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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时辰过的飞快,转眼又到夜间。月儿照顾完杨痕梳洗,便要回屋去。旧时二哥还未受伤,最无所事事的便是自己,如今二哥伤了,反是自己最过忙碌。
这出了门,雨停了,地上还是湿嗒嗒的,月儿瞧瞧天上,看的云朵飘来,将月光挡了半分,心中有事:也不知道大叔说的那个地方,能不能治好二哥。二哥老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其实他这个人啊,最好强了。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心里该是很难受的吧。
月儿用手背擦擦鼻子,脚下又走了几步:大哥又没消息了,爹娘都这么久了也没来天燎看过自己,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了。一时好想念北都,好想念家中,想念旧时的贴身丫鬟小香。小香和自己本是年纪相仿,四岁就来了府中,那时候晚上睡不着觉,都是小香陪的多。如今家里头恐怕早便没了,也不知这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这些天来,月儿一直睡得不好,突然间觉得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也有很多心事,可是却没人可以说了。自打知道了墨兰姐和二哥的事,便不知为何不再和他们说心事了。如果小香还在,该是多好。月儿想想,走走,到了屋口瞧瞧,停停,倒是没进屋去。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走走。脚下泥泞,捡了青石地走,便上得台阶。月儿看着夜色走着,天上好像还有一层薄薄的云,今天星星好少。
走了几步,远远瞧着,看是鬼姬立在地上,也在瞧天色。看来鬼姐姐也睡不着吧,老是碰到她。
“鬼姐姐。”月儿在身后唤了一句。
“嗯?又是你。”
“是啊,睡不着。鬼姐姐怎么老在这里啊。”
鬼姬回颜一笑:“姐姐和你一样,睡不着。”
“噢。”
月儿来至身边,并着鬼姬一同看看天色。虽说人人都叫她是小妹妹,如今看来,却也比鬼姬高上些许。
“姐姐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啦。”
“月儿都是有心事,才睡不着的。”
“嗯,你怎么了?”
月儿吸了一气,原来“没有啦”的意思是不知道怎么说。原来大家都是不知道怎么说。此刻笑笑,倒是觉得有趣。
“嗯?”鬼姬瞧这妹子突然笑得,只见温暖动人,再是一问。
“没什么,就是在想,不知道爹爹他们怎么样了。”
一时难言,到底都是仇人。鬼姬暗思片刻:有时好生羡慕这小丫头,好像在她的世界里什么都那么简单。只可惜,她的爸妈都已经死了,自己却不知该不该告诉她。
二人无话,只一同呆在原处,这思绪飘摇,鬼姬只念起旧时故事:自己自小被父母遗弃,五岁时便被卖到青楼中做些杂活。她记得父亲把她带到青楼时,她哭的很伤心,口中不停地说着,说自己会乖,会听话,求父亲不要抛弃她,不要送她走。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只觉得父亲要离开她了,可是父亲还是决绝的将她留在了那里。她记得那时自己的眼睛噙着泪,无助的看向自己的母亲,可是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和父亲一样决绝的离去。
五岁起,她就在那个歌舞升平的地方度过。看着那些嫖客油头满面的嘴脸,那些卖肉卖笑的女人,她想逃,想回去找自己的父母,哪怕那日子过得不好,但起码不会被老鸨打,被那些姐姐欺负。
后来时间过去了,她长大了,虽说是长大,但也不过十三岁的光景,这般岁月却是叫她生的娇弱可人。十三岁,别的孩子是什么样的?鬼姬不知道,只记得十三岁那年“妈妈”便开始叫她接客。鬼姬生的可爱,那时又有许多嫖客喜欢这种幼女的花冠。于是那夜她被卖出了个好价钱。鬼姬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值多少钱,她不想自己和那些天天靠出卖**的女人一样,沦为别人的玩物。
那夜,鬼姬觉得下体如撕裂一般剧烈的疼痛,眼角的泪水不断地滑落,但这样更显得自己楚楚可怜,那禽兽就越是兽性大发。鬼姬强忍着痛,咬着自己的嘴角一言不发。那夜好漫长,无论过了多久,她都记得那漫长的夜晚,不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那种堕落的痛楚。
之后的日子里,她就像一块肉一样,随意被那些嫖客们玩弄,渐渐也就麻木了。妓院里的姐姐教会了她很多,不单单是如何取悦男人,更是如何让自己在这样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丝心里的宽慰。
就这样过了两年,鬼姬十五岁了,自己虽然并不高挑,却有着另一份吸引男人的魅力。也许男人就是这样喜欢践踏柔弱的女人吧,像自己一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心中酸涩起来。鬼姬回眼瞧瞧身边的姑娘,这等生在富贵人家的子女,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吧:到了十七岁那年,便是月儿这般大小的年岁。店里来了一个嫖客,或者说是一个变态。那夜他出得大价钱,将自己包在房中。其实一开始,自己还蛮开心的,起码值得这价。这在青楼待得久了,也和别的女子没什么区别了。这番念想鬼姬自嘲一笑。
“鬼姐姐?”
