马扎上坐下,和那些妇人们闲扯着。有人说:“大哥两口子真有福,小勇终于长醒了,懂事了,还有这么好一个媳妇,想不到啊!”陈雨小声对郑勇说:“看看,你小时候有多讨人厌?不,大了也没个好性子,要不这些婶子们不会这样说的。”郑勇也悄声说:“你过去又不认识我,管我过去是什么样的干么?你拥有的是我的现在和将来,难道我现在不好么?”“好!好!而且越来越好。”陈雨笑道。
说着话天就黑了下来,有几个小伙子在院子外的空地上搭起棚子来。郑勇爸走过来对陈雨说:“你要累了就先进屋里躺一会儿,吃晚饭时我们再叫你,吃过饭听唱戏。这不,外面戏棚都搭起来了。”郑勇娘说:“我们是主家,得跟着大家一起吃大锅饭,你要是不习惯,自己做点吃的吧,我也忙不过来不能照顾你了。”陈雨忙说:“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也跟着大伙一起吃吧。”“那呆会儿我替你盛过来,你就在屋里吃。外面做饭的是请的饭店里的厨子,他们不认识你。他们是看戴孝的人才供饭的,你没戴。”陈雨点了点头,心里感到有些新奇,盼着看看这孔夫子老家的丧筵是怎样开的。
晚上八点钟,几个干干净净的小青年两人一组提了几个大筐进到院子里,后面三个壮汉抬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巨型铁锅,弯着腰边快速地走着边发出警告“来了哦!闪开点!当心烫着!”院子各处和各屋里的人们早已饿了,听到喊开饭就都围过来,小青年们开始分发筐里的碗筷和馒头,那三个壮汉接过人们递过来的碗,用一个大汤勺兜底一舀,又快又准,点水不漏,满满一碗冬瓜烧鸡就有菜有肉有汤一样不少地递了回去,口里还关照着:“小心啦,别烫着!”于是这里一堆那里一群,有的人有个小马扎坐着,有的人就或蹲或站,还有的人干脆席地而坐,就这样吃开了他们的晚餐。
趁众人没注意,陈雨来到院子外,她想看看院子外的场景。村道旁,空地上,还有那个刚搭好的戏棚里,和院子里的情况差不多,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边吃边随意聊着,在明亮的灯光下,场面着实有点壮观。这三四百个人的没有席的筵会,显得一点不混乱,并没有扰乱夜应有的静谧和白喜事特有的庄严,带着一种乡土的朴实,一种厚重的底蕴,一种古老的气息,陈雨觉得心里有种感动。
晚饭过后,请来的戏班子鸣罗开演了,先是一些流行歌曲,然后是东北二人转。演员的声音高亢清脆,加上扬声器开得很大,那歌唱声和音乐声让人感觉穿透了夜空,直冲九宵。陈雨端了个马扎和郑勇,爸和娘,还有奶奶一起坐在客厅外的屋檐下听,离了戏台有四五十米远,还是觉得声音大得震耳。奶奶怕蚊子咬她,递了把棕叶莆扇给她。陈雨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看见坐在前面的郑勇光着上身,就拿扇子替他赶着蚊子。说也奇怪,只要别的人在场,坟子从来不咬陈雨,有人说可能是她的汗里有种特殊的物质蚊子不喜欢,但她自认为是体温比常人低——蚊子是循着人散出的热来咬人的。十点过了,正戏还是没开演,陈雨有些困了,她洗了脸和脚睡下了。半梦半醒之中,那高亢的唱腔飘进了她的耳朵。那晚她睡得很沉,窗外来来往往换班守灵的人,每隔几小时就要进行的焚香念经声丝毫没有打扰她的睡眠。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她连梦也没做一个。她平时睡眠并不好,很奇怪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局然睡得少有的安稳。
今天中午就要出殡,一大早,人们就忙开了。有人走来走去在各处添香烛,给长明灯加油;有人在灵前烧纸钱;有人把麦杆撒在小院的地上,以便下跪磕头的人不至于把衣服弄脏;有人找来几根比姆指粗一些的棍子,砍成一尺多长,给每个孝子孝孙发了一根。陈雨想,这就是哭丧棒了。还有几个人抬来了一个高大的八仙桌,正对着堂屋里的棺木放在门前,然后在桌子前面的正中绑上一个花圈,在桌面上密密麻麻放满大碗,前面的几个碗里装上馒头,瓜果等供品,后面的碗里全倒进白开水。有人拿了麻绳把一些馒头块串成一长串一长串的挂在桌子周围。陈雨想不明白那是作什么用的。