“噢,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噢。”
“天色不早了,姐姐送你回去吧。”
月儿瞧瞧鬼姬,又看看天空。鬼姐姐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算了算了,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月儿点点头,二人便向住处去了。只这般没说话,鬼姬心中又絮絮的想念起来:
记得夜里那个变态把自己绑了起来,拿着皮鞭拼命抽她,骂她。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自己不过是个娇弱的女子怎么抵得过皮鞭的招呼?那疼痛,那哭号,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借着嫖客解开绳子的时候,拼命挣扎的逃出门去,一路边跑边是呼救。只可惜这个客人出手阔绰,老鸨竟放纵他肆意凌辱自己。那家伙在身后拼命的追着,整座青楼如此多人,竟全都让出路来,鬼姬记得她依稀还能听见那些看客的笑声,那疯子越追越近,鬼姬怕极了,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脸上被墙壁装璜的灯笼壁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她顾不得疼痛,站起身来,拼命的逃跑,那个变态拼命的追。她逃到门口,看见门口有两个妓院的打手,鬼姬拼命的求救,两个打手走了过来。那时,她是多么相信自己得救了,打手一定会救她,一定会打退那个追过来的人。谁知道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架起她来,一把将她扔回门中,口中还叫骂着,骂着什么,鬼姬记不住了,她只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绝望,只记得世界好像全都黑了,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楼上走了下来,两下便甩退了打手,抱起她离开了。这个人就是她后来的九哥,这个人为她治伤,给她饭吃,从不骂她,也不打她,还教她武功,鬼姬觉得,似乎世界上只有他还把自己当个人看,那时她便暗暗喜欢上了这个人。
学了武功之后,鬼姬第一个找到了那个嫖客,杀了他,之后杀了妓院的老鸨,还有那日门口的两个打手。谁知道那个嫖客的父亲却是财大气粗,之后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追杀她,她四处逃命,怕惹了麻烦,不敢回去找那个九哥。但九哥却找到了她,不但没有怪她,还杀光了所有追杀她的人,包括那个变态的父亲。从此,她觉得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是安全的,没有人可以欺负她,她要留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起初九哥不愿意,好几次赶她走,后来,她终于还是留了下来,做了今天的鬼姬。
往事催人,这念得许久倒是叫人好生疲惫,鬼姬瞧瞧天色,眼见得就要到月儿住处了。这一段时间来,突然觉得自己若是能像天燎的几人,该是多好?内廷有这许多能人异士,却是说到底,不过各为自己罢了。这杨痕受了伤,有这么多人围着他转,而自己受了伤,却是。一时感念鬼王,想来这些年,他是过得多苦?
“姐姐,明天大叔说要送二哥去治伤了,姐姐要不要一起去?”月儿看的鬼姬一路不说话,满是心事的模样,只觉得不好打扰,可现在到了屋门口,还是不免问了一句。
“噢?”鬼姬听得,是了,到底都是仇人,到底也不是一路人,难怪没人和自己说过,“姐姐要回北都了。”
“噢。”月儿听入耳中,觉得几分惋惜,鬼姐姐平日里很是温柔的样子,只是话不多,但打心里还是觉得鬼姬是个好人。如今听得离别,恐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一天照顾你二哥,该是很累了。”
“噢,姐姐,月儿想问你一件事。”
“嗯?”
“姐姐为什么一直带着面纱啊?”
鬼姬摸摸那面纱之下的疤痕,心中反复是叹。过了好些年,自己说到底也和那青楼之地早就没什么关系了。这脸上的疤痕本也不是什么治不好的,却不知这许多年,终究是没有治它,便好像疤痕还在,就能让自己记住曾经的耻辱。就好像疤痕还在,便能叫自己不忘记九哥的好。鬼姬笑笑,这面纱虽垂,眉目可传。
“姐姐?”