男人们头上除了包着长长的孝帕外,还戴上了孝帽,而女人们则只有孝帕。不管男女,都在腰上系着用麻搓的绳子,脚上穿套了白布的黑布鞋,裤腿也用细麻绳扎住。陈雨见三个姑和三个亲婶子穿上了白布长袍,心想这就是戴重孝了。但看到二婶当胸不但斜挎了一条白祭布,另一边还挎了一条黑的,就有点不明白了。八月的天气,炎热难当,又是孝袍又是祭布,身上热得有多难受可想而知。有两个老妇人帮着二婶子穿那些繁冗的行头,还没穿完,二婶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众人赶紧劝住她。陈雨知道,二婶子守寡十多年了,二个儿子一个刚长到十七岁就触电身亡,另一个日子过得不好,对她也就照顾不过来,她是触景伤心,借这机会流流平日里流不出来的泪。
郑勇爸走过来对三姑说:“你就别去了吧,留在家里陪着妈。一会儿下葬时你一激动,病又会犯。”三姑回答道:“哥,说什么我也得去送送咱爹,我能坚持。”三姑是个很好的小学教师,得了个古怪的病,一受惊吓或刺激,或是情绪一激动,就会全身如同瘫痪,一点动不了。就因这个病,她才不得不四十初头就早早地退了休。
从昨天进村时陈雨就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大概半小时左右,村外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现在这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紧。陈雨听着有些心跳,忍不住问旁边的一个嫂子:“这是什么声音?”嫂子说:“这叫招魂炮。你没被吓着吧?”陈雨回答说“真响,我还以为是开山炮呢!”“这里是平原,哪来的山可开?”“二婶为什么要穿那么多?比所有人身上的孝都多。”“一份是她自己该戴的,一份是替二叔戴的,还有一份,也就是黑孝,那是她娘家送过来的。”陈雨有些担心地说:“可别把她给热坏了。”
众人正忙着做准备工作,有人突然问:“三叔还没到家?”“到了,昨晚半夜到的,可能过一会儿就过来了。”正说着,一个穿白衣的瘦瘦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大门,脸色阴沉着谁也不招呼,径直到小院的灵堂里去了。一会儿灵堂里传来了哭声,大伙儿都停住手里的事,有些意外地听着。那边哭了几声后就住了口,出到院子里来。郑勇娘迎了上去:“三叔,你来了!”那人冷冰冰扫了郑勇娘一眼,质问道:“最难过的冬天和春天都过去了,爹为什么会在夏天里过去?你天天在爹面前该知道是怎么会事吧?”郑勇娘一下愣了,张了几下口也没发出声音来。郑勇爹赶了过来,厉声说:“老三!你别没良心!你们出去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也就是逢年过节提点吃的来看看爹娘。你们平时关心过老人高不高兴,舒不舒畅吗?老人有病有痛你们谁来端过一次水喂过一次药?这三十几年来真正在老人面前尽孝的只有你大嫂,你们谁也没有资格说她的不是!是她陪老人聊天解闷,是她为老人洗洗涮涮,是她在照料老人的日常起居。老爹已九十二岁了,古今都算高寿了,再长的寿命终有离世的那一天。你敢说你我能活到这个岁数吗?”三叔悻悻地说:“哥,我没有指责大嫂的意思,我只是问问,你别在意。”“不说了,去把孝穿戴起来吧。”郑勇爸说。众人赶紧拿过三叔的孝衣孝帽孝帕,替他穿戴起来。郑勇在陈雨耳边说:“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护着我妈。我爸脾气可急了,说不说就动手打我妈。”郑勇娘抽身进了里屋,陈雨看到了她的泪光和肩膀的抽搐。过不多久,她又出来忙开了,脸上平平静静。
外面锁呐响了起来,祭奠的亲朋陆陆续续来了。前面引路的两个小伙子用一根扁担抬着一个簸箕,里面放着祭奠的人送来的祭品,祭奠者走在中间,后面是两个吹锁呐和剌叭的人直送到小院门口,等在外面。祭者到灵前行过鞠躬礼,然后来到八仙桌前点上几柱香拜上三拜,口里和逝者说几句话。葬礼的司仪这里人叫总理的,拿过一个酒杯倒上白酒递给祭者,祭者接过酒杯敬过逝者,泼洒到地上,总理口中说着吉利的言语,如此敬过三杯。这边跪在麦杆上的满地的孝子孝孙们还三个叩头礼,祭者端起桌上的碗喝上一口水,然后扯下麻绳上的一块馒头吃掉,仍由那两个小伙子引着出来,喇叭锁呐送到大门外。门外摆着一张小桌,专门有两人在那里登记某某送来祭礼钱多少,物多少。每到来一个祭者,都会有招魂炮迎来送去。每十个祭者过后,孝子孝孙们就拿着哭丧棒排队由锁呐引着绕村子一周,在招魂炮响起时,齐声叫“爷爷”
这样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前来祭奠的人,快到中午了。郑勇娘抽空跑来对陈雨说:“一会儿你听你爷爷房里的鞭炮响起,就赶快打燃煤气灶,锅里是几个馒头,等棺材抬出大门,你再关掉煤气灶。记住了哦!”陈雨点头表示记住了。第一次看到这种古老庄严的葬礼,陈雨心生一种神圣的感觉,她觉得能看到一个人被送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很幸运。
戏班子的人进到院子里,音乐响起,一男一女各唱了两首思念和送别题材的歌曲。总理大声宣布说:“最后是孝女点的戏哭亲”二胡凄惨的声音响了起来,女演员悲悲切切的唱腔诉说着老父亲如何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唱到伤心处,演员泪光闪闪,泣不成声,看戏的人们也跟着抹泪。三个姑更是哭得泪如雨下,陈雨觉得她们穿上重孝有一种很动人的凄美。
时辰到了,孝子孝孙们先到院外路上等着,桌子也抬到了一边。几个人风风火火地拿来一块大大的塑料薄膜,在里面倒了一瓶高度白酒,将棺木裹得严严实实,在两头绑上粗麻绳,插上四根木杆。四个小伙子各就各位,抓住了木杆放到肩上。总理大声叫道:“老爷子,咱们起程了!”鞭炮随即响了起来,陈雨赶忙跑进厨房,打燃了煤气灶。这边四个小伙子把棺木抬了起来,小心奕奕地走出房门,走过院子,来到大门处。陈雨和奶奶拉着手站在屋檐下默默送别爷爷,奶奶脸上一直平静如常,这时候突然流下泪来,她高声说“老伴啊,你真走了?你走好啊!”陈雨握紧了奶奶的手,也落下泪来。正想去关掉煤气,不料棺木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骚乱声。陈雨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大个头背了三姑跑进来了,郑勇的爸跑在旁边帮忙扶着。原来是一听见送别的鞭炮响,三姑的病就犯了,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陈雨帮着把那块大席子拖到电扇下,拿来一个枕头,大个头把三姑放了下来。她瞪着双眼,眼珠动也不动一下。来帮忙的几个中年妇人为她脱下了身上的孝袍。郑勇爸说:“下葬的时辰不能误,她没有什么大碍,躺一会儿就恢复了,你们照看着她。”说着带领众人出去了。棺木走出大门,在众孝子孝孙的簇拥下朝坟地走去,悲怆的锁呐声渐行渐远。
陈雨到厨房关掉煤气,回到客厅里,三姑已经坐了起来,显得虚弱不堪,仍说不出话来。陈雨把她扶到里屋的床上躺下,和奶奶一起陪在她身边和她说着话。三姑回忆着爷爷去逝的经过,声音细弱,陈雨静静地听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外面突然又传来一阵噪杂声,陈雨奔到院子里,一个人背着一个昏迷的妇人飞快地冲过她身边,跑进了客厅,把病人放到三姑刚才躺过的地方。众人围上前来忙着替她脱孝袍。陈雨没看清是谁背着谁,于是问旁边的人:“谁倒下了?谁背回来的?”“是小勇背着他娘。她娘被爷爷的魂上了身”陈雨心里很是狐意,不相信有灵魂附体这回事。郑勇爸也赶了回来“你们不要围着,让她透透气。”大家散开了,他来到老伴面前:“勇他娘,你醒醒,醒醒!”他掐住她的人中唤她醒来。郑勇娘咬着牙关一点反应没有。“不行,得去请医生!”郑勇爸冲了出去。陈雨蹲下身,握住娘的手,为她捋着胸“娘,娘!你怎么了?你快醒来!”她突然觉得握住的就是逝去的母亲的手,不觉泪如雨下。这个现在不省人事的妇人和自己的妈妈是多么相似的人啊!为家为孩子为丈夫操劳一生,为了家庭的和睦总是忍辱负重,泪水流在背后,人前总是一张热情宽厚的笑脸。陈雨觉得她不是被魂上身,而是巨大的精神压力使她暂时精神失常而已。