“以后有机会,姐姐会告诉你的。”
又是有机会,月儿心中荒凉,每个人都喜欢说有机会,有机会就是不告诉你嘛。从离开家里到现在,只觉得自己好像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了。要是从来就没离开过北都该是多好?和香儿聊聊天,逛逛花园,和两个哥哥到处疯,没事还能去杨老那里吃野味。月儿一刻念想,对了,后来大哥也很少带自己出去玩了。是不是人一旦到了一个时候,就终究是要变的。
“姐姐,你要回北都呀,那,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
“没事,爹爹他们现在估计也不在北都了。”
鬼姬垂了垂头,不知该接什么话,也许他们的世界,自己永远都不会懂。九哥为国为民,这些年来自己早便看得真切。那赵尚书也是颇受敬重,却到底做了刀下亡魂。这世间之事,也许真的不是自己能懂的。那时九哥拼命赶自己走,也许真的就该走了,何必如现在一样,在这内廷,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小丫头别想那么多了,早点进屋休息吧。”
“是了,姐姐也早点去休息吧。”
天色暗的厉害,那北都大将军府后院卧房门外,富锦候了多时,自那巫咸来往此地,家主便有严令在此,旁人出入不得。在这门外唤了许久,始终不见杨九回音,富锦踱步片刻,终究推门而入。
这屋中见不得杨九,亦见不得巫咸,富锦暗叹一气,只在那暗道一旁喝得一句:“主人,富锦有要事相报,在屋外候着。”
老管家真气而至,便出了房门,虚掩以待,将那伺候在旁的侍女喝出,唯是自己垂着身。如此等候一刻,才见得杨九出了门来,这人未开口,杨九自关房门,转身而向,自此面容看去,可谓憔悴难堪。
“富锦,有何要事?”
见得家主如此憔悴,老管家只觉心中说不尽的叹息,终是开口道:“水月居大火。”
杨九听得,拔腿便往外去,富锦随得两步,口中道:“主人不急,如今大火已烧的半日有余,水月居早已废墟一片,去又何益?”
“烧得半日,何不早报!”
“老奴已在门外叫了半日,主人不肯现身罢了。主人有严令在此,老奴不敢擅闯。”
“你!”杨九听得,心中一阵飘忽,那水月居本是一处优雅风月之地,其主人唤作水月仙翁,挂名内廷指挥使,实则是奉了自己的密令,追查二十年前北都之乱。如今这许多年去,好是听得有那几分收获,却遭了大火。
“老奴已经派人去过了,仙翁下落不明,那水月居如今废墟一片,恐怕主人便是去了,也看不出什么。”
“富锦,此等要事,你当便宜行事。”杨九心中一叹,也怪不得这老管家,本便是自己下了严令,非是传唤,无人能入得居舍。自己在那密道中,却是没能听得屋外之声。
“是,老奴知道了。”
水月居如今既然毁了,必是有人不愿他再查下去,杨九心中思索。这水月仙翁奉了密令,便是金完颜也不知道这第十三指挥使是何人,知晓此事的,不过刘唐富锦而已。难不成此二人走漏了风声?刘唐富锦皆受自己大恩,如何能叛自己?杨九瞧瞧身边这老管家,那二十年前之事,如今却也无关紧要了,只这富锦刘唐二人若是心存反意,却是叫人难耐非凡。
“老奴已经知会过主人,若是无事,老奴便退下了。”
“富锦,那水月居是如何起火的?”
“老奴不知,有人来报时,已是火光滔天。”
杨九心中再念,这富锦随了自己也该有十数年之久,平日里最是信任。他知晓我近日在这里屋呆的久,无心顾念外界之事。若是此时叫人一把火烧了水月居,再藏了那水月仙翁,自己也无从查起。既然这水月居已经毁了,再追查下去也恐无益。杨九再度打量一刻,只见得老管家抱着手,垂着头,还是那副模样。
“嗯,你且先去吧。”
“是。”富锦再欠一身,脚下却是未动。
“还有何事?”
“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有话说来。”
“老奴曾记得,主人说过,这天下间,位越高者责越重,非是主人要做这大将军,而是天下人需要一个大将军。”
“你说此话,是何意思?”
“主人之事,老奴不敢妄言。只是近日来见得主人神采不佳,念及主人身体罢了。”
“富锦,你我二人,何故如此吞吞吐吐?”杨九再瞧老管家一眼,今日见得,果是不同往时。不过自己这心思未在,方才觉着这老管家的言语,却是多得几分不满。
“主人既然交代,老奴不敢不说。主人乃是这北国大将军,如今南都葛家已在手中,更有两河州,东泪罗北州之势,当是以安天下为重。先平西京,再取吕威,则天下大定。而主人却贪婪一女子之美,以万金之躯整日围绕。老奴以为,主人变了。”富锦拱手而言,垂身而立,直看得杨九心中烦闷。
富锦之言,却是无错,这南都,两河州,东泪罗北州皆在自己掌控,那东西二京实则困兽之斗。若是此时大军压境,二京首尾难顾。杨九叹得一气,只道罢了。
“富锦,你何时知道的?”
“老奴什么也不知道。”
杨九再是瞧瞧这老管家:“若无旁事,你便先退下吧。”
“是,老奴告退。”
富锦退身而去,只留得杨九一人在那,此刻怔怔远望片刻,又是一气叹过,转身朝屋中去了。