郑勇娘突然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是她当姑娘的那个年代流行的革命歌曲,由于控制不住呼吸,她的声音打着颤,抖成一团。郑勇拍着他娘的背说:“娘,你别唱了,快醒来吧!陈雨都被你吓哭了。”说着说着,郑勇也落下了泪:“娘,你这是怎么了?你让我心里疼啊。”“好了,好了,快好了。只要她有反应就好了。勇他娘,看你把两个孩子吓得!快别这样了,该醒来了。”几个妇人拍着郑勇娘说道。郑勇娘牙齿叩着牙齿响成一串,口里发出“嗦嗦嗦”的声音,两眼仍然紧闭着。郑勇发狠说“娘,你再不醒来,晚上我就走。你要早点醒来,我就再在家里呆一晚上,明天早晨走。”郑勇娘还是没有反应,兀自唱着,抖成一团,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情况并没有起色。
陈雨想着当娘的不易,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能帮她减轻一点痛苦,泪水更是珠子一般往下滚,泣不成声。
众人正不知所措时,郑勇爸带着医生进来了。见到这个情景,也不觉泪下“好孩子,别哭了,你娘没事的,就为你对她的这片心,她也会很高兴的。”医生打开一个铝盒,拿出长长短短的银针,一一用酒精消过毒后晾在一张锡纸上。郑勇和他爸一人一只按他娘的手不让她乱动,医生就在她的两手的手腕和肘弯内侧分别扎下了针。当针扎进去的时候,郑勇妈用力挣扎着想摆脱,口里也不唱了,直叫:“走走走,我走,我走!不扎了,不扎了!”旁边的老妇人就接过话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不要舍不得他们迟迟不肯离去,这对儿孙们不好。大孙子你看到了,孙媳妇你也看到了,多好个人儿是吧?你舍得这样吓唬她吗?快去吧,快去吧,那边的人在等着你呢!”郑勇妈一连声“我走我走我走“地说着,在医生多次捻针过后,慢慢安静了下来,象是睡着了。又过了十多分钟,医生抽出了针,收拾好药箱,由郑勇爸陪着送出去了。陈雨以前也扎过针灸,但这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古老的医术的神奇效果,很是惊讶。
郑勇娘静静地又躺了半个小时,象睡了一觉一样慢慢睁开了眼睛,显得很虚弱很茫然。“娘!你醒了?喝点水吧”陈雨端过一碗水,扶着她的背把水递到她唇边。郑勇娘默默喝了几口水,依旧躺下,又沉沉睡去。直到黄昏来临葬礼结束后,郑勇爸回到家里才把她叫睡,扶她进里屋床上去了。
忙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吃了点简单的晚饭后,都早早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才五点,一家人都起来了。郑勇和陈雨要赶回去。船停在港上一天也得有一千多块钱的支出,他们耽误不起。郑勇娘给他们煮了十个鸡蛋,让他们带在路上吃。陈雨洗过脸后正要倒水,郑勇爸端起洗脸水泼到院外的路上去了。陈雨很是过意不去,说:“爸,我是晚辈,你可别这样。”郑勇爸说:“通过昨天的事我和你娘都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知道吗你这次来给咱们家添光不少,村里人见过你的没有不夸的,不但人长的漂亮,懂礼节,谈吐有见识,而且心地善良,对第一次见面的婆婆就有这样的感情那真是太少见了。我们对你是万分的满意。等你爷爷百日之后你们回家举行婚礼吧。”
陈雨笑了,郑勇也笑了,一家人在微笑中依依不舍地作别。迎着初升的朝阳,他们踏上了归途。
半路上,船员打来电话,说发现船的螺旋桨完全被损坏,其他设备有没有问题还不知道。陈雨心里很平静,她早料到船搁了一次浅不会什么后遗症都没留下。反正船已很有些年头了,如果真不行了,只好象送别一位老人一样把它报废,然后想办法重头再来。
也许回去又得办一次白喜事——这次是为船办